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懂得
血脉相连的亲人虽然可获得相似的形体,却从不能获得一颗真正解读彼此的心灵。
暑热炎炎,实在熬不住北京的炙烤,于是带了儿子回老家避暑。又赶上中元节,姊妹几个便拿了纸钱、供品到父亲的坟前坐了坐。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十年了,时间慢慢治愈了我们失去父亲的痛楚,虽然每个给父亲上坟的时机都不会错过,但我们早已不似从前一般坐在坟前嚎啕大哭、肝肠寸断了,我们只当是远嫁的女儿回到家里来看望自己的老父亲,和他见个面,唠唠家常,把各自小家里的大事小情与父亲通报一番,然后摆上供品,烧了纸钱,便回家了。
供品通常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不过是些比较精致的小点心和各色水果。与别家不同的是,由于二姐有一次梦见父亲口渴,所以每次去也会给父亲带些饮品。这次是一瓶露露,二姐把露露的拉环拉开,念叨着:“爸,我给你带了露露,留你渴了喝。”然后我们开始烧纸钱,纸钱烧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和父亲说了不少话,起身要走时,一片纸灰不偏不倚落在露露瓶的开口处。
“看,爸喝露露了。”二姐惊呼。
“你竟乱给爸拿,爸咳嗽,根本就不爱喝那么甜的东西。”三姐说。
“谁说爸不爱喝甜的,爸只是因为咳嗽不敢喝,现在老爸到极乐世界,早就不咳嗽了,喝甜的也不怕。”二姐反驳。
那一刻,我的心头忽地紧了一下,父亲到底爱不爱喝甜的东西呢?我们做了父亲几十年的女儿,真正地了解他吗?记得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家境颇丰,家里有私塾,可他却常常因为背不出书而被先生责罚。他就那样怯怯地看着先生,怯怯地伸出小手,先生的竹板却毫不犹豫地落在他的手上。听得我有时候不忍,真想上前帮他揉一揉,可是,那时候的那个小男孩心里的恐惧和他手掌的疼痛我又如何体会得到?又怎么以我的手来抚慰他的疼呢?
“爸,要是你一直坚持在北京当工人不回老家,说不定我们就是城里人了。”以前我总爱这样表达我小小的遗憾。
爸总是说:“没办法啊,那时候你妈一个人带着你大姐和你二姐在家,连饭都吃不上,我在外面干一天活也不够她们一天的口粮,所以一狠心就回来了,心想:爱咋咋地,饿死也要一家子在一块儿……”
我如何能够懂得当年那个为人夫、为人父的小伙子是怎样的牵肠挂肚、怎样的毅然决然呢?
我不懂得他,他定然也不能完全懂得我。他不能了解我不能常常与他见面的遗憾,不能懂得我“七天憋出六个字”时的无奈和焦灼……
都说“知子莫若母”,可是我也不懂得我的孩子。每周到了买零食的时间,看他站在超市的货架前,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如何选择时,我都忍不住猜想,他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呢?是要甜的,还是要能吃很长时间的?或者他喜欢带个小玩具的?他满是笑意的眼神是因为今天偷偷多拿了一包吗?还是因为马上就能吃到心爱的零食了呢?……我从来都不得而知。
可见得,血脉相连的亲人虽然可获得相似的形体,却从不能获得一颗真正解读彼此的心灵。父母家人,至亲至近,我们自以为深入骨髓,但现实里我们所知道的也不过是肤表的事件,总不是那个人在那个时候最为刻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