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以为是财务部打来催他去领工资的电话。
命都不要了，还要钱干什么！
他只迟疑了一下，就准备往楼下跳。
大哥，来电话了！大哥，来电话了！……
电话的铃声很急促地响着，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不折不挠。
他又迟疑了，难道是父母亲打来的？父母亲是人世间最爱他疼他的亲人，他不能怠慢父母亲。
他那只已经伸出的脚依然踏在那高出楼顶边沿的台子上，掏出手机，接听起来，喂。
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是那样的温馨。
唐学高吧，你好呀！
那声音如歌如诗，如梦如幻，有如天籁之音。
是廖灵薇。
他爱廖灵薇，他喜欢她的美丽，喜欢她的一颦一笑，喜欢她快乐得像个天使的样子，尤其喜欢看她的眼睛，那眼神清澈而又明亮，似一泓清泉，又似夜空中璀璨的星辰，水汪汪，亮晶晶，灵动得像是在说话。
但许多时候他只是偷看，他像一个小偷一样，躲躲闪闪，畏畏缩缩，只要一接触到廖灵薇的目光，他就退缩了，赶快躲开，他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他是个自卑的人。廖灵薇的美丽，廖灵薇的家庭，廖灵薇的高贵，廖灵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廖灵薇高不可攀，他觉得自己与廖灵薇差距太悬殊，廖灵薇虽然有时候会表露出那种意思，唐学高却觉得那是廖灵薇还不成熟，不成熟时的行为往往是幼稚的，冲动的，当她成熟了时，她是决不会再爱他的。
他还记得廖灵薇在校园里发布爱情宣言说他是她的男朋友时，他很生气，觉得廖灵薇是对他的不尊重，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生气地责问她是拿他当挡箭牌还是寻开心时，廖灵薇先是不承认，还说非常喜欢他，见他仍然非常生气，又可怜巴巴地说是请他帮忙。
既然廖灵薇说请他帮忙，虽然不是寻开心，那拿他当挡箭牌就是真的。
他当然不相信廖灵薇会爱上他。
他不知道，由于他的漠视，由于他的自以为是，还由于他的自卑，他错失了一段美好姻缘。
大学临近毕业了，廖灵薇破天荒地邀约唐学高去爬牛头山。
也不知从何时起，唐学高对廖灵薇的话总是言听计从。
牛头山在城南，远远看去，两根直直的牛角直刺云天，酷似一个趴卧着的牛头，故被称为牛头山。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周末，见到廖灵薇时唐学高发现，与平时的休闲随意不同，廖灵薇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那天唐学高觉得廖灵薇格外美丽，廖灵薇全身像个白雪公主似的，一条洁白的小领连衣裙穿在身上，犹显得她那袅娜高挑的身材凹凸有致，白皙的脖颈上，一条珍珠和水晶编制成洁白小花的项链垂在胸前，浓密油亮的头发瀑布似的披散在肩头后背，耳朵上垂着一副水晶耳环，整个人既高贵又青春。
来啦？
来了。
廖灵薇笑靥如花，娇羞的模样惹人堪怜。
唐学高却不看她，只是机械地回答。
今天天气真好。
唐学高就抬头看了看天，也说，今天天气是好。
说完，就将头又转向公交车开来的方向。
上了公交车，廖灵薇的美丽，廖灵薇的出尘脱俗，惹得公交车的男人们女人们纷纷行注目礼。
公交车已经没有了座位，他们站在一起。
因为是周末，车上人多，他们时常被上车下车的乘客挤得挨在一起，廖灵薇那处子的幽香熏得他一阵晕眩，廖灵薇头上的发丝时不时地拂着他的脸颊，就像廖灵薇在有意撩拨他，唐学高那颗心就不由自主地“怦怦”跳了起来。
廖灵薇发现，唐学高抓住横杆，尽量将身子向后撑着，以减少与自己身体的接触，每当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一起时，唐学高都会面红耳赤，廖灵薇就忍不住抿着小嘴笑。
到了牛头山，远远看着山头的牛角，唐学高也感叹大自然造化的神奇。
他们从山下一直爬到山顶，放眼远望，浩浩汤汤的蓝江横无际涯，无边的风景尽收眼底。
那时候唐学高的感觉是：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牛头山不是童山，牛头山很美，山上有蓊郁茂密的树林，有鲜艳的牡丹花，有金黄的野菊花，有洁白的栀子花。鸟儿在枝头啁啾，蝴蝶在花间起舞，大自然释放着无尽的勃勃生机，唐学高只觉得赏心悦目，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唐学高忧郁的心灵稍稍得以慰藉。
怪不得廖灵薇要来爬牛头山。
山顶有一片建筑，是耸立于牛头山的明光寺，明光寺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气势宏伟。
走进寺院，踏着一步步的石基依路而进，看过了天王殿、大雄宝殿、念佛堂、观音殿，那平和的诵经声和缭绕的檀香味，将人带入浓浓的佛教文化的氛围中。
两人站在大方塔前，久久凝望着。
大方塔巍然于天地人和之中，飞檐斗角，琉璃生辉。唐学高就用心体味着是不是有佛光。
还是感觉不到，大方塔只有晚上才有七彩光芒。
你知道建佛塔有什么意义吗？廖灵薇问。
不知道。
说到底，佛塔就是和尚的坟茔，埋藏的是修行的成功者和高僧的舍利，建佛塔就是为了纪念他们。
哦。这大方塔只有七层，难道佛塔只能建七层？
不是，佛塔最高有三十七重塔﹑一般来说，佛塔很少高于十三重，但最低不会少于三重，我们蓝江明光寺的大方塔是七重塔。
浮屠是不是指的就是佛塔？
是的，我们常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七级浮屠指的就是七重塔。
这塔能上去吗？
能，佛塔分空心和实心的两种，大方塔是空心的，能上去。
你对佛塔怎么懂得这么多？
我是听父亲说的，我父亲是学建筑的。
他们进到第一层塔楼，这一层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像。壁上描绘着各种佛图。
看唐学高兴趣缺缺，廖灵薇拉着唐学高一直上到了塔顶。
塔顶供奉着九千九百九十九尊小金佛像，这些佛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廖灵薇一一看去，不禁惊叹出声，而唐学高只扫了一眼，就走到塔窗边向远处眺望。
明光塔也是牛头山镇山之塔，倚窗远望，无边的风景尽收眼底：浩浩汤汤的蓝江横无际涯，江上白帆点点，波光粼粼，空旷极了。
那时候唐学高也不禁感慨：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廖灵薇走了过来，倚在唐学高身边，也向窗外望去。
廖灵薇幽幽的处子香又熏得唐学高心里怦怦的，唐学高赶紧说，我们下去吧。
出了寺院，他们在牛头山各处浏览。牛头山美不胜收，山上有蓊郁茂密的树林，有鲜艳的牡丹花，有金黄的野菊花，有洁白的栀子花。鸟儿在枝头啁啾，蝴蝶在花间翩翩，大自然释放着无尽生机。
廖灵薇快活得就像个小女孩。她在山上跑来跑去，像只洁白的蝴蝶在花草树木间飘来飘去，银铃般的笑声在花草树木间回荡，一看到鲜花，她就会跑过去，凑近花枝，嗅着枝头上的花香。
她的手里已经捧着一大束栀子花，幽幽的花香时不时飘进唐学高的鼻腔。
他们顺着羊肠小道在牛头山上漫无目的地漫步。廖灵薇走在前面，唐学高跟在后面，有时廖灵薇有意停下脚步，想让唐学高跟他并肩行走，唐学高却也停下脚步，廖灵薇无法，只是将幽怨的目光瞟了唐学高一眼，就继续漫步起来。
走路有点累了，他们选了一块比较空旷的地方坐了下来。这时候唐学高方才做了一件比较男人的事，他怕廖灵薇那洁白的裙子弄脏了，脱下自己的短袖衬衣垫在草地上，廖灵薇不肯，唐学高却非要她坐，廖灵薇只好坐在他的衣服上。
廖灵薇叭叭叭不停地说话，她谈大学里的趣事，谈蓝江市的新鲜事物，谈自己的理想，也谈自己的家庭。从廖灵薇的话语里唐学高知道，廖灵薇的父亲是某研究部门的研究员，母亲是大学副教授，家里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父母亲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宝贝得不得了。
但大部分时间，如果廖灵薇不问他话，唐学高只是当一个听者。
廖灵薇说她毕业后准备去考公务员，问他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唐学高愕然。他想这要什么打算？求职简历已经投放出去了，他只要听通知，只要专业对口，只要工资高，干什么都行。
关于就业，上大学前他与父亲有很大分歧。父亲的意思是要唐学高读师范，父亲觉得教师是个高尚的职业，而且就业也容易，父亲的夙愿就是教书，可最终做了技术员，在心中留下遗憾，因此，他想让唐学高为他完成这个夙愿，为此还给他取名为“学高”。但唐学高不想教书，最后父亲妥协了，这样唐学高选择了攻读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计算机科学与技术那时候是热门，厂矿机关单位都缺计算机人才，只要是学了与计算机相关的专业，都能找到很好的工作，因此，唐学高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唐学高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不知道那时候计算机专业的择业其实就已渐趋饱和，现在已经完全是冷门了，并不好找工作。
廖灵薇说你这样不行，你还得去跑，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工作不会送上门来的。
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去考公务员吧？
廖灵薇很期待地望着唐学高。
刚刚考试完又去考试？唐学高摇摇头，他实在是畏惧考试。
他觉得，每一次考试都犹如进炼狱煎熬，头上像是压着一座大山，心里憋闷得慌。
那你要抓紧跑工作，我们的专业现在并不是热门，你的期望值也不要太高，只要与我们专业挨上边，你就应聘，一切都要慢慢来。
唐学高不以为然，自认为母校很有名，自己又是高材生，就不信找不到好工作。
好吧。唐学高只是口里应着。
后来的事实证明廖灵薇没有说错，只能怪唐学高少不更事，太自以为是了，没有早早意识到这一点。
两人走走坐坐，天色渐渐到了正午，山上气温有点闷热，廖灵薇脸上就像这个春天里盛开的牡丹，红彤彤的。
唐学高就说，我们下山吧。
廖灵薇看了他一眼，还是那种幽怨的目光。今天她带唐学高到牛头山来，就是因为唐学高一直不明自己的心迹，想有意制造一种温馨的氛围，能让唐学高主动表态。
自从那次在校园里发表爱情宣言遭唐学高质问后，她被唐学高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惊到了，她发现，唐学高内心很高傲，只是，这种高傲好像不合理。
因此，从那以后，她虽然多次暗示唐学高，但却没有明确表白过。
其实，廖灵薇发表爱情宣言虽然是想借以摆脱那些花花公子的纠缠，但爱唐学高也是真的。廖灵薇就是喜欢他，喜欢他一切的一切，喜欢得没有理由。
只是这次牛头山之行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理想效果，唐学高的不开窍，让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虽然不矜持，但她记得唐学高的拒绝，她怕又一次遭拒绝。
因此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两人就从牛头山上下来，坐上公交车，一直到了下车要分手的时候，两人都无话。
按道理，这时候唐学高应该请廖灵薇吃顿饭的，就在离公交站不远处就有一家餐厅，而且这家餐厅挨近蓝江，环境也很幽雅，很适合情侣们谈情说爱。
可唐学高没有。
临分手时，无奈的廖灵薇忽然幽幽说，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吧。
唐学高有手机，是打工淘来的华为二手机，虽然两人相处甚佳，却一直没有交换电话号码。
唐学高说，交换干什么，天天在一起。
这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吗？毕业了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看着廖灵薇殷切的目光，又想到以后见面的机会是真的少了，唐学高就将自己的电话号码报给廖灵薇，廖灵薇拨了号码，唐学高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大哥，来电话了！
廖灵薇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才说，大哥，你把我的电话存好，我们要经常联系哦！
唐学高当着廖灵薇的面将电话存了下来，然后，两人就分手了。
毕业前夕，两人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廖灵薇离开大学的时候唐学高甚至没有去送她，因为送廖灵薇的人太多了，唐学高只是远远看着廖灵薇，目送着她，廖灵薇一边热烈地同送别的同学说着话，一边转动着脑袋四处寻找，当他看到唐学高默默站在远处时，她冲他粲然一笑。
毕业后他们时常通电话，但大部分是廖灵薇打过来的。从通话中他得知，廖灵薇已经考上了公务员，在市网络科工作。
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他们通电话的次数少了，特别是这一个月竟断了联系，而他，也渐渐地忘记了这个自己心仪的女同学。
他没有想到，在这个生死关头，他会再一次接到她的电话。
他下意识地说，是廖灵薇吧。
嗯。说了这个字，廖灵薇就沉默下来，看得出，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除了他的父母，这是他最想听到的声音。在人世间，廖灵薇是他唯一的朋友，还是很微妙的朋友。
突然间唐学高很想倾诉。他有满腔的委屈，他有无尽的愁苦满腔的怨愤，他已经绝望到了极点，如果廖灵薇在面前，他很想躺在廖灵薇那温暖的怀中倾诉所有的一切。
等了半天听不到听筒里有回声，他就轻轻地地问了一句，廖灵薇，你在吗？
廖灵薇说，我在。
唐学高说，你怎么想起打我的电话？
还说，我不打电话你也不打电话！廖灵薇没来由地生起气来。
唐学高愣在当场，不知说什么好。
好半天，见唐学高没有说话，廖灵薇幽幽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过去我们一直通电话，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后来我遇到了烦心事，心情糟糕透了，以致没有再跟你联系，现在想来，我们还是应该保持联系，我不能丢了你这个朋友，所以我就打电话了。
唐学高心中一阵温暖。在人世间，他除了对父母眷念，还有就是这个自己一直暗恋的女孩。这个女孩美丽，优雅，高贵，大方，令他朝思暮想。
唐学高落寞地说，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你会打电话来。
廖灵薇许是听出了端倪，急忙问，怎么啦？
唐学高一语惊人，我在楼顶，我不想活了！
啊！听得出，电话那头廖灵薇很焦急，很慌乱。
能在结束生命前得到心仪的女孩打来电话，聆听到她那久违了的声音，突然间唐学高心理得到极大满足。他语气平和地说，廖灵薇，谢谢你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你能打电话来，让我的人生再无遗憾，再见了老同学，我祝福你一切都好。说完，他就想挂掉电话。
电话那头廖灵薇慌了，连忙说，你别挂电话，我有很重大的事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