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吹过湖面(2)
一阵风,确实有点奋不顾身的慌乱
房门悄然开启一条过错的缝隙
霎时,铺开半地月光的锦帛
一扇虚掩的门
无论玄机 无论对错都闭口不言
午后香茗
这明媚的阳光,洁净的玻璃窗
这浅蓝色的地毯、实木方桌、绿萝、剑兰
这洁白的墙壁,刺绣中盛开的牡丹,水墨浸染的梅——
这午后的安静
这宽松绵软的家居服,妙曼的乐音
这散乱的书籍,岁月的证词
这思考、臆想、发呆、回忆……
这赤足打坐的柔软时光——
这半杯山泉,几片青涩的叶子
这来自生活的源头,也来自生活的入海口
被阳光照耀被雨水洗濯的自然的美声
现在,他在滚烫的水中翻转、舞蹈,甚至尖叫
有几片被沧浪之水浸泡沉入生活的杯底
还有几片为情所困,在水中徘徊
等待一根宿命的手指打捞
最终,它们都会归于平静
是那种经历了无数次起落的静——
这舒展的躯体,升腾的香气
这不断添加的生活之水
这渐渐褪色的叶子
这斜过去的光线,静美的夕阳
即将到来的黄昏——
仰望星空
——给马祖道一
谁在历史的幽暗处,独坐苦禅
坚硬的磐石留下谁的体温和执迷
身后是草木人间
风吹松涛,更像是往生的梵音
所有的叶子都怀揣一颗平常心
它具有露珠的晶莹和微凉
而苍天虚空,苍天容摄一切
乌云、飞鸟、风、雨、雷、电——
云层之上,满天星斗
一轮明月超然物外
一百三十九颗星辰格外耀眼。那是谁的弟子
拨开内心阴霾后豁然开悟的星宿
今夜,我在祖国西北一隅把目光投向你
我看见芸芸众生像枝叶繁茂的草木
一齐睁大露珠的眼睛仰望星空
脸上写着果实的真诚与风雨的沧桑
他们和我一样,经历过太多的迷茫
现在,需要回到自己内心
沐浴月光,听风的隐语
从容地走过草木一秋的人生
我不敢奢望成为第一百四十颗星宿
但我仰望的目光却会穿越苍茫时空和千山万水
汇入八千里月光的清晖
左公柳
山是常见的 干枯 荒芜 绵延不绝
村庄是常见的 灰暗 萧条 土头土脑
涝坝也是常见的 干涸着 龟裂着
在村东或村西 盛满寂寞的旧时光
树不常见 一棵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柳树
它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些
虽然它比我老 比我沧桑
比我所经历的黑暗和干旱多得多
一棵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柳树
就那样站在村东或村西 站在涝坝沿上
像村庄的父亲 也像村庄的儿子
不舍昼夜的守护着村庄的每一寸光阴
它肯定见证了村庄百年变迁的兴衰与荣辱
但它就是不说 包括为什么活到今天的原因
它只是在村口站着
给疲惫的鸟儿撑起一小片天空
给下地干活或过路的人遮一处阴凉
给出门在外的游子留一个念想
童年时我见到它,就已经很老了
四十年后依然活得炊烟温馨 心平气和
它就那样罕见的活着
在西海固大地的某一个角落里
只是活
活到树皮脱落
活到毛发稀疏
活到心空
活到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年轮
全然不觉得活着的况味是多么艰涩
孤独
我的孤独是奢侈的
——它充满了意义
就像酒精下埋伏的阴谋
麻木所有的是非曲直,欢乐与疼痛
我泅渡、偷袭,然后就范
貌与神酣畅对饮,口与心淋漓唱和
与佳肴唇齿相依
跟妖孽挤眉弄眼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戴着虚假的面具
小心呵护着消费时代的疾疴
找不到生命的出口
一番饕餮,一场表演,孤独依然弥漫
依然奢侈
至极,至虚无
至天高地厚
落日苍茫
我断定蹲在秦长城上看落日的不是诗人
迎风流泪的也不是浪子
此时,冬更隆,风刺骨
一轮浑圆的落日,一抹轻描淡写的浮云
一群羊,一缕东倒西歪的炊烟
很快都将被巨大的寒冷和黑暗吞噬
呢喃
仿佛开口就破
仿佛有十万只眼睛在窥视,十万只耳朵在聆听
——流水低迷,花开澎湃
仿佛一旦叫出声来,从此就回不到梦中
从此就找不到天堂的入口
回家
可以再长些,也可以再短些
——加长版的假期
拥堵的高速公路,人满为患的旅馆
昂贵的景点门票,礼尚往来的虚情假意
对于我,只是一个美丽的借口
老家就在眼前,白山黑水的等着
那里有望眼欲穿的亲情
有白发苍苍和乳臭未干的血缘
旧时光
时光锈迹斑斑,低矮的屋檐下
镰刀和锄头被农事遗忘
曾经明亮的锋口沉默着岁月的钝
让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几度彷徨
我想送你一盏马灯
知道派不上用场,但我还是想送你一盏马灯
它有安稳的底座,明净的玻璃罩和柔软的灯芯
我想让你把它摆在案头,权当一件稀世珍宝的替身
闲暇时,轻轻地拭擦岁月留在面颊上的阴翳
目光抚摸内心淤积已久的沉疴
我想让你在泪水之后抬起头,默默地注视
它适合一个读书人的遐想和怀旧
适合信马由缰——
你可以想象转瞬即逝的往昔以及来日方长
曾经的温暖与清贫
黑暗中千回百转的人生困顿
如果有一天,你给它添油、划燃火柴
屋檐下缓缓流动的追忆,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心愿
一盏马灯,需要在江湖辗转多长时间才能抵达你的案头?
咖啡之诗
请允许我把自己变苦
捡拾起早年种下的蛊毒
允许我用混浊的目光打量这个陌生的夜晚
灯光昏暗,音乐低迷
允许一只倦鸟呢喃它的疲惫和寒冷
此时,森林漆黑,露珠身披噩梦
被风绑架的羽毛已不知去向
允许沉重的肉身再次陷入沙发的诱惑
从肺腑发出一声轻叹
——这不是关于年轮和钥匙的问题
你品尝时尚,我品尝苦涩
黑夜之诗
夜已然降临
黑色把众多的色彩覆盖
就像一种真相覆盖另一种真相
一次欢娱屏蔽另一次欢娱
这样的夜晚,一盏灯是醒着的
我在书房的一隅安静地读书或写作
读着读着,长夜短了
写着写着,黑发白了
失眠
失眠是这个年龄的专利
从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晚泅渡而来
负载焦虑、迷茫、神经衰弱
包括酒精、尼古丁、白日梦
身体这架破船,每一个部件都加入腐朽的合唱
低垂的眼袋,暴露一个人苦大仇深的秘密
每一处黑都是辗转反侧的深渊
你已上岸,床就是岸
风吹窗纸,像吹一件破桅帆
没有梦。
有多少无尽伸向无尽——
窗外
月光如水,把黑夜漂白
把墙头上的一棵草诗意成绝句
我看见院子里的树枝一动不动
一只夜莺轻轻地落下,又轻轻地飞走
远山静默着,房屋静默着
多么恬静的夜晚!
月光如水,漂白了黑夜
濡染一幅氤氲墨宝
道具
她把湿漉漉的长发绾起来,披下,再绾起来……
尽量不弄出声响,不打扰我近乎虚假的阅读
她翻身、叹气、自言自语
我始终捧着书心不在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只步入中年的倦鸟
不再贴着身子取暖,不再相互啄着脖颈呢喃
也不知是哪时候,再能撇开书本的道具
鼻息缠绕,相拥而眠
风吹过
黑夜掩护,所有的草木都占山为王
风吹过,点一下头
风再吹,哈一下腰
风继续吹,倒向一边
你是王,绿遍天野
在风中,不住地点头 哈腰
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星星眨巴着眼睛,仿佛心知肚明
却什么也没说
饮酒诗
秦长城之于西海固是一截被风灌醉的土墙
之于历史,是一根老迈的肋骨
当狼毒花为它点燃一抹惊悚时
夏日的太阳正如火如荼的燃烧
连同背阴处那一大片火红的荞地
而我就喜欢在这个季节邀两三个朋友
登上最高的烽火台,喝酒
不知醉过多少次了
每次喝醉,我都会迎着大风
扯着嗓子吼出淤积在胸中的块垒
人到中年,有越来越多的冤家
和越来越少的迷惘
酒醒之后,我总能写出几行疼痛的感悟
一个小女孩要到县城去
一个小女孩要到县城去。九岁的小女孩
乌黑的大眼睛忽闪着陌生和胆怯
她的身后是荒凉的程儿山
罗圈腿的爷爷和背部佝偻的奶奶
从程儿山到县城,是一条七公里的下坡路
和跨越清水河的大桥
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就在县城打工
她说把她送到金城花园的建筑工地上
她说她今年九岁,上小学四年级
一路上只说了这么两句话,然后
把鼓囊囊的包裹紧紧地抱在怀里,向窗外看
当我把她送到目的地时
我看见上千号人在工地上忙碌
小女孩在砖块与钢筋中穿来穿去
大声地喊着爸爸妈妈的名字
很快被嘈杂的机器声和金属的碰撞声淹没
连同她穿着红色校服的瘦小的身影
尘埃中的美人依然年轻
忽视一朵花的芬芳,青春是罪孽的
让一朵盛开的花蒙羞,世界是罪孽的
尘埃、阳光、失约的雨水,都是罪孽的
别惊扰这个正午,尘嚣之下的惊艳
当梦魇呈现,青草匐地,百花倦了
尘埃中的美人依然年轻
她们只不过是几朵野花:石竹、车矢菊、红根
以及狼毒花蕊里醒着春天的眼睛
或许也是几味良药,微弱的声音
拯救尘嚣之上的内心的荒凉
尘埃中盛开的花朵:卑微、羸弱、疼痛、坚韧
她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敞开心扉
为唱歌的蜜蜂而开,为舞蹈的蝴蝶而开
为草丛中忙碌的蚂蚁和一切小昆虫而开
她们开自己的花
抬起头,素面朝天打量着天气
低头垂泪时,自己把自己感动
她们眼中的露珠是晶莹的
就像流水走过黑夜
只是我们看不到,我们被尘埃蒙蔽了心灵
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
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
隆冬,在秦长城的一处烽火台上
风很大,而且有些刺骨
风从黄河以北而来,带着沙漠和草原的气息
轻易的,我想起远古的铁骑和强掳
悠扬的牧歌和浓烈的烧酒,以及一首出塞诗的结尾
天不为人知的蓝着,就像秘密
我看见那些在寒风中用脚步丈量土地的人
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一张纸在风中很轻易的飘起,又落下
跌跌撞撞奔向自己的劫数。随着风
我在风中伫立。脚下没有我熟悉的蚂蚁和七星瓢虫
在这个孕育新生命的季节,他们的隐退多么高尚
而我,一群不速之客中的一员
带着目的和功利。随着风
烽火台只是比地面和道路高出了几丈
但它永远也高不过风头
我站在高处就可以看得更远一些
更远的年代,这里曾是狼群出没的地方
现在呢?
空旷的原野上,几只羊披着灰白的皮袄歌唱生活
更远的地方,一座荒冢孤寂着一头衰草的毛发
荒冢旁,一棵褪尽铅华的榆树冷艳地站立着
向风表述着一棵树的孤独
慢下来
包括成长的速度,心跳的速度,血压升高的速度提前
凑热闹的白发、疾病、更年期
不仅仅是匆忙的脚步和上紧发条的神经
运载生命的列车,进行光合作用的果实……
慢下来!
让目光在草尖上多停留片刻
问问孩子们多长时间没有数星星了
看着夜空,不要做制造神童的梦
我需要陪着糟糠之妻在黄昏散步
两只相握的手彼此感受指尖的呢喃
我会爱上毛毛虫柔软的叙述
爱上一只蝴蝶的轻盈和短暂的停顿
爱上雨后的彩虹 天空的浮云
近处的鸟鸣 远方的星空
在梦与现实之间收藏一路花香
不要让他们开得不明不白
慢下来!
为所爱的人,也为自己沏一杯热茶
说说过去,也想想未来
末了,在房前屋后栽几棵树
柔和狂风暴躁的脾气
园子里的韭菜绿着,辣椒刚露出微弱的锋芒
不要膨大剂或苏丹红在果实体内行走
也不要在我们体内行走
不需要跳起来摘桃子,不需要跨越
让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让病变的歪瓜裂枣咎由自取
慢下来!
让一场雪款款地落下,变厚
让云层后面的太阳缓缓地露出笑脸
看孩子们在堆雪人、打雪仗
在雪地上留下童真的雕塑和歪斜的创作
然后,让雪慢慢的消融
让每一朵花(包括雪花)都安然地走完一生
慢下来!
包括虚胖的GDP、疯狂的开采、谎言以及
缩水的真诚、虚拟的爱情……
慢下来……
阅读
无须大声地念出来
也无须默默地切齿
走遍祖国的大街小巷
正楷的、行书的、隶书的……
工整的、潦草的
黑的、红的、蓝的……
能够把眼睛蛰痛的
只有那一个字
——拆!
写给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我不相信这一天是世界的末日
我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
它充满了诱惑,溢出甜蜜和幸福
我们的女儿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
来年春天,空气中会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十二月二十一日,不管刮风还是下雪
我相信它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太阳会照常升起,日子会波澜不惊
窗外依然是车水马龙和行色匆匆的人们
我会和往常一样早起、送女儿上学,然后上班
抽空浏览网页,关心国家大事
给朋友打个电话或发条短信
我会陪妻子买菜、做饭
与家人一块儿共进晚餐
抑或在灯红酒绿中推杯碰盏
与心仪的女人亲密接触……
过完这平淡的一天
次日六点起床,我还要送女儿去学校
我知道所有的谎言过了这一天
都会不攻自破
十二月末的马车
十二月末的马车,满载时光的尘埃和寒流
苍茫在路上。雪落他乡
雪的光芒在另一座山的背阴处幽暗地呈现
而这里,伤口被尘埃覆盖
一群人的忍耐,一年之中最汹涌的凛冽
十二月末的马车,碾过西海固被风掏空的大地
大地需要疗伤,需要一场雪的温暖
而群山枯寂,草木静默
没有一只寒鸦可以坐视乱风
没有人会记得一万朵花曾在枝头怒放
一万枚果子在秋风中怀抱蜜罐
我在这个季节偶染风寒,干咳不止
药罐里沸腾的苦涩慈悲着日月的熬煎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惊慌,手足无措
它不仅仅是一只尾巴和另一只触角的亲密接触
它需要果实,虚荣者的歌喉,梦想者的铜镜
来消弭岁月的原罪和欢乐
十二月末的马车,丝毫不为之所动
它一路丢弃风尘,又捡拾风尘
它载着矛盾、欲望、救赎、神灵的歌唱
挟裹着来年的风暴
从灰色的屋檐上隆隆驶过
一盏马灯,可否照亮穷人的前程
——这一切,我真的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