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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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加泰罗尼亚村(1)

两个朋友一边喝泛着泡沫的拉玛尔格葡萄酒,一边竖着耳朵望着远处。百步开外,一座被烈日和寒风消蚀得光秃秃的山冈背后,就是加泰罗尼亚村。

当初有一群神秘的移民离开西班牙,来到这个狭长的半岛。人们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只知道他们说着陌生的语言。其中一个首领懂得普罗旺斯语,他请求马赛当局把这个光秃而贫瘠的岬角赐给他们,他们像古代水手那样,已经把帆船拖了上去。当局同意了他的请求,三个月后,在这些海上波希米亚人带来的十多条帆船周围,建起了一个小村落。

这个村落建筑奇特,情调别致,半是摩尔风格,半是西班牙风格。现在的居民是那些移民的后代,说着祖先的语言。三四个世纪以来,他们不曾离开过这儿,犹如一群海鸟,在这块借以栖息的小小岬角上生生不息,与马赛居民界线分明,不相通婚,保留着故乡的风俗和服式,如同仍然说着祖先的语言一样。

读者且随我们穿过这个村里唯一的街道,一起走进那座小屋。小屋和村里其他的房屋一样,外墙由于常年日照,变成美丽的土黄色,形成了当地建筑的特色,内墙大都涂着一层石灰,这种白颜料就是这些西班牙式小屋的唯一装饰。

一个俊俏的姑娘背靠墙站着。她的头发像乌玉般又黑又亮,睫毛又浓又密,一双大眼睛像羚羊似的温柔,纤细秀美的手指正揉着一株无辜的欧石南,花瓣撒了一地;手臂裸露到手肘处,浅棕色的臂膀仿佛照阿尔勒的维纳斯女神[15]雕成,因内心的焦躁而颤动着;一只柔韧而拱起的脚拍打着地面,让人能窥见那裹着蓝灰边红色棉纱长袜的线条优美、丰满匀称的小腿。

离她几步远的凳子上坐着个二十出头、个子挺高的小伙子,胳膊支在一张蛀蚀的旧桌子上,下意识地颠动着凳脚,神情烦恼地注视着她;他用目光在探询,可是姑娘以坚定的目光镇住了他。

“你瞧,梅塞苔丝,”小伙子说,“复活节就要到了,这正是举行婚礼的好时候,答应我吧!”

“我已经回答你一百遍了,费尔南,你要再问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再说一遍吧,我求你,再说一遍让我相信吧。你就第一百次地告诉我,你拒绝我的爱,拒绝你母亲许诺过的亲事吧;让我明白,你对我的幸福漠不关心,我的生死对你算不了什么吧。主啊!整整十年,我心心念念想着娶你为妻,梅塞苔丝,现在我的希望破灭了,生活中唯一的目标落空了!”

“可我从没让你这样希望,费尔南,”梅塞苔丝说,“我从不对你撒娇,我总是对你说:‘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哥哥,但我没法给你更多的感情,因为我的心已经属于别人了。’我是一直这样对你说的吧,费尔南?”

“是的,梅塞苔丝,”年轻人说,“是的,我知道,你对我是坦诚相见的,但这有多残酷啊。加泰罗尼亚人有一条族规,只能在同族间通婚,这你难道忘了?”

“你说错了,费尔南,这不是族规,只是习俗而已。听我的话,别再指望这个习俗来帮你了。你已经到了服役年龄,费尔南,现在你还没服役,那是暂时缓征,你随时都会被征召入伍。一旦当了兵,你怎么安置我呢?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没有财产,只有一间差不多就要倒坍的小屋,还有几张旧渔网,这就是父亲留给母亲,母亲又留给我的遗产。母亲去世一年了,你也知道,费尔南,我几乎全靠大家的接济在生活。有时,你装着要我帮忙,好让我分享你打到的鱼,我接受了你的好意,费尔南,因为你是我父亲的侄子,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更因为,假如我拒绝你,就会过分伤你的心。我卖鱼换来钱,再去买纺线的麻,可心里明白,这是你的一份施舍,费尔南。”

“那又怎么呢?梅塞苔丝,你再穷,再孤单,也比马赛那些最高傲的船主女儿、最有钱的银行家小姐和我更相配!像我这样,还能要什么?一个诚实的妻子,一个好主妇。我哪儿还能找到比你更好的人呢?”

“费尔南,”梅塞苔丝摇了摇头说,“如果一个女人有了丈夫,却又爱着另一个男人,她就不是一个诚实的妻子,也不可能是好主妇。我再说一遍,除了友谊别再向我提别的要求,我只能给你这些了,我不想允诺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

“行,我明白了,”费尔南说道,“你能安于自己的清贫,却怕跟着我受穷。那好,梅塞苔丝,有了你的爱,我就会去发愤挣钱;你会给我带来幸福,我会变得富有的!我可以捕更多的鱼,我可以进鱼行去当伙计,我可以自己当商人。”

“你没法这么做,费尔南;你是个军人,现在还能待在加泰罗尼亚村里,只是因为没有打仗。所以你还是捕鱼吧,别胡思乱想了,那会使你觉得现实更难以忍受。就满足于我的友谊吧,我真的没法再给得你更多了。”

“行,你说的有理,梅塞苔丝,那我就去当水手;我换下你不屑一顾的祖辈的衣服,戴上有光泽的帽子,穿上海魂衫,还有纽扣上缀铁锚的蓝色外套。这样一身穿戴会让你高兴了吧?”

“你是什么意思?”梅塞苔丝的目光不威自重,“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梅塞苔丝,你对我这么无情,这么冷酷,是因为你在等另一个人,而他正是这样穿戴的。不过,你等的那个人也许会变心。就算他不变心,大海也会对他变心的。”

“费尔南,”梅塞苔丝高声说,“我原以为你很善良,看来我错了。费尔南,你祈求天主的愤怒来发泄你的嫉恨,你的心地有多坏!对,我不想对你隐瞒,我是在等你说的那个人,我爱他,即使他不回来,我也不会责备他变了心,我会说,他到死还一直爱着我。”

加泰罗尼亚小伙子做了个狂怒的动作。

“我明白你的意思,费尔南,因为我不爱你,所以你就恨他,你会用你的加泰罗尼亚短刀去和他的匕首决斗!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倘若你输了,你会失去我的友谊;倘惹你赢了,你会看到我对你的友谊变成仇恨。听我的话:去向一个女人所爱的男人挑衅,是不会赢得这个女人好感的。不,费尔南,我不相信你会听任自己变得那么卑鄙。我不可能做你的妻子,但我还是你的朋友,你的妹妹。而且……”她泪眼矇眬地说,“你等着,等着吧,费尔南,你刚才说过,大海是无情的,他已走了四个月了,这四个月来,海上一次又一次,起过多少次风暴哦!”

费尔南漠无表情,他不想去擦流淌在梅塞苔丝双颊上的泪珠,尽管他愿意用自己的血去换这每一滴眼泪。但这些眼泪是为另一个人而流的。

他立起身来,在小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回到原地,停在梅塞苔丝面前,神情阴郁,紧攥双拳。

“告诉我,梅塞苔丝,”他说,“这是你最后的决定吗?”

“我爱埃德蒙·唐戴斯,”姑娘冷冷地说,“除了埃德蒙,我谁也不嫁。”

“你永远爱他?”

“活一天就爱他一天。”

费尔南心灰意冷地垂下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同一声呻吟;随即他又猛地抬起头,翕动着鼻孔,咬紧牙关说:

“假如他死了呢?”

“假如他死了,我也去死。”

“假如他把你忘了呢?”

“梅塞苔丝!”屋外一个人欢快地大声叫道,“梅塞苔丝!”

“啊!”姑娘脸上泛出兴奋的红光,她高兴地跳起身来喊道,“你看,他没忘记我,他来了!”

说着她向门口冲去,一边开门一边喊:“来啊,埃德蒙!我在这儿。”

费尔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像一个见到了蛇的游人那样向后退去,碰到一张椅子,跌坐在上面。

埃德蒙和梅塞苔丝紧紧地拥抱着。马赛炽热的阳光泻进开着的房门,两人沐浴在粼粼的光波之中。他们一时顾不得注意周围的一切,无边的幸福将他们与世隔绝了。他们说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那其实是过分兴奋激动的缘故,但看上去倒像痛苦的流露。

陡地,埃德蒙瞥见了暗处显现出来的费尔南的脸,那是一张阴沉、苍白而怕人的脸。这个加泰罗尼亚年轻人本能地把手按在了腰间挂着的短刀上。

“对不起!”唐戴斯皱了皱眉头说,“我没注意这儿还有别人。”

说完,他向梅塞苔丝转过身子。

“这位先生是谁?”他问。

“这位先生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唐戴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堂兄,我的哥哥,他是费尔南。埃德蒙,除了你,他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珍爱的人了。你不认识他啦?”

“噢,认识,”埃德蒙说。

他一只手仍紧握着梅塞苔丝的手,另一只手友好地伸向加泰罗尼亚人。

费尔南对这友好的举动毫不理会,像一尊雕像那样沉默不动。

于是埃德蒙把目光从激动地颤抖着的梅塞苔丝身上移开,探询地看了一眼费尔南阴沉可怕、充满敌意的脸。

这一下,他全明白了。

他的脸上升起了怒火。

“我这么忙着赶来,梅塞苔丝,没想到会遇上一个敌人。”

“一个敌人!”梅塞苔丝恼怒地看着堂兄大声说,“你是说在我家里有一个敌人,埃德蒙!假如真是这样,我就会挽起你的胳膊到马赛去,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

费尔南的眼里闪出一道寒光。

“如果你遭遇不幸,埃德蒙,”她继续说,神色异常镇静,意在向费尔南表明,她已经看透他头脑里最阴险的想法,“我就从莫吉翁海角跳下去,一头栽在岩石上。”

费尔南变得面无人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