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话(2)
怀瑜回了房，蒙头便睡。怀若没有倦意，她打开木窗，静静地看着院内飘落的梧桐叶。她似乎不太愿意接近这美丽的景致，这一切有些陌生。一片梧桐树叶读不懂她的心事，乘着五角的风帆卷到窗前。怀若张开手掌，让它飘浮下来。她轻轻地抚摸着它，好像思索着什么心事。
夜色不经意间爬满了天空，俯瞰着闪烁的明星。清幽的禅房中，惠生和志梦正盘腿而坐。身侧的檀香灵龛蒸出幽幽的雾气，在卧榻上搁置的木案上的烛火影里燃烧。桌案上摆着四个素菜，一碗清汤。“和尚，当今之世，摈斥佛道。你让那两个黄毛小儿下山，只恐成不了大事。”“你我已经违背了天意，若不让他们下山，要如何弥补过失？何况我也不想让他们去宣扬佛法。”“哦？那你有什么打算？”惠生不言，只摇了摇头。
“你这不是在糊弄我吗！我帮你救回来两个徒弟，你却什么主意都没有！难不成要我陪你这老和尚负上背信弃义的骂名！”
“你这牛鼻子，今日还羞我！你的道行都修到哪里去了？怎的还在乎名节？”“我不与你这和尚说笑！我只问你今后有何打算。”“你的先师老子，倡导无为而治，顺其自然，天下才能安稳。如今我这两个徒弟已经被你救回来了，想反悔也不成。何不让他们两个去到尘世中自己闯荡。既然他们乃是天意，便自有他们的命数。死生祸福，全刻在他们的命盘上，我们也不必过问。”
“强词夺理！”志梦骂道。“你这不是上好的百果酿么，再不吃要凉了呀！”惠生岔开话题，指着志梦带来的酒壶。
“嚯！差点给忘了！”志梦赶紧嘬一口，“嗯！好酒！好酒！”他着了惠生的道，已经顺着酒水咽下肚的怒气，再也吐不出来。
“可惜大宋不比当年了。民生凋敝，贼患横生，百姓卖儿卖女，锤杀相食的不计其数。”惠生叹一口气，拨着手里的佛珠，“就连当年‘高义薄云天’，精忠报国的岳鹏举也遭了秦桧的迫害，枉死风波亭……想当年！岳鹏举率领骁勇善战的岳家军，踏破贺兰山阙，避败匈奴，威赫中原，何等威武！到最后却因‘十二召’，死得不明不白。——但愿怀瑜和怀若能够担起重任，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志梦端起酒杯向他示意：“该去的总是要去，该发生的命中注定，就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去闯吧！”
“你这牛鼻子老道！”惠生笑骂，亦端起斟了茶的杯子，对饮而尽。
3.和尚下山
怀若在清远的钟声里醒来，一夜好眠，那胸口闷滞的感觉消逝许多。日头刚把脑袋挂上山尖儿，她踏过一地落叶，跟扫地僧道个早，在寺院前泛红的秋意中呼吸朝雾。
“若若，你记得咱们从流鸣溪上走过么？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怀瑜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脑袋涨得很。发生过什么事，我也记不清了。——寺里翻修过了么？”她转身问一旁的扫地僧。
“没有，”他昂起脖子，仔细瞅一瞅环绕寺庙的剥落的墙垣，“怀若师妹，有什么异样么？”
“有些陌生……”她轻语着。“什么？”
“没有……”“你摔昏头了？”怀瑜满面疑惑。
“你才摔昏头了呢！好不容易捡回性命来，却不说好话。”“其实我跟你一样，脑子里空空的，眼睛不瞎，看东西却都模糊着。也不叫模糊，看得清，只是不真、不——”“没事便好。”
怀瑜放眼望山下，一团团火球在树林中翻滚，似要把整片的山海吞进肚子里。“这秋天真是醉人，”他空发感慨，“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呀！”“哥哥又不曾吃过酒，怎么知道‘醉’是什么滋味？”他打趣道：“这——大概便是昏了脑袋的滋味吧！就像你我现在这样。哈哈！”“不过都说秋主肃杀，为什么世界却一片祥和呢？”怀若从以往读的圣贤书中学来的道理，与她亲眼看到的世界不符。“是佛常在。”他俩转身，惠生迎面走来。“师父早！”“你们起得可真早啊，出来散心？”“嗯，透透气，现在清醒多了。”“昨日的事，没留下什么伤痛吧？”
“没什么伤，师父不用担心。”怀瑜答道。“这样最好，既无大碍，散完心，早些回寺里吧。寺外寒露重，不宜久留，回去念会儿《本生经》也好。”
两人盘坐在草制蒲团上，在金色的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诵祷着。志梦从后院走了出来，对惠生耳语数句。惠生转向身旁一个小和尚：“你速去准备笔墨纸砚来。”小和尚不做反应，惠生发觉他正在神游，勾起食指便在他光溜溜的圆顶上一记爆栗。
“哎哟！师父！您打徒儿做什么！”小和尚双手捂头叫唤，皱紧眉头盯他，似乎抱怨他无缘无故动粗。“你这顽童！不思念佛，却在此处神游！还问为师打你做什么！”小和尚见惠生又扬起手来，一溜烟儿窜走了，不久便端来了笔墨纸砚。
“怀瑜，怀若，你们可诵完经了？”“诵完了。”
“你们过来，”惠生站到一张木桌前，展开那白花花的宣纸，“在纸上写一个字——‘练’，‘熟练’的‘练’。”
“写字有何难。”怀瑜轻蔑一笑，随手握起毛笔，蘸了些墨，大笔一挥，龙蛇般游出了一个草书的“练”。
惠生对着他的草字摇摇头，转去一旁看怀若的字。怀若见他有些挑剔，便工工整整写了一个楷书的“练”。
怀瑜见自己的作品被否定，细细一看，确实有些潦草，便又改写一个行楷。无奈惠生并不买账。
二人接连写了几十回，惠生只是摇头，却不作声。“让我来！”志梦从怀瑜手中捉过毛笔，食指高钩，用笔舌舔了墨汁，笔锋忽下，游走间便成一个挺秀骨干的“练”字，看得众人连连叫好。“看来你二人还不会写字。”惠生摇摇头。怀若心中纳闷：“字，我和哥哥都写得出，但只有道长的被认同，莫不是师父有意刁难我们？”
“师父，别再为难弟子了，您有什么用意就直说吧！”“哈哈！到底是怀若聪明，一眼就看穿老和尚的歪心思。怀瑜你呀，就是个没脑瓜子的傻小子！”志梦似乎有意嘲弄怀瑜。“怀若，师父并非有意为难你们，只是试探一番，想看看你们能否胜任为师要交予你们的任务。”“师父您尽管说，没有我怀瑜办不到的！”怀瑜胸有成竹，似乎想要弥补刚刚被志梦羞骂的尴尬。“你们随我出来。”
惠生带众人走到寺外，站定，望着远处的群山，目光不知向何处流动。“当今天下是谁的天下？”
“赵氏。”怀若答道。“不，并非赵氏的天下。”
“怎么？难道大宋已经亡了？金人已破了临安城吗？”“大宋未亡。只是如今这场交杂在大宋、蒙古和金国之间的战争，早使天下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为师知道你们有超世脱俗之才，我若将你们长久困于此山中，你二人必定湮没于世、碌碌无为，所以为师想让你们下山去。”
“下山？我们下山做什么？”“把天下还给百姓。”
“可徒儿只想侍奉师父！”怀瑜面露惶惑，扑通一声跪在惠生面前，“师父莫要赶我们走！”怀若想怀瑜一个人并不能打动惠生，跟着也跪下。
“为师并非在赶你们走，而是要你们下山去完成任务呀！”怀瑜瞪大眼睛：“任务？什么任务？”“寻一件东西。”惠生稍稍躬下腰，将他俩搀起来。“寻找一件东西？什么东西？”
“‘练’。”“‘练’？这，这一个字怎么寻得？”“尽管去寻便是。”
“到哪里寻？”“走到哪里，留一留心，终会寻得。”“那……那徒儿何时动身？”“现在便动身。——惠劫，你去牵那两匹马来。”惠劫应了，向寺后走去。他绕过大殿，直奔马厩。
这两匹马儿浑身乳白，毫无疵纹。惠劫解开拴马绳，抚一抚脊背：“这么多年了，你们终究要离开这个地方，踏入红尘。别怀念这里，好好去吧……”这两匹马似乎通人性，对着他轻轻嘶了一声。
“还有一样，你们二人下山之后，不可再用法号。”“那就给他们取个名姓吧！”志梦提议。惠生忆及了那条灵蛇，她们在水中曼妙的舞姿仍旧印在脑海：“你们就姓龙吧！”“那我就叫龙瑜！”怀瑜似小儿寻得宝贝，掩不住欢喜神情。“那——我就是龙若了。”“叫龙若若怎么样？我平日里都喊你若若，改口了不习惯。”惠劫将马带到寺前。龙瑜看着这两匹白马，毛皮晶白如雪，四蹄坚韧有力，不禁啧啧称赞。“公马名为白蒙，母马为白沁。它们能通人性，性格温顺，喜好干净，不可受拘束，你们务必善待。”惠劫把缰绳交给他们，又从一个小和尚的手里取过包裹，递给二人。“包裹里有道长赠的两颗仙丹，救命所需，不到万不得已，切莫服用。”惠生怔了片刻，心里有些空荡。“走吧！随你们惠劫师叔下山去。数年之后，找到了这‘练’字，再回山来见为师……不过那时，估计我也已然老态龙钟了！哈哈哈哈！”惠生转身，从僧人们站立的空当间走回殿内。
“师父！徒儿……”“走吧！无有挂碍！”惠生大喝一声。“师父，要是徒儿——找不到那个字呢？”“那就不要回来了！”惠生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山。
殿外三人双手合十，向众人和那尊弥勒大佛行过礼后，转身下山去了。
过一个时辰，三人行至山腰，看见前方有座亭子，名曰“回头亭”。龙瑜将马儿牵到亭旁的一根旧黄木桩上系了，三人便坐在亭子中歇息。
惠劫从包裹中掏出一个水壶，扔给龙瑜，龙瑜接了，喝过两口，又递给龙若若。白蒙和白沁忽然间嘶叫起来。
“师叔，它们怎么了？”“哦，它们看见咱们喝水，估计也渴了吧！”龙若若笑一笑，“我来给它们喂水。”“师叔，我至今也没明白这亭子为何叫‘回头亭’。难不成让我们一边行路一边回头看？”
“应该是要我们记住过去的教训和劫难吧，这样才能走得更远。”龙若若见惠劫有所迟疑，代他答道。
惠劫笑而不答。“师叔？”
“嗯？”“她说的对么？”“怀若所言……有理。”
“不是都改名了吗，师叔怎么还唤‘怀若’？”“呃，叫了十多年了，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了。”“无妨，无妨，师叔多唤几次，便改口了。”“龙瑜、龙若若，师叔有些话要说与你们听。”惠劫的面孔一时严肃起来。“谨闻师叔教诲。”“你们此去，便不再以子灵寺弟子的身份了。去了人世间，有些清规戒律可不必遵守，否则它们便是你们行身于世的枷锁！”“记下了！”“对了，师叔。寺里最近是不是缺少布匹？”“此话怎讲？”
“师父不是让我们下山找‘练’字吗？‘练’不就是布匹吗？”“哈哈哈！非也！非也！”惠劫笑着摇摇头。“那是要找什么？”
“日后你们自会知晓。”两人听得一头雾水，只好说些别的。“那师叔可知道什么地方的消息最灵通？”
“临安是天下首府，也是大宋之都，那里车水马龙，人脉汇集，消息最为灵通。”“那我们就去临安。”
惠劫递给他俩数个馍馍：“天气清疏，正好赶路！”龙瑜和龙若若紧随惠劫身后，白蒙和白沁则由两人牵着，迈着悠悠轻蹄向山下踱去。水清的子灵山画上，淡淡的五个水墨点影，顺着潺潺流鸣溪，缓缓向下滑去。抵达山脚，三人分别。惠劫往南走，寻找他心中的世外桃源。龙瑜和龙若若向东走，往临安去。龙瑜说他要去临安，面见天子，讨个大将军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