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军鉴003:真田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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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之乱:武田家灭亡及其旧领混战漩涡中的真田家

在上杉氏爆发“御馆之乱”及引发武田、北条对立的近三年时间里,武田氏与织田家的“和睦交涉”始终并未中断,史称“甲江和与”。但这种外交手段无论对于正处于“第二次织田包围网”中的织田信长,还是急需时间调整战略部署,舔舐“长蓧之战”伤口的武田胜赖而言,都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权宜之计。而最好的例证莫过于天正七年(1579年)织田信长以勾结武田氏为名,要求德川家康的正室和嫡长子松平信康自刃。显然在织田信长看来,武田氏始终是东线的大敌,只要腾出手来便欲灭之而后快。而德川氏作为负责袭扰、牵制武田的一线力量,决不允许有半点懈怠。

天正九年(1581年)三月,在德川家康攻克武田氏在远江的最重要据点——高天神城的同时,织田信长在京都的天皇内殿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史称“京都军马演练”。此举不仅向世人展示了织田家已经彻底走出此前两次“信长包围网”的困境,更昭现了织田氏“挟天皇以令诸侯”的无上权威。而将这份强大变为现实的最好途径,就是对外扩张。武田胜赖无疑成为织田信长利刃面前的第一个目标。

面对织田氏于国境一线修筑城砦,并向三河等地积蓄粮秣的全面战备,武田胜赖做出了在甲斐国西部建造新府城的决定。从宏观战略上来看,武田胜赖的这一决定有着精确的考量。新府城的选址恰位于武田氏两大核心领地——信浓和骏河之间,南可顺富士川而下进入骏河、江尻,北可遮蔽信浓西部的佐久郡等战略要冲。城垣背靠七里崖易守难攻,城下的平原地比踯躅崎馆广大,为发展城下町预留了辽阔的空间。可以说,新府城一旦落成,将成为武田氏在西部国境的巨大堡垒和前进基地,足以应付与织田、德川联军的全面冲突。但武田胜赖选对了地址,选错了时机。

新府城想象复原图。

织田信长发动的“甲州征伐”示意图。

在武田信玄执政后期,武田氏的重要经济命脉——甲斐金矿便呈现出枯竭的态势,连年的对外征战更令军费节节攀升。“长蓧之战”败后,武田氏用于重新编组和武装部队的开销已经令国人不堪重负。此刻征集大量的农夫用于兴建新府城,并提高年贡和税赋,更令原本就离心离德的武田氏内部暗流涌动。天正十年(1582年)二月,武田信玄的女婿——福岛城主木曾义昌突然宣布投靠织田氏。消息传来后,武田胜赖在盛怒之下,下令处决木曾氏全部70余名人质。随后,以武田信丰所部5000名精锐为前锋,亲率15000人紧随其后,试图一举荡平木曾氏。

客观地说,武田胜赖讨伐木曾义昌的决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战略失误。因为此时正值初春,从甲斐本领前往福岛城的道路之上依旧白雪皑皑。而就在武田氏将手中全部的机动兵力用于平叛之际,织田信长以正亲町天皇方仁的名义宣布将武田氏列为“朝敌”,随即发布了讨伐武田的总动员令。织田家近十万大军从飞驒、美浓突入信浓境内,而德川家康和北条氏政则从远江、关东攻入骏河。就在武田氏全线告警之时,武田胜赖的机动兵力仍困在前往平叛的路上。

二月十六日,武田氏主力经过12天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福岛城前沿的鸟居峠,而此时由织田信忠统率的织田氏主力业已抵达战场。武田军接战不利,武田信丰所部先锋全军溃散,武田胜赖被迫撤军。与此同时,德川家康已攻入骏府,北条氏则扫荡、攻陷武田氏在骏河残存据点——户仓城、三枚桥城等地,并在上野威逼真田氏据守的沼田城。而恰在此时,信浓北部的浅间火山爆发。据说火焰将整片天空染成了红色,在京都都能观测到。武田氏昔日诹访大明神加护的形象被一扫而光,更加速了其崩溃的过程。

三月一日,织田军以三万之众围攻武田胜赖之弟仁科盛信据守的高远城。仁科盛信虽奋力拼杀,但最终寡不敌众,自刃身亡。高远城陷落之后,武田军在南信浓再无险可守,武田胜赖被迫放弃诹访,逃往仍在建造中的新府城。而此时又传来了江尻城主穴山信君私通徳川家康已反出武田家的消息,穴山氏的背离无疑宣告了武田氏家臣团的总崩溃。带着残兵败将退入新府城的武田胜赖,面对仍是工地的城垣,再无凭城死战的勇气,但要退守何地却成为了一个新的问题。

此时主动邀请武田胜赖前往避难的,主要是驻守岩殿城的小山田信茂和领有岩柜、沼田的真田昌幸两家。从地理位置来看,岩殿城距离新府城更近一些。武田胜赖在权衡再三后,最终决定将修筑中的新府城焚之一炬,前往岩殿城。三月七日,织田信忠进入甲府,搜出了包括武田信廉在内的武田氏重臣,并全数处以极刑。而此时本应出兵迎接武田胜赖的小山田信茂却突然派兵在笹子峠以铁炮伏击胜赖、信胜父子的队伍,并劫走小山田信茂作为人质的老母。本来有300人规模的武田护卫队最终溃散至40人,被迫退守先祖武田信满在“上杉禅秀之乱”时自害的场所——天目山。

三月十日,最后的武田军在大和村构筑栅栏,与追击的织田军泷川一益所部展开激战。在随从诸人先后战死之后,武田胜赖和其子武田信胜也举刀自刃。至此,存续了400余年的甲斐武田氏归于灭亡。据说武田胜赖败亡的消息传到了真田昌幸所在的岩柜城,真田昌幸痛哭流涕,并感叹:“要是听了我的建议,便不会被小山田信茂那个竖子所蒙骗了。”但站在后世者的角度来看,武田胜赖无论如何选择,都难逃灭亡的命运。毕竟此时武田氏的昔日同盟北条氏已加入了敌对阵营,北方的上杉景胜面对织田军的步步进逼,也是苟延残喘。真田昌幸邀请武田胜赖前往避难,是否也存着和小山田氏一样抢回人质的主意,世人便不得而知了。但在织田军强大的军势面前,仅靠岩柜、沼田两城的兵力绝不可能长期抵抗,更不用说反败为胜了。

关于武田胜赖的执政能力,坊间始终存在着褒贬不一的各种评价,但武田胜赖在面对比其父更为强大的敌人和更为复杂的政治环境时,所展现的勇气却是得到公认了的。武田氏在战国舞台上的演出固然华丽,但对日本列岛而言,一个崛起于甲斐穷乡僻壤之间的武家强权,又何曾不是强横好斗、蹂躏四邻呢?当武田胜赖父子的头颅被以“朝敌”的名义送往京都之时,或许为其所灭的诹访、大井等诸多信浓豪强的怨灵也正在拍手称快吧!

据说在以背主之名处决了小山田信茂之后,织田信长下达了捕杀武田遗臣的“狩猎武田令”。但从后续对武田氏所领有的甲斐、信浓、骏河、上野诸国的处理来看,织田信长所针对的目标可能只是武田氏的“一门众”和亲近的家臣,最先反出武田家的木曾、穴山两氏不仅保全了领地,还各自得到了增封。曾经与真田昌幸同属“奥近习六人众”的曾根昌世也因早年暗通德川家康,而保留了骏河兴国寺城的支配权。

武田胜赖在天目山最后的死战。

“本能寺之变”中,同属于织田家的武士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势如仇寇。

与曾根昌世相比,真田昌幸与织田、德川联军接洽的时间较晚。武田胜赖败亡前后,真田昌幸表面上忙于加强岩柜、沼田两城的军备,暗中却伙同箕轮城主内藤昌月与北条氏暗通款曲。此时的北条氏面对如日中天的织田信长,也唯有雌伏一途。随着织田氏大军由信浓进入上野境内,武田遗臣纷纷转投织田麾下。面对真田氏的从属申请,织田信长倒也没有刻意刁难,将其配属在领有上野一国及信浓小县、佐久两郡的泷川一益麾下。不过真田昌幸并非以岩柜、沼田两城城主的身份接受这一安排的,因为按照织田信长的安排,真田家必须吐出在上野的全部领地,以国人众的身份重回信浓小县郡真田乡。可以说,真田氏在武田家时代所获得的一切被全部剥夺,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此时真田昌幸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但他并没有想到,这种“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怨念也正一步步逼近看似已无敌于天下的织田信长。就在已经掌握日本列岛大半富庶之地的织田信长一路从甲斐回归安土城,并于天正十年(1582年)六月二日夜下榻京都本能寺之际,长期被织田信长委以重任的家臣明智光秀突然举起了叛旗,率军冲入本能寺中。身边仅有百余名亲信的织田信长虽然亲自上阵,但最终仍因寡不敌众,被迫切腹自焚。史称“本能寺之变”。

据说在向织田家宣布臣服的同时,真田昌幸将自己的长女“村松殿”作为人质送往了安土城。不过在“村松殿”尚未抵达安土城之时,织田信长便在“本能寺之变”中为部下明智光秀所杀,“村松殿”也因此在战乱的近畿地区流浪了两年之久。不过此事在日本史学界也颇受争议,毕竟真田氏已经被织田信长剥夺了岩柜、沼田两城的所有权,彻彻底底地被打回了国人众的原型,而如果每一个国人众都要向织田氏输送人质的话,安土城早已人满为患了。

关于“本能寺之变”,日本学者以各种笔记为出发点,拼凑出了一幅织田信长与明智光秀逐步结怨的长卷。但事实上,明智光秀不仅与信长的正室斋藤归蝶是表兄妹,更长期为织田氏东征西讨,发动“本能寺之变”时,明智氏已然从昔日的美浓土豪跃升为丹波一国的守护。诸多所谓的织田信长当众羞辱明智光秀的记载,无非是信长的性格使然,也是两人关系不凡的另类证明。因此,真正促使明智光秀铤而走险的,并非意气之争,应是赤裸裸的利益矛盾。

对于明智光秀,织田信长虽然曾有过一些过激的言行,但总体上还是信任的。正因如此,在灭亡武田氏后展开的西进支援羽柴秀吉、对抗毛利氏的军事行动中,织田信长以明智光秀所部为前锋。为了激励其斗志,信长还特意许下了出云、石见二国作为封赏,不过在这之前,明智氏必须先吐出已经入账的丹波国作为交换。此举在信长看来是要明智光秀“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明智氏上下却视为“卸磨杀驴”,因此光秀一呼“敌在本能寺”,全军上下便不无诛杀信长而后快。

明智光秀袭杀织田信长之后,织田氏的合法继承人织田信忠也在京都附近的二条城遭遇了明智氏大军的包围,自感前途渺茫的信忠最终选择了切腹自杀。在肃清了京都附近的织田氏人马之后,明智光秀以“征夷大将军”的名义传檄天下,指望一举成为日本列岛的主宰,但他等来的并不是“贺电”,而是从西国前线连夜赶回的羽柴秀吉的三万大军。

“山崎合战”获胜后的羽柴秀吉军。

晚年沦为丰臣秀吉跟班的泷川一益。

羽柴秀吉之所以能够顺利地从自己向信长求援时吹嘘的无法力敌的“毛利大军”面前成功回师,很大程度上要感谢“毛利两川”之中的小早川隆景。在小早川隆景看来,毛利氏无力长期与织田对抗,与其鱼死网破,不如降服,以保全其独占西国的局面。基于这一目的,早在“本能寺之变”前,小早川隆景便已与羽柴秀吉开始秘密接触。而在羽柴秀吉率军赶回京都,与明智光秀争夺织田氏政治遗产之时,小早川隆景更力阻吉川元春等人试图展开的追击。有些坊间传闻更直指小早川隆景秘密向羽柴秀吉借出多面军旗,以造成羽柴、毛利联军的假象。

在决定性的“山崎会战”中,明智光秀最终兵败被杀。明智光秀的“三日天下”一终结,羽柴秀吉便在多方势力都保持观望的情况下,成功排斥了织田信长的三子信孝的继承权,以年仅2岁的信长嫡孙秀信为傀儡,开始了其全面窃取织田氏的历程。在此后的两年时间里,羽柴秀吉先后击败了柴田胜家、佐佐成政等昔日战友,以其灵活多变的外交手腕,与德川家康结成了政治联盟。

“本能寺之变”不仅是织田氏内部的一次空前大洗牌,它的发生几乎影响了整个关东地区的政治走向。“本能寺之变”前,上杉氏在织田氏柴田胜家的攻势下几乎已全无还手之力,自诩关东豪门的北条氏在织田氏驻守上野的泷川一益兵团面前也只能摆出雌伏的姿态,德川家康与穴山信君一路尾随织田信长从甲斐回到安土城以示恭顺。但随着织田信长及其威权在本能寺化为飞灰,整个关东地区又陷入了混战的漩涡,日本史学界称之为“天正壬午之乱”。一般认为,挑起这场战乱的是不甘为织田氏所压制的北条氏政,因为在“本能寺之变”的消息传到小田原城后,已经对外宣布归隐的北条氏政立即命其子(也就是北条氏的第五代家督)北条氏直发布动员令,迅速纠集五万大军杀入上野。好不容易拥有一国之地的泷川一益当然不甘轻易放手,立即召集上野、信浓两地的国人众至武藏国边境的神流川布阵,是为“神流川合战”。

“神流川合战”固然可以视为“天正壬午之乱”全面爆发的标志性事件,但事实上,早在北条氏与泷川一益公然对立之前,织田氏在上野、信浓、甲斐地区的统治便已随“本能寺之变”的消息呈土崩瓦解的态势。北方的上杉氏在柴田胜家率军赶赴京都讨伐明智光秀之后,也攻入了信浓,驱逐了领有川中岛四郡的织田氏武将森可长,并联络了北信浓、上野的国人众。因此“神流川合战”尚未正式打响,上野、北信浓各地就已经出现了一片反旗林立的局面。

天正十年(1582)六月十九日,仅有18000余人的上野织田军奋战三日,最终兵败神流川。深知在上野国内得不到支持的泷川一益,被迫在箕轮城与上野的各路豪强话别。虽然最终他还是安全地回到了其在伊势的领地,但却已经失去了与羽柴秀吉、柴田胜家等人瓜分信长遗产过程中的话语权,此后更是行情一路走低,最终沦为老战友丰臣秀吉的跟班。

对于处心积虑想要夺回岩柜、沼田两城的真田昌幸而言,泷川一益与北条氏的上野争夺无疑是天大的利好。他一方面与驻军川中岛的上杉景胜建立联系,一方面召集上野各地的旧部。在六月十六日“神流川合战”刚刚打响之时,真田昌幸便迅速抢占了形同空城的岩柜城,随后又从沼田国人众金子氏的手中接管了沼田城。

真田昌幸深知北条氏对上野的执念。因此,在夺回岩柜、沼田两地后,他并未趁乱扩张真田氏的领地,而集中力量强化各地的守备,构筑了一条由真田乡经岩柜城直达沼田城的防线。但出乎真田昌幸意料的是,北条氏并未攻略沼田,而是以追击泷川一益的名义,进军信浓。一时间真田乡周边的室贺氏等国人众纷纷转投北条,连真田昌幸也被迫向北条氏直表达了“求加入”的意向。

天正十年七月,真田昌幸与领有西信浓的木曾义昌正式加入北条氏直的麾下,此时北条氏已基本占据了除川中岛地区外的整个信浓国。七月十三日,北条氏的两万大军逼近了昔日武田信玄用于防备上杉谦信的海津城,与统率八千精锐的上杉景胜形成对峙之势。面对依托坚城而固守不出的上杉军,北条氏直不愿长期僵持,遂怀着“得陇望蜀”的心理,而选择挥师南下杀入甲斐。

北条氏直虽然自以为争分夺秒,殊不知德川家康已抢先一步。“本能寺之变”爆发之时,德川家康正带着穴山信君在从安土城前往界町的途中。在得知织田信长遇害、明智光秀接管京都的消息后,德川家康只能冒险穿越各路民间武装纷起的伊势国领地,一路辗转之下才终于安全地回到家中。穴山信君就没那么走运了,据说其为了尽早赶回甲斐扩张领地,而与德川家康分头前进,后为地方武装截杀。

织田信长本将甲斐国的大部分给了自己的近臣“黑母衣众”笔头河尻秀隆,但面对势如鼎沸的甲斐国各派势力,河尻秀隆无力镇压,在逃往美浓的途中为武田遗臣所杀。德川家康随即向甲斐国内的武田旧臣和国人众发出了“本领安堵”的委任状,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割了甲斐国内武士的效忠。而与之相比,北条氏虽然占据了信浓大部,却始终没有明确各路豪强的势力范围;匆匆南下之际,又将真田昌幸、木曾义昌等人置于殿军的位置,如此安排自然引发了信浓国人众的不满。

七月二十二日,南下的北条氏直与攻占甲斐的德川家康所部于武田胜赖所焚毁的新府城下对峙。德川氏虽然抢占了先机,但兵力终究不如北条氏雄厚。为了缓解正面的压力,德川家康接受了重臣大久保忠世的建议,向真田昌幸派出了使者,以上野箕轮城及甲斐诹访郡为条件,要求真田昌幸从侧后牵制北条军。经过了一番权衡和准备之后,真田昌幸于十月十九日前后正式宣布与北条家断交。

从客观层面上来讲,真田昌幸此后的军事行动与其说是在配合德川家康,不如说是在趁机扩张,他的攻击目标主要是小县郡内的那些亲北条氏的国人众。此举不但在信浓各地引发连锁反应,令北条氏后方陷入混战,同时也切断了北条氏联系上野与信浓之间的补给线。隐居的北条氏政最终还是坐不住了,他亲自写信给德川家康,促成了双方的罢兵休战,但在具体的停火条件上,北条氏要求德川促成令真田昌幸让出沼田城一事,并表示自己愿意将甲斐国的都留郡和信浓国的佐久郡让给德川方作为交换。对于德川而言,这桩买卖可谓是割他人之肉饱自己之腹,自然没理由拒绝。而在北条氏看来,都留郡和佐久郡都是武田的故土,在当前情况下无法长治久安,不如用来换回上野的战略要冲。两只老狐狸这时心里都清楚:在这桩“皆大欢喜”的买卖里,吃亏的唯有沼田城真正的主人——真田昌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