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东洋景
倘若逢了旱年,湖水耗光,那缀着白贝壳黑苲根的湖滩泥地,便会肥得乌亮,还会有类似于石油那样的东西冒出来。在这样的湖滩上撒播的麦种,沾泥就生根,蹿苗,发杈。一棵发至五棵、十棵,麦穗便将阳光似的芒刺散射出去,黄狗尾似的惹眼。有这样的年景人就晕了,岛上的“老家长”笑口戏谑:“癞蛤蟆都吃白面喽!”
可是那一年涨了湖水。东洋人的汽艇在抖满亮星的湖上蹿游。水阔鱼稀,半农半渔的百姓,心血尽注于岛中几亩瘠地。维持会的人搞来了日产“洋粪”(今称化肥的那物),请良民试用,分文不取。
“洋粪”如雪,银灿灿光芒刺眼,令人想起洋刀的锋刃,枪刺的寒光,砒霜的剧毒,同胞的血腥。“洋粪”的恶味呛鼻、辣眼、烧肤。老家长欲命维持会人把它撒入大湖。又一想湖中要泛毒浪,便改变主意,将其锁进一间破烂湖神庙中,门头挂象鼻铁锁。
老家长以阔袖掩鼻,从门隙窥看几回,惊那毒物的堆头逐渐变小,颜色污染,而恶臭无穷。更认定它属妖毒。再见日本汽艇岛下驶过,也就掩口窃笑:“洋小子还嫩!”
其后半年无雨,湖中的荷花旱得打盹,滩地复出湖面时,老家长便声嘶力竭,指使子孙种麦。一冬虽无瑞雪洒下,湖麦却根扎润滋沃地,长得发疯。初夏,滩地碾成了打麦场,娘儿们怕热土烫了小儿嫩腚,便用那暄软大饼当了席子,老家长见,也只半怒半嗔哼道:“烧熊包!”心却想:去他娘的洋粪!
其后就有奸商为日本人购麦,众人询问“处方”,老家长答:“卖!粮多得埋了活人哩!”
开初以大秤称麦,众人掺沙。后改用斗量,用船舱量。老家长教子孙将干苲草揉成细末掺麦,掺得舱满斗平。看那奸商瞎了眼似的懵懂,虎胆更壮,索性洒水于囤中,让麦粒胖成猪崽模样。这样轰轰烈烈了一番,家家囤底洁净,手中都握了砖块般厚硬、印有昭和某年某年的金票,人又晕倒。
忽一日,有出湖归来小子大呼小叫:“瞎了,瞎了!日本票子瞎了!”老家长踉跄出门,又退倚墙上,眼望着已涨至门前的湖水,真晕倒一回。
家中无粮,日月转慢。老家长忽然记起:湖神庙后还有一片席大的闲地,春里漫不经心插了几株薯秧,冷落至今,可也结了些救命的根须?
先往庙门缝中窥望,见妖毒已经遁无踪影,然砖地精湿。急绕至庙后,又见后墙湿透,洇泻出墙的毒水,烧焦了一片野苘。
野苘后的薯蔓竟壮,绿蛇般爬满岭垅。蔓上叶片肥若猪耳。拨开薯蔓,又见一块块“露头青”薯如顽石栽戳,胀得干地开裂。令老家长惊奇,且百思不得其解。原先,这裹着碎石贝壳的滩涂并无地力,薯块如人参稀罕啊!这样疑惑了半月光景,秋风吹爽他脑颅时,忽然悟到:此为“毒水”浸润所致——饱饮毒水的苘棵干枝焦叶,恰是“饭养人,饭害人”的道理,丰盛的年饭不是胀死过贪吃的孩童吗?贵重的补药不也烧人心肺、灼伤人肠胃吗?洇远的清淡毒汁,虽也浸润过薯地,而依次呈现的却为痛收、丰收、好收成地。未曾浸过的,便仍如罕见的人参的根须!事实面前,有何理论?
抖手抠出一块娃大的红薯,叹薯体肥嫩,浑实,鲜润。有乳汁样的薯胶,自断口泉出,发清香甘甜之气。狠狠心啃下几口,与嘎嘎作歌的白鹅吞下,鹅就额红眼亮,歌喉更壮。再横心赌一输赢,瞪眼吞一口如冰如霜的薯肉,任这甜脆凉滑狗宝过城过府,然后闭目打坐,静候不测。
然后心舒神爽,然后心旷神怡,有一股逐渐满胀的鲜甜气直冲了喉头,脆生生喷出几个呃逆,如服了消郁化积之良药,连胸中的疑妖疑毒,也尽消散了,二目生光之时,看见麦穗长成了狗尾,高粱长成瓦罐模样。
神清气朗时,人不再晕,且明白如镜。明白人思虑所历事体,却又十二分的不明白——本翁沐祖上阴德,集先人智慧,极尽聪颖,极致算计,却怎得晕头晕脑舍了这养地养人的洋粪,抓了那坑子害孙的洋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