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新版全套2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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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七条猎狗(6)

真是个十足无赖,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有权要你还是不要你!逐出家门行不通,就把你送到森林里去当野狗。我用一块布蒙住花鹰的眼,借了辆自行车,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又爬了两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沟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不等它咬断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骑着自行车回家。

但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水井旁洗脸,猛然听到村口传来一串熟悉的狗叫声,接着,花鹰像只足球一样滚到我面前,狗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得叫声都有点喑哑了,拼命朝我怀里扑,伸出长长的舌头,要来舔我的脸。我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朝它的腹部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嘣的一声,它像只被铲中的足球,哀哀嚎叫着,滴溜溜滚出去。挣扎了好半天,它才勉强站起来,身体朝左侧弯曲成三十度的弧形,怎么也伸不直了,痛苦地在原地旋着圈。显然,我踢断了它的肋骨。

我有点于心不忍,可转念一想,不来点毒辣,怎能摆脱它的纠缠?我狠狠心,凶神恶煞地冲过去,抬起脚来装着要再踢它的样子,它夹起尾巴,伤心地呜咽着,逃进竹林去了。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它被我像打冤家似的打成伤残,大概会变爱为恨,再也不会来烦我了。

可我想错了,花鹰并没因为被我踢断肋骨而舍得离开我。我只要一出门,就会看见它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我的视野内。它不再敢扑到我的怀里来,也不再敢走到我的面前来,它总是在离我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弯曲着身体,贼头贼脑地窥探。我只要一看它,它就使劲摇尾巴,如泣如诉地汪汪叫,目光充满了委屈,弄得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被鬼缠住了的害怕和恼怒。我连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没有了,忍无可忍,滋生了一个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念头。

那天,我用芭蕉叶包了几坨香茅草烤牛肉,来到寨子后山的百丈崖上。悬崖极陡,连猴子都无法攀缘,绝壁上长着一些带刺的紫荆。不用说,花鹰还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

我用柔和的声调叫道:“花鹰,过来!花鹰,过来!”它毫不戒备地从灌木背后蹿出来,汪汪叫着,跑到我面前;它尾巴摇得比纺车还快,狗眼里一片晶莹的泪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这笨蛋,以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

我看见它的毛上粘满了树脂草浆,斑斑驳驳,活像条癞皮狗;肚皮空瘪瘪的,怕是好几天没吃到一顿饱饭了。这倒给我的计划创造了有利条件。我掏出一块牛肉,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花鹰兴奋得朝我拿牛肉的手乱扑乱跳。我躲闪着,慢慢向悬崖边缘移动。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使它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是食物的香味刺激着它无暇去观察地形,它在离悬崖一尺远的地方还无所顾忌地蹿跳着。我用身体挡住它的视线,摊开手掌,用牛肉又在它鼻吻前逗弄了两下,然后突然将牛肉向悬崖外面抛出去,随即横跨一步,闪出一片空旷。花鹰纵身一跃,向空中那块牛肉咬去。它倒是准确地叼住了牛肉,可身体已完全冲出了悬崖。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急旋狗腰,想退落到悬崖上来,但已经晚了,它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唔,老天可以作证,不是我把它推下去的,我对自己说,是它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不是谋杀,是意外事故!这样我就没有责任不用内疚,当然也就不必担心它身上的阴气在它死后会像一棵树一样栽在我身上,扎根在我家。

我等着听物体坠地的訇然声响,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哀叫声。我趴在悬崖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一看——哦,花鹰并没坠进百丈深渊,它只掉下去一米,就被一丛紫荆挡住了。它身体躺在带刺的紫荆丛里,四只爪子艰难地抠住岩壁,嘴咬住一根紫荆条。见我的脸从悬崖上伸出来,它的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怜的光。这种时候了,它还不忘记朝我摇甩那条黑尾巴。我知道,它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一只手去,就可以把它从绝境中救出来。但我没这样去做。我观察了一下,紫荆悠悠晃晃,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咬着紫荆条抠着岩壁,也不可能坚持多久,迟早是要摔下去的。我放心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

我没想到狗的生存能力这么强,当天下午,我从流沙河钓鱼回来,一进寨子的龙巴门,就撞见了花鹰。它浑身被紫荆撕扯得伤痕累累,血几乎把身上白的狗毛全染红了,狗嘴豁开一个大口子,含着一团血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也许是用嘴叼着紫荆条,忍受着倒刺撕烂口腔的疼痛,一点一点从绝壁爬到缓坡去的,也许是像坐多级滑梯一样从上面这丛紫荆滑到下面那丛紫荆,终于滑出百丈深渊。

我没兴趣考察它的历险记,只担心它还会来缠我。但这一次它学乖了,也知趣了,看见我,不再摇尾巴,也不再柔声吠叫,一扭头钻进水沟,躲得远远的。这以后,它不再像幽灵似的跟在我身后了,也不再跑到我的屋檐下来了。有时偶然在田边地角相遇,它也只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多看我一眼,就识相地离去。

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它的纠缠。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游泳,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我游进一片芦苇,忽然听见芦苇丛里嚓喇喇一阵响,一条两丈来长的印度鳄,张着巨嘴,朝我游来。我赶紧掉头向岸上游去。

印度鳄虽然身体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又扁又长的尾巴像支巨桨,轻轻一划,就像支箭一样蹿了上来,离我只有十来米远了。我还泡在河中央呢。

我急了,一面奋力划动双臂,一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这里离寨子有一公里多,我嗓门再大别人也听不见。我想,我马上就会被该死的印度鳄衔住一条腿,拖进河底的淤泥里闷死,然后被大卸八块吞进鳄鱼的肚子里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我绝望地游着,叫着。突然,我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抬头一看,花鹰气喘喘地出现在河堤上。“花鹰,快来救我!”我赶紧向它招招手,大叫一声。它毫不犹豫地冲下河堤,扑通跳进水里,迎着我游过来。

因为断了肋骨,它游泳的姿势很别扭,弯仄着身体,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游得十分卖力,四条狗腿拼命踩水,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它好像从来没有和我闹过什么不愉快,好像彼此之间从未产生过隔阂。它贴到我的身上,黑尾巴从水里竖起来,朝我摇了摇,用圆润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主人,你别怕,我来了!然后,它转过身去,冲着印度鳄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说:你这个坏家伙,有我在,你甭想伤害我主人的一根毫毛!

花鹰为我挡住了印度鳄,为我挡住了凶恶的死神。我爬到岸上,才敢回头去看,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密的芦苇遮断了我的视线,只听到芦苇深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和撕咬声,传来鳄鱼尾巴的搅水声和泥浪的翻卷声……

我回到寨子,立刻动手在我的屋檐下搭狗棚。我要用草药接好花鹰被我踢断的肋骨,用香皂洗去粘在它身上的树脂草浆,煨一锅红烧牛肉滋补它虚弱的身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它离开我了,我想。我把狗棚盖得特别宽敞,大得连我都能钻进去睡。我觉得我应该和花鹰颠倒一下位置,我只配做一条狗,而它,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人。

我守在新盖的狗棚前,等着我的花鹰归来。

【第七条猎狗】

芭蕉寨老猎人召盘巴在四十余年闯荡山林的生涯中,前后养过七条猎狗。

第一条猎狗腿长得太短,撵山追不到麂子,被牵到街上卖掉了;第二条猎狗刚满五岁就胖得像头猪;第三条猎狗长得笨头笨脑,第一次狩猎时就被豹子咬死;第四条猎狗是母的,长大后被一条公狗拐走了;第五条猎狗满身疥疮;第六条猎狗糊里糊涂踩上了猎人铺设的铁夹子。

一个猎人,得不到一条称心如意的猎狗,就像骑兵没有一匹好马一样,召盘巴常常为此唉声叹气。

三年前,召盘巴六十大寿时,曼岗哨卡的唐连长送给他一条军犬生出来的小狗作为贺礼。三年来,召盘巴情愿自己顿顿素菜淡饭,也要让这餐餐沾着荤腥。

在他的精心抚养下,小狗长大了,背部金黄的毛色间,嵌着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身材有小牛犊那么大,腰肢纤细,十分威武漂亮。它不愧是军犬的后代,撵山快如风,狩猎猛如虎。有一次,一只秃鹫俯冲到院子里捉鸡,它从花丛中猛蹿上去,一口咬断了秃鹫的翅膀。召盘巴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赤利”(傣族传说中会飞的刀)。

猎人爱好狗。召盘巴把赤利看做是自己掌上的第二颗明珠,第一颗明珠当然是他七岁的孙子艾苏苏。召盘巴空闲时喜欢带着赤利串老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三杯糯米酒下肚,他就会炫耀说:“有了赤利,也不枉我做了一辈子猎手。嘿,你们就是一把珍珠、一箩黄金也休想从我手中换走它。”说着,就用脸颊在狗耳朵上亲抚一阵。

可是在傣历一四三三年(即公元1980年)泼水节那天清晨,召盘巴不像往年那样抱着艾苏苏带着赤利到澜沧江边去看划龙船、放高升、跳依拉贺(傣族民间一种随歌而舞的欢庆形式),而是用一根野山藤,把赤利拴在院内的一棵槟榔树下,旁边用三块石头支成一个灶,烧开满满一锅水,然后,他从柴垛里抽出一根粗木棍,慢慢向赤利走去。

赤利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要来舔召盘巴的裤腿。召盘巴突然举起木棍,兜头一击,赤利敏捷地一闪,木棍在地上砸出个小坑。赤利惊慌地躲到槟榔树背后,委屈地呜呜叫着。

召盘巴紫铜色的脸膛泛出青白,冲上一步,又高高抡起木棍。正在这时,竹楼里奔出一个拖鼻涕的小孩,左手握着一柄小刀,右手攥着一只削了一半的酸多依果,扑到召盘巴怀里,嚷道:“爷爷,您别打赤利,它是我的好朋友。”

召盘巴收起木棍,一双被细密鱼尾纹包裹住的老眼里泪水在打转。他摩挲着艾苏苏柔软的头发说:“孩子,它不是你的朋友,它是孽障,是不吉利的畜生。爷爷要亲手打死它,剥皮剔骨,中午给你吃狗肉。”

说着,他把艾苏苏抱到竹楼底下的木碓上坐下,返身又舞着木棍逼向赤利……

昨天傍晚,召盘巴背着火药枪,带着赤利,钻进寨子后面的大黑山,想逮只竹鼠,或者挖只穿山甲,好在泼水节改善生活。过一条清凉的小溪,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赤利突然兴奋地竖起耳朵,咬着他的衣襟往前拖。赤利十分聪明,遇到猎物不像一般草狗那样狂吠乱叫为自己壮胆、吓走猎物,它会无声无息地咬着主人衣襟报警。果然,召盘巴撩开几片象耳朵叶,瞧见前面十多步远那蓬风尾竹下,有一头雄壮的长鬃野猪,起码有四五百斤重,正用两柄獠牙掘鲜嫩的竹笋。

按理说,单身猎人碰到猛兽都是尽量避开的,特别是孤猪,十分凶猛,称为“头猪、二虎、三熊”。但召盘巴仗着自己四十余年的打猎经验和勇猛无比的赤利,胆子变得斗大,卸下火药枪,塞好火绒,瞄准野猪的耳根就是一枪。

“轰”的一声巨响,一缕轻烟消散后,召盘巴发现,铅弹并没有钻进野猪的脑袋,偏了一点,打在它的头颈里,污黑的血顺着野猪的脖子流成一条小河。召盘巴知道不妙,赶紧躲到一棵冬瓜树背后,从裤腰解下火药葫芦,急忙往枪管里填火药和铅弹。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头受伤的野猪抬起头来,愤怒地嚎叫一声,发疯似的撅着獠牙向召盘巴迅速凶猛地扑过来。

赤利在后面“汪汪汪”狂吠,召盘巴连叫数声:“赤利,上!上!”他想,赤利只要冲上去咬住野猪的后腿,纠缠几分钟,自己就可以填好火药枪,稳稳当当地把这头该死的野猪送上西天。但他很快失望了,赤利不但没有冲上去救主人,而且连吠叫声也停止了,也许夹着尾巴逃进草窠了吧。他来不及回头望赤利,野猪已经扑到跟前,一口把碗口粗的冬瓜树拦腰咬断。

召盘巴只得丢掉火药枪,绕着大树躲开野猪的猛扑。但毕竟年岁不饶人,他腰腿不像年轻时那般利索了,绕到一棵大榕树前时,一脚踩在光溜溜的青苔上,摔了一跤。等他艰难地爬起来时,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站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钩着头,双腿一蹦,脖子上的长鬃毛一根根竖起来,倏地蹿上来。召盘巴来不及躲闪,只好一屈膝盖从斜里扑卧在地。这一招非常危险,就算野猪扑了个空,撞在大榕树上掉下来,也要把他压个半死。

只听见头上“咔嚓”一声巨响,他闭上了眼睛。可是,野猪竟没有压在他身上。他慢慢睁开眼睛回头一望,啊喽,真是老天有眼,保佑他大难不死,原来大榕树两根粗壮的气根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野猪正好对着这里扑,用力过猛,前半身穿过缝隙,被拦腰卡住,四肢腾空乱舞,嚎叫不绝。独木成林的大榕树被震得簌簌发抖,落下满地绿叶。召盘巴不敢怠慢,连忙捡起火药枪,填好火药,把枪筒塞进野猪的嘴巴连补了三枪。野猪垂下獠牙,不动弹了。

召盘巴望着死去的野猪,浑身像喝醉了酒一样软绵绵的,直冒虚汗。就在这时,赤利狂叫着,从草窠里钻出来,向卡在榕树气根缝隙里的死猪扑跃着,撕咬着。召盘巴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恶心过,想不到猎狗也有怕死鬼和无赖。要不是火药葫芦倒空了,他当场就会打得它狗头开花……

召盘巴舞着木棍逼向赤利,它东躲西闪,流着泪呜呜求饶。

艾苏苏从三岁起就每天和赤利厮混在一起。赤利会为他在树林里找到野雉窝,捡到很多蛋,会为他在和小伙伴打狗仗时争到冠军,会在他捉迷藏时帮他轻而易举地找到“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