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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湖边(1)
太阳露红的时候,大宝早翻起了半分地。这是微山湖边的生荒洼,疯长着纷乱的拉拉秧和芦芽草。要不是责任到了户,这野洼本来会清闲着,懒宝子也不会起了早五更。
雾散净了,几朵鲜亮的霞落进了湖里,芦荡上空有两只苇喳儿鸟追逐着。大宝想:后一只要能追上前一只,文妮就会和俺好了。但它们却陨星般投进了苇从里。它追上了吗?看堤口那儿,仍不见文妮的影儿。她躲了?大宝心里一阵酸楚,颓然地坐在锨杆儿上。
艳红的衫儿跳跃在堤柳下。她来了,渐渐走近了。她并不看他,只一拐,进了她家的田。晨风里,传来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知道,她准瞅见了自己。于是,他想追过去,向她认错,求她原谅,对她解释:那些不体面的行为,原都是为了她。但是,背后却传来一声拖腔的咳嗽,王支书把白衬衣束在裤子里,扛着锨来了。
“二叔来翻地?”大宝听惯了这咳嗽,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
“不翻咋弄?咱又不会念咒!混不上干的吃湿的呗!”
大宝真怕见他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自从文妮领头要求分户管田,并得到公社批准以后,大宝那伙围着支书转的人也各自忙了。节气不饶人,眼看着人家的豆子割了,春芋头刨了,把地翻得细细的播上了麦子,王支书也不得不来吃力地翻这不能下犁的湖洼地。他老婆往常娇惯坏了,只干半晌就喊:腰折了,腿断了,脚骨扭了。他却不敢丢地,要联产计酬啊。大宝觉得支书那眼还在盯着他,连后脑好像都被刺得火辣辣的。他不敢去文妮地边,但怕中却又生出几分恨来:要不是有你,俺和文妮有多甜哟!
去年夏天,宝子看管苇荡。正坐在湖堤上,从远方湖堤边飘来一只小小的船儿,几个姑娘聚在船头上,边唱边摘鲜菱角。歌声近的时候,她们靠岸了,笑着闹着追过堤去,文妮留在后边,坐在船头慢慢儿穿鞋。走过宝子身边时,她用对宝子才有的、挑逗的眼光望着他,悄声儿问:“吃菱角吗?”宝子笑了。一大捧嫩菱角撒进他苇笠儿里,她抿着嘴笑,追大伙去了。那是多甜的菱角呀!带着一股鲜味、香味。那个紫红的大苏菱,多像颗尖桃子,多像颗……
烧晚霞时,她从浅湖边的苇丛里,割来一捆水鲜的拉拉秧。她累得脸儿通红。喘息着,湿乎乎的嘴唇颤动着。他让她歇会儿,她站下了,甩着辫梢上的水珠儿。一缕绿缎子样的草叶子沾在她头发上。“好清闲哩!不看你的书?”她笑着问。“看。”“俺如果有你文化高就好了。——苇子为啥生虫、生拉拉秧?”大宝脸红了:“我不知道。”“用心学呀!苇子旺了,日子也能阔点呀!这么瞎混,穷到老?”她噘起了小嘴,她生啥气哟?是恨铁不成钢哩!那言语里不也透露了想过富日子的意思吗?从那,宝子心里像灌了蜜。在浅湖边看荷花,觉着那朵大蕾儿像文妮;在绿苇边看鸟儿,那只最俊的也像文妮;网船浜里有谁在唱了,那最甜润的嗓儿又像是文妮的……
月儿满的时候,宝子坐在门边的条石上拉二胡。他拉的是自己的随想曲,乐境里有文妮苗条的身影、湖水样的眼睛、湿乎乎的嘴唇儿。青桐的浓影,泼在麦场边的那个门前,文妮躲在树影里,只露个银样的织网梭在影儿外边闪着。织满了扣儿的网,白云似的漫开了。月亮里有撒花的嫦娥,她的模样定像这树下的文妮儿……三星斜了。娘嚷着:“拉迷了?睡吧!”他恋恋不舍地走进院子,还打门缝里瞧她。她走出树影儿,向四周扫一眼,朝这边望一会儿……
芦花飞的时候,村上的年轻人排了花灯戏。文妮挑着荷花灯,扮得像,唱得脆,那样儿呀,多惹眼!戏散了,宝子看着月光下彩妆的文妮,傻傻地说:“真俊。”她打了他一下,笑着跑了。他追去,捉住了她……
堤下的红影儿闪了一下,是文妮的红衫儿挂上了树枝。她只穿件碎花布的小褂,更显得俊秀了。文妮的地接近完工了,她干活总是那么有心劲,有时还笑。她如今还笑吗?
“啊哈!”支书又威风地咳了一声。大宝见他正捋下手表塞进裤兜里,胖脖颈上闪了亮珠儿。他吓唬人时才这么咳嗽呀,他是累孬了?气急了?抱怨大宝不帮忙?记得,他那次咳嗽后慢声儿问大宝:“管苇还清闲吧?有人反映,不该把大劳力闲在湖边,我想考虑调换。”天呀,干好事的多着哪!支书的弟弟干保健员,啥也不懂,拿工分;“吃香社员”大毛管民兵武器,白天夜里都拿分。这湖边有那么个顺口溜:“得罪会计笔尖戳,得罪保管换秤砣,得罪官儿干重活。”我咋得罪了他呀?刚毕业的宝子见了白花花的太阳就眯眼,遇到脏水烂泥就发怵。他管稻、割草、罱河泥,苦不死?正要脸皮的时候,那会晒黑的呀!文妮可是要好闺女哟,再说,红花还得绿叶衬,俊文妮还没别家的妮儿穿得俏哩!我把个“上等社员”的资格给丢了,上哪里混阔去?纷繁的思绪理出了头,于是,宝子就学着那些活眼皮的小伙们的样儿,常踩支书的门槛,找话儿拉,要孩子抱。那天,他送去一袋莲蓬,回来时却见文妮等他,他拿出藏在口袋里的几个大莲蓬,文妮却叹口气说:“不要,你有用的。”他脸红了,文妮也没再说什么。
割苇了,大宝和伙计们摸着黑捞了几船苇楂儿,送给了支书。那是多苦的活啊!满身湿透了,湖风也冷,脚、手都裂出了血口子。宝子明知娘烙煎饼没柴火,也没舍得留一把。文妮领着姑娘们也捞了,人家给了五保户。宝子多羞呀!文妮的脸儿冷多了,见他往支书家站,总是那么闷儿闷的。她生气也好看,小嘴噘着,眉眼儿也另有风采。当然,宝子的苦心没白费,在那个挖河扒沟的冬天,他跟着电工安喇叭,扯电线,赚了满分又挣钱。
一个湿软的东西触了脚踝,宝子忙低头看,是支书的大黄狗,正亲热地吐出舌头。这是条肥大威武的洋串子狗,有着碗口大的嘴巴,耸着耳朵。以前上支书家的时候,宝子常捉住它的前爪打拍子“唱歌”,教它打滚儿,夸它通人性,还从苇荡里拾苇喳儿蛋喂它。支书也会笑着说:“吃这玩意儿发胖。”可眼下,宝子没有这份兴致,倒是被这畜生勾起了对伤透心的那件事的回想。
那是柳枝绿的时节,大宝赶集回来,屁股后厮跟着这狗,衣袋里揣着才买的杏仁霜。“春风裂树皮”,他疼惜在湖边吹晒着的文妮的俊脸儿。文妮虽生他的气,但昨天还是要去了该洗的衣服。
老远的大队办公院里传来了吵闹声。他过去后,见一伙“下等社员”围着支书喊:“……咱大湖的涨落地,就适合责任到户,省得黑脊梁养活白脊梁!”
“现在是社会主义制度!不能搞两极分化!责任到户不是包产到户!”支书拍着桌子叫。
“社会主义不叫人阔一点?包产到户打的粮不好吃?”“靠个大湖吃救济,干活都凭齐呼隆?”“这水里夺粮的零星地,不责任到户能抓好?”“下等社员”抢着问。
“吃大锅饭是拾柴的喝汤,玩嘴的吃肉,有功的不赏,捣蛋的不罚。”一群妮儿叫。
“想阔上香港混去,这里共产党掌权!”几个“上等社员”讲。
“嗨!把你们的孩子养大了,又要搞责任制,叫俺拖老带小的喝湖水?”一个从前出尽了冤枉力,如今孩子又多了的老实社员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