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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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佛爷(2)

我想干脆别没话找话,直接挑明了说:“崔叔,今儿多谢您仗义相助,没想到您这身子骨比我这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强。斗胆问一句,您当年是干吗的?”

崔老板端着酒杯,咂巴一口,说:“终于忍不住打听了?”

我嘿嘿一笑,探过头小声问:“您是不是警察?”

崔老板一听,本来半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圆了。

“猜中了?”我连忙问。

“屁!”崔老板一边拿筷子敲得盘子叮当响,一边冷笑道,“我怎么可能是雷子!我是佛爷!”

啊?!我愣了。唇典里把偷儿叫作佛爷,取的是千手千眼的同义,闹半天这位爷不是警察,是个偷儿?

“求您赐教。”

我站起身,给崔老板敬了一杯酒。

崔老板的故事还是从八里庄开始的,他们家原来是八里庄灯具厂的,那厂早年间有个挺有名的玩意儿叫“紫外线灯”,《北京日报》还专门写过文章称赞说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他爸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工人,手工活儿一绝,按照土话形容,人家手指头的灵活程度简直是棉线上蹦跳蚤,什么精密细巧的活儿,到了他爸手里全能玩转。

也许是遗传基因起作用,崔老板从小手也很“神”。

他说自己的手有劲儿,而且快,比所有人都快。说到这儿,他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仨杯子,然后从兜里掏了个钢镚儿,唰一下用杯子把钢镚儿罩进去,然后来回变换,看得我眼花缭乱。然后他问我,钢镚儿在哪个杯子里,我随口猜了一个,结果他掀开三个,全都是空的。

我看得直发愣,他嘿嘿笑一下,左手张开,露出硬币来。

“无他,唯手快尔。”崔老板说。

崔老板的老娘去世得早,家里就剩下爷儿俩相依为命。但是有个挺关键的问题,这当爹的不知道怎么和儿子处理关系。

崔老板悠悠喝了口酒,说了一句话:“父子是仇敌。”

他爸脾气不好,要是儿子不听话,就直接拿起皮带抽,但是光抽没用啊!一开始抽,崔老板就哭,结果越哭越抽。到后来再长大一点儿,他就学会憋气了,行,你不是抽我吗,你抽我,我忍着!抽完我就跑,寥天野地,撒丫子跑。当时工厂的院子都知道他们一家,每次都是前面一个小孩儿闷头跑,后面孩子的爸拿着皮带闷头追。

再加上平时他爸要忙着上班,那时候学校里也一片糟,没什么正经上学的学生,所以确实是缺乏管教。崔老板借着这空当,在外面认识了不少朋友,就算百分之九十都是好人,可也不排除个别反动分子不是?

他的朋友里,就有几个“佛爷”,说起来还是无意间玩游戏,结果自己被这几个人发掘了潜力。为了测试手的快慢,佛爷们经常玩“搭房”,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拿纸壳搭起来叠高的造型,然后再依次从里面把纸壳抽出来,要求手又快又轻,还不能破坏平衡,让那搭起来的造型塌了。崔老板跟着玩了几次,都成功了,于是就有人怂恿着说,你这手不错,要不跟着干吧。几个人吆五喝六,这么一架,崔老板就上了贼船。

别说,他确实有天赋,不管是路上掏兜儿还是车上摸货,几乎都是手到擒来。手上的活儿不错,再加上崔老板胆大心细为人仗义,也渐渐起了声势。

崔老板半眯着眼睛,冷冷地对我说:“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崔佛爷?”

虽说名声渐响,但偏偏就有对头打上门来,指名道姓要崔佛爷出来相会,号称要把京城的规矩定下来,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许跨界。这话其实在理,佛爷之间也得划下道来,要不然你今天偷崇文,明天偷宣武,哪儿好掏兜儿你去哪儿,这让其他佛爷还怎么混?

崔老板说1977年年底的事儿,那时候他还没到二十,也是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既然你敢来叫嚣,小爷就给你把气焰打下去。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你丫敢挑衅,我就把你这股火给灭喽!

约好时间地点,两边各带着人到了。

对面领头的人岁数也不大,撑死也就比崔老板大个两三岁,这位开始放话,说:“久闻崔佛爷大名,今儿来就是想比画一下,谁赢了,谁占好地头儿。”

崔老板问:“怎么个比法儿?”

那边说:“咱们来扎指吧。”

我问崔老板:“这扎指是个什么意思?”他说:“那天晚上我切苹果你见了吧?”我点点头,说:“那确实牛×。”他说:“其实和那个很像,你把手指头张开,放在案板上,然后一手拿刀,分别在指缝之间扎,按照一定的时间算,速度越快,扎的次数越多,就算赢。”

我听得眼睛发直,我说:“这一不留神,不就扎在手上了?”

崔老板不屑地说:“那也不能。”

“既然说好规矩了,就得接招儿,那时候也是浑球儿一个,为了显示英雄气概,还加了两个条件!”

我问:“什么条件?”

“第一个,蒙眼!”崔老板昂着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嚯!我猛吸一口凉气:“那第二个条件呢?”

“谁输了,谁切一根指头。”

这一下,我确实觉得后背一阵发寒。

“谁赢了?”我涩声问道。

崔老板嘴角挑起来:“这辈子没遇见过比我手快的人。”

我说:“这真够狠的。”

崔老板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说:“然后就麻烦了。”

灯光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看不见他的眉眼。

切了手指头的那人也是工厂子弟,他家里人找到了崔老板的爸,要讨一个说法。

“嘿,那一顿打的。”崔老板笑着说,“把我吊在院子里,当着那人爸妈的面儿,用钢头儿皮带抽我。我光着上身,下身就穿了个大裤头,天已经很冷了,皮带前段的金属头像是刀子一样,只是一下就能砸出个紫色的印儿来。”

“这和破了的伤口不一样,这是闷疼,疼得钻你心。”

“我爸是真的下了狠心。”崔老板说,“根本没省劲儿,怎么狠怎么打,一开始我还忍着不喊疼,到后来想喊疼的时候,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我看着他的脸,他脸上没有表情,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恨他!”

崔老板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打到后来,我已经不会动了,这一下把那人的爹妈都吓坏了,他们怕我爸把我打死了,就嚷着把我放下来,我爸把我拖回屋里,又给对方赔了不少东西,这事儿才算暂时了结。”

崔老板说,那一顿打确实是伤筋动骨了,光是养伤就养了大半年。而且赶上1978年恢复高考,他爸督促着让他参加考试,彻底禁足。

“你猜我爸想一什么辙?”崔老板嘿嘿笑着让我猜。我摇头说:“不知道。”

崔老板说:“出门上班前,在我屋里搁好痰盂,让我拉屎撒尿都在屋里,然后给我卧室门外上一道铁锁,你说狠不狠?这下我是真没对策了,我们家那是在四楼,比爬你们办公室可困难多了。”

这下只得老实看书了,要是不看书,憋都能把人给憋坏了。

崔老板冲我眨眨眼,说:“但是就算考试,我也能拧着来。我爸一直想让我学理工科,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是那块料。所以他在的时候,我就假模假样拿着理工科的书复习,等他一走,我就开始看文科的书。真别说,我还看进去了,有时候到了晚上,我还把手电筒找出来,钻被窝里看。”

“我用了三个月复习,考上了!”崔老板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得意。

“瞧瞧我们灯具厂,考上的有几个?我们崔家算是出了读书人!”

“我和我爸说,我考上了,但我考的是文科!”

“嘿,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惊喜到暴怒,再到后来……再到后来……”

崔老板的声音突然小了,他皱着眉说:“再到后来,我爸竟然掉了点儿泪花,对我说,考上了就好。”

我看着崔老板,他举着杯子,眉毛挤在一起,额头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高考完就是鸟上青天,鱼归大海了,崔老板又开始重操旧业,说白了,就是又开始偷了。据崔老板介绍,之前大半年因为少了他这样的领头人物,抢地盘儿的更乱更糟,一点儿章法都没有。他这一出山,立刻风起云涌,一大批人追随而来。

人的名,树的影,崔佛爷这仨字儿,掉在地上都能砸个坑。

闹腾了有三四年呢,崔老板说,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

这中间还发生了个小插曲,崔老板虽说没真往心里计较那家找上门来的父母,毕竟害得人家儿子丢了一根手指头,但要说就这么忍气吞声,他也不乐意。外面的事儿摆不平找爹妈出头算什么本事啊?所以他就老想着找机会再整一下那孙子。

那时候自家都还没洗澡间,所以洗澡都是去大澡堂子。崔老板就让人盯好梢儿,趁着那人去洗澡的工夫,跟着潜进去,开了闸分了锁,把那位的换洗衣服全给拎走了。

我笑着问:“崔叔,您这让我怎么说?那年代大学生可和我们现在的白菜价不一样,您怎么还净往这鸡鸣狗盗的路上拐弯啊?”

崔老板却没笑,他对我说:“不是我想偷,是忍不住不偷。”

他的表情很严肃,街旁车灯透过小店的玻璃投在他的脸上,显出斑驳的一片。

“有烟吗?”他问我。

我赶紧从兜里把中南海掏出来,给他递了一支,又凑上去把火点了。

崔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直到烟气在他的肺里兜了一大圈子,才重重地吐了出来。烟雾袅袅,混合着橘黄色的光线,他的脸都变得有些不真切了。

“我爸也知道我偷东西,所以我偷一次,他打一次。他问我,下次还敢不敢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不是敢不敢,而是上瘾了,偷东西上瘾了。”

“偷东西是个很刺激的事情,那么多人在周围,偏偏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目标,动作快准狠,和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是一个道理。而且真的得手以后,你还有种莫名的成就感与轻松感。”

“人们常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还是有道理的,偷东西成了习惯就难治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惯偷?就是因为这个东西沾上了,就不容易摆脱,和毒品有点儿像。我有这手能耐,大家捧我,我自己也扬扬自得。结果突然说不干了?你让我这脸面往哪儿搁?跟着我混的弟兄们怎么办?就算我想下来,也有人架着不让我下。”

“总之方方面面的原因吧,我一直没收手,直到1983年。”

“其实到那个时候,我亲自去掏兜儿的次数已经不多了。但是那一年我手底下新入了几个河北的,就有老人儿怂恿着说让我做个示范,也好震慑一下,让他们明白崔佛爷的名头不是白喊的。时间地点都是事先预定好的,我也瞄准目标,出手了。”

“但是这一次,捅祸捅炸了。”

“这是场局,专门为我设的局。我跟你提过的那人,就是切了手指头那人,本来我俩这仇就算揭过了,我偏偏自己找事儿,又顺了他换洗的衣服,让他被人笑话了。这口气一直憋在他心里,后来他找人做内应,撺掇我动手,他带着人亲自在动手的地方蹲守,我这刚开始摸,他就冲上来了。”

“人赃俱获。”

“1983年正是严打的时候,偷几块钱都能死人。”

崔老板盯着我,他眼睛的神色我捉摸不透。

“他们没把我往局子里送,而是押着我到了我家。”

“那人跟我说,要么自己剁一根指头,要么给你往局子里送。”“我说,我剁一根指头。那人说好,然后把刀递给了我。”

“不知道我爸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人真的挺怪的,那几个人做局坑我,我一点儿不气。见了我爸,我反而急了,涨红着脸破口大骂,让他滚蛋,说这是我私事儿,我自个儿担着。”

“我爸没说话,他就是看着我,当年的他和我现在的岁数差不多,我记得他顶上的头发还是黑的,但两鬓全都白了。我骂他,但是很奇怪,他不还口,也没大嘴巴抽我。”

“他说儿子没管好,切我手指头吧,别切我儿子的。”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把刀夺过去,然后自己切了自己的小指。”

我瞧着崔老板的脸,他紧紧闭上了嘴,狠狠吸着烟,双颊没有因为喝酒变红,反而苍白起来。

“我傻了,确确实实傻了。”

“看着我爸手指流血,我喊:‘爸!’”

“他还是不答我,就是问押着我来的那几个人,这样行不行?”

“那几个人也愣了,答了几句就慌慌张张地跑了。我瞧着我爸,不知道说什么。”

“我爸咬着牙,手指头还滴滴答答地向下流血。他揽着我的肩膀,把额头靠在我的额头上,潮乎乎的,是他头上的汗,他疼。”

“我说,爸,我给你止血。”

“他死死按着,不让我动。他用脑门顶着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他头上沁出的汗珠子,热辣辣的,像火一样烫着我!”

“我爸看着我说,儿子,这根手指算我借你的,但是不用你还。”

崔老板瘦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说他爸在厂里全靠这双手吃饭,别看只是切了小指,但十指相连,手已经不灵活了。

“后来我爸说,看来干活儿是干不好了,以后义务去街上抓小偷儿,可别逮着你!”

“我以为他就是这么一说,他这个人和我说话,严肃得很,再逗乐的话到他嘴里都能成新闻联播。”

“我没想到他是真去了,为了监督我,怕我再偷东西被人逮着。”

“1983年年底,他抓一小偷,结果被贼的同伙儿从自行车上拽下来,后脑勺儿着地。”

“没救过来。”

“哎哟,真快!”崔老板闭着眼睛,像是在回想什么。

“你说这人怪不怪,当儿子的时候偏偏不理解老子,真的等自己模模糊糊理解的时候,自己竟然也成了老子。”

我握着酒杯,觉得手指捏得生疼,但是却放不开,崔老板说话的语气平平常常,但是我心里听着真难受。

“崔叔……”我看着他,觉得喉咙里的话硬生生卡住,说不出来,不是辛酸,是辛辣,呛得慌。像是一大口酒灌到嘴里,不光是喉咙,连鼻子和眼睛都烧,烧得人想流泪。

崔老板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他笑笑,轻声说:“从那以后再没偷过。”

他和我碰了个杯。

“这世上再没有崔佛爷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