第5章 武师的手法(1)
会议室一侧是一整排玻璃窗,窗外漫天繁星与宁静的深蓝色海洋相映。看来军舰已经离开了港口,朝着我们的目的地——我还未知的目的地行进了。
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眼前壮丽的自然景象立刻让我激动不已,一时间忘记了此前种种不快与疑虑担忧。我快步走到窗前,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滑动,感受着大自然那种浩瀚而深广的美,刹那间仿佛跟星辰大海融成一体。
苏如柳在我身后喊了我一声,我装作没听见,继续享受着海的美妙与宁静。
“龙骑很少接触大海吧?等你看到海洋残酷与癫狂的一面,你对它的向往就会变成敬畏与害怕了。”战斧高声将我唤回现实世界。
苏如柳望了战斧一眼,也放大了声音:“龙骑先生,我有一些比较紧急与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商量,希望你能重视,也请你不要继续这么抵触我们这个团队。”
“我有抵触吗?”我转过身子,心灵得到短暂舒缓后,我渐渐恢复了常态,挺直脊梁说道,“我又能够抵触吗?一切都是你们说了算,我不过是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颗棋子而已,你们需要考虑我的任何感受吗?”
“我怎么觉得和你们这些人都没办法沟通呢?”苏如柳皱紧了眉头,她所说的“你们”里,自然还包括了玄武。她的目光严厉起来,指着我面前的一张椅子,用命令的语气说:“龙骑先生,请坐下。”
我没有坐下,反倒是紧盯着她的眼睛与她对峙。
我想,我赢了,不久,苏如柳避开了我犀利的眼神,转过了头。她叹了口气,瞟了一眼依然背靠墙壁站着的战斧,战斧手里夹着半截雪茄,正用食指与中指来回耍玩着。
苏如柳缓缓说道:“战舰已经于昨晚十点离开港口,在海面上行驶了五个小时。但刚才船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突发事件,有一个巡逻的水兵被人拧断了脖子。芬妮小姐敲开我的房门只是通知我们加紧戒备,注意安全。因为他们怀疑,某方的特工人员很可能已经登上了我们这艘船。当然,芬妮小姐也说了,那个死去的水兵曾经与他的一位战友,之前在港口的小酒吧里打过架,而这另一位当事人在船舱底部被发现,据说醉到掉链子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不过,芬妮小姐提到死者尸体上的一个细节时,让我不得不感到忐忑。”苏如柳将鬓角弯曲的头发往后抹去,动作非常好看,“她告诉我,死者的喉结上,竟然留下了捏碎他颈骨的两个手指印,这对于她这么一个一直生活在和平民主社会的美国女人来说,是相当不可思议且让人恐惧的。而在我看来——”苏如柳顿了顿,语速放缓,“这是只有我们中国的武师才能使得出来的凶残伎俩。”
“你怀疑玄武?”战斧脸上还是那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以及——”苏如柳转过了身望向我:“你的。”
我没有出声,尽管我认同苏如柳对于死者喉结上出现手指印后的判断结果。
战斧将雪茄点燃叼到了嘴上,用力吸了一口,火星闪出光芒,难闻的雪茄味在会议室里弥漫:“我认为不是玄武,原因有二。首先,我们的门被敲开时,他是和我一起走出房间的。我没有跑出来看热闹的原因——我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最终该要我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我知道的也打探不到。而玄武之所以没有走出来,我认为那是出于武师的经验与淡定,中国功夫向来有‘敌不动我不动’的讲究。我推测他镇定从容地穿好唐装——要知道唐装那一整排扣子全扣上,是需要一定时间的——然后,他就坐在房间里,静静等候。假定他曾经离开过我们住着的这片区域——或者说,假定他就是凶手,他不可能故意穿戴整齐让我们一下就发现这个破绽。”
战斧又吐出一口烟,继续道:“第二个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的直觉。我觉得玄武不是凶手,仅仅是直觉而已。你觉得呢?龙骑先生?”战斧望向了我。
我愣了一下,最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玄武也没有太多了解。
苏如柳安静地听完了战斧的分析,咬了咬嘴唇:“希望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如柳,你为什么不怀疑阮晓燕?”战斧提醒道,“阮晓燕也是学习中国传统武术的,虽然她是女人,但既然政府挑了她来参加这次行动,就证明她不可小视。而你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哪些手段,你怎么就轻易跳过了对她的怀疑?我认为我们有必要时刻提醒自己:晓燕纤弱的外表与看似无邪的神态背后隐藏着谜一样的东西。再说,她终究是个飞贼,并且我听说——”战斧将雪茄在地上摁灭,“晓燕曾经在行窃时被看到了真容,动手杀掉对方一家六口,这其中有一个只是七个月大的孩子!”
“那么,到底我们还能够相信谁呢?”苏如柳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
我作为会议室里本就可有可无的人物,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我不在乎他们讨论凶手到底是谁这个话题,我就是打心眼儿里反感,反感他们掌控一切的姿态,仿佛别人都是他们可以随意玩弄的玩具与棋子,他们可以任意评定任何一个人,也可以任意摆布任何一个人!
我站了起来:“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有相信任何人!‘信任’这样的词语显然并不存在于你们的字典中,我们就像是你们收购来的货物,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拦得住?”
“龙骑!”苏如柳转过头来,她的五官近乎完美,肤色有一点点黑,是那种被阳光照射过后健康而富有光泽的黑。她认真地看着我,好像想要把我看穿一般,“龙骑先生,我们真的需要你快速成长,也快速坚强勇敢起来!请不要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自以为是或是情绪低落的模样,这只能证明你的幼稚。”
战斧走向那排玻璃窗,望向窗外深蓝色的海洋:“龙骑,现在是1941年,我们的国家与日本侵略者的战斗,已经陷入持久的相互消耗中。从重庆走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成为日军特高课特务死死盯着的目标。我们无法洞悉身边每一个人的真实身份。可能,前一刻还在跟你并肩作战的人转眼之间就会露出他们原本狰狞的面目,低吼着日语对你扣动扳机。”
战斧将脸转向我,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两道浓密的眉毛仿佛在诉说曾经的他也是莽撞与稚嫩的,但经年累月的苦难,让二十四岁的他显现出超越年龄的让人愿意信赖和依靠的成熟与稳重。他继续道:“所以,请你体谅如柳,她有许多事情暂时对你保密,是因为她需要时间来信任你。而她一再强调希望你能快速成长并不是要操控你,而是因为你才是我们这个团队的核心人物,没有你,我们这几个中国人根本不会被邀请加入到这次美军的行动中,更别说之后还能踏足南极。他们从那片冰川上带回来的被利刃剖开的尸体口袋中发现了你之前看到的那张拓印纸。美国人很想知道为什么中国古文字会出现在南极高原的腹地,更想知道那些文字到底说了些什么。”
“南极?你说我们的目的地是南极?”我双手撑着会议桌,身子朝前倾斜,“你们疯了吧?我们的目的地是那片没有生物能够生存的南极……”我的嘴唇抖动着,地理学知识的贫乏,让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词汇来表达我的惊诧与愤怒。在当时的我——20世纪40年代落后国家学者的思维中,“南极”这个名词在我们的世界里出现的次数本就微乎其微,我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现代人听到外星人侵略地球——那零下五十度的环境,那两季极长的白日与黑夜,是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我觉得他们还不如直接杀死我呢!
“龙骑,这个世界已经超出了我们中国人目前的理解范畴了。南极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完全不能容许任何生物存活。”苏如柳也朝窗边走去,“西方人和东方人最大的不同,是西方人好奇心和求知欲都很强,他们在这两种本能的驱使下,从不害怕,也从不退缩。因此他们才能不断开辟未知的世界。早在三十年前,挪威人阿蒙森与英国人斯科特带领的探险队,就已经把他们的国旗插到了南极的极点上。美军比拉德上将甚至已经在南极的小美国岛上建起了军事基地。而我们呢?”
苏如柳转过来望向我,脸上带着一丝伤感,是为了我们那多灾多难的民族吗?她继续道:“龙骑,现在是个好机会,我们有机会跟随美军,踏上南极。有机会站到极点上,对世界大声宣布我们中华儿女并没有比别人慢,我们也来过了!甚至我们有机会将我们的旗帜插到极点上。”她的脸庞因为激动变得红润,“龙骑,你想想吧,这就是我们即将要做的。”
“可……可玄武说的也没全错,我们确实只是美军带在身边的狗!”我知道这么说会刺伤他俩,但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他们清醒地记起这一点。
苏如柳闭上了眼睛,我的话应该戳中了她内心的痛处,也应该是她自己最不愿被触及的那一处柔软。房间里安静下来,一个被战争灼灭了锋芒的军人;一个好强却又无法尽情施展所长的女官员;以及一个多年来只学会逆来顺受,整天看着报纸怨天尤人的废物文人——我。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注定我们在这大时代中选择了不同的处世哲学,但骨子深处,我们又都残留一丝随时准备燃成燎原之势的火星——那是为我们巍巍中华母亲而保留的——尽管诸多阻力,来日多艰……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明白自己其实已经被他俩说服了,生在这个年代,注定了无法安稳度日。我站了起来,走到了他俩身边,和他们一起远眺宁静的海洋,海的尽头,应该就是那片可怕而美丽的冰川大陆——南极。
“战斧,哼个曲给我听听吧!”苏如柳淡淡地说道,她与战斧之间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
“听不腻吗?”战斧眼神柔和,他缓慢有力地低声哼唱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苏如柳跟着哼唱起来:“九一八……九一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