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革命始末
辛亥武昌首义后,各省纷纷起而响应,新疆虽远处边陲之地,亦未能免于革命浪潮之冲击。
宣统三年阴历十一月九日在迪化从政之内地革命志士湘人刘先俊、彭翼中、温士霖等,纠集同志百余人响应革命发动起义,惟当晚即为巡抚袁大化用强力扑灭,参加同志几全牺牲。同月伊犁革命党,鄂人杨缵绪(新军标统)、冯特民、李辅黄、郝可权,湘人贺家栋(主持将军衙门营务处),陕人李梦彪(故监察委员),赣人黄立中,川人徐三泰,及轶其省籍之张愚生、马望亭、金宣三等联络南北洋新军数百人起而革命,捕杀伊犁将军志锐,一夜之间革命即告成功。随即成立军政府,宣告独立,并推前伊犁将军广福为都督,又设立军务部、参谋部、民政、外交、财政、参事各司院,俨然成一独立小国。
伊犁将军志锐,号伯愚,为清末名翰林,戊戌年任礼部侍郎,时康梁倡变法,隐与联系,慈禧微有所闻,而苦无佐证,乃外放为张家口练兵大臣,复因屡有专折奏事,痛陈时弊,深忤慈禧意志,乃被贬为宁夏副都统,继又贬为伊犁索伦营领队大臣,以削其专折奏事之权,及慈禧逝世,始起用杭州将军,未几又调任伊犁将军。
清末满人中亦有维新派,前陕甘新前后任总督如升允、长庚及志锐皆属维新派之中坚人物,且彼三人一生皆在西北服务(长庚两任伊犁将军),对西北各省及蒙古、新疆、西藏情形,皆甚熟习,并有德政。彼等鉴于清末革命运动之奔腾澎湃,对清廷之能否维持全局,颇怀疑虑,故经维新派之设计,并经当时中枢有力者之支持。在西北预作布置,以便至万不得已时,将清廷迁至西北,希望能够保持抱残守缺之偏安局面,此所以升允卸任陕甘新总督后,仍负联络蒙古之责任,长庚继任陕甘新总督及志锐之出任伊犁将军,皆是有计划的安排,非平常调遣升补可比也。
中国数千年相传下来的专制制度,历经各代之修正演变,及至满清时,如只就其制度组织而言,可谓相当完密,但专制政体本身已不合时代潮流,且由成熟而至腐蚀溃烂,早已不足以领导现代人民,此所以在满清后半期,招致列强侵略,内部不满之主要因素,随之民主思想弥漫全国,皆思有以挽救国家民族于危亡,因此,辛亥武昌首义,不数十日而全国响应,卒于迫使清廷知难逊位。虽然在革命进行中为易于号召计,自亦难免呼出过激之口号,如“打倒满虏”等类的话,即使当时的皇朝为汉人,恐亦难免打倒之厄运,此盖时代潮流使然也。志锐等之偏安主张,当时由于立场关系,亦是应有文章,亦无可厚非,不过以强弩之末,欲挽狂澜于既倒,此则彼等只顾尽人事,初未计及本身之力量耳。
清末伊犁将军长庚请由南北洋军调去两团精锐之师,作为在伊训练新军之基干,同时开办陆军讲武堂造就军事干部。而宣统三年南北洋军人,连原日士兵都已升为中下级军官,而分散在各营团内,志锐抵伊接任后,第一道命令,即停办陆军讲武堂,并遣散步、骑、炮、辎各部队的士兵。所有士兵,原都是锡伯、索伦、察哈尔、额鲁特四爱曼(营)旗的旗下子弟,一声令下,都回各自的爱曼去了,而在各营房中只剩下南北洋所属的军人,但志锐对这部分人并无善后办法。适其统领杨缵绪积欠官钱局纹银数千两,日夜催缴,急如星火,逼得杨缵绪典当衣物,狼狈不堪,其余的人亦皆顿失生活保障,恐惧彷徨,走投无路。志之遣散军队,是否另有锦囊妙计,则不得而知,但因此而激起革命,更有助于革命之成功,则为事实,设不遣散四爱曼士兵,革命虽可不免,未必能够顺利成功,此虽人谋之不臧抑亦天意也。
南北洋军人此刻虽均散处各兵营不在一起,惟精神联系则反甚坚强,伊犁革命运动最初发起人为“日知会”会员冯特民、李辅黄等,及革命酝酿成熟,定于十一月十九午夜起义,所有革命党员数百人于十九日间不露形迹地都集中在南门内的炮兵营里,准备武器,以备举事。
炮兵营内留有十数名锡伯伙夫,见情形异样,其中一人于下午三时许由水洞逃出,向锡伯营领队大臣富勒祜伦提出报告,富即派人赴将军衙门向志将军报告,志将军只说一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就教来人回去了。至下午六时余,又有两名锡伯兵跑来报告,现情势已万分紧急,富领队又曾派专人向志将军报告,及至则将军衙门大门早已关闭,未能通报,即行返回。富领队知事已危急遂独作主张,派人飞奔锡伯营调动军队以防万一。
惠远城为一军事重地,驻有将军、副都统及锡伯营、索伦营、察哈尔营、额鲁特营四大领队大臣,又有老满营、新满营。老满营原有的人,在同治之乱时几皆牺牲殆尽,此时老满营的人,皆是乱事平定后,更由甘肃、陕西、宁夏各处旗营抽调来伊补充编制的,至新满营则由锡伯营拨迁而来,新旧满营只有协领而无大臣。
老满营驻于城之南北大街的东面,而新满营则驻于西面,质言之,惠远城被新旧满营各分一半,至商家店铺,则皆集中在东西南北大街,将军衙门在东大街,靠近老满营,都统及领队大臣衙门则靠近新满营,老满营暮气沉沉,新满营则朝气蓬勃,而且受过军事教育之青年甚多,新旧满营八旗所驻街头,皆立有栅栏,以防宵小。惠远城有两个火药库,一在城之西北角,存储旧式枪炮,一在城之东南角,存储新式枪炮,两火药库都由将军直接派委员管理。时南火药库之管理委员,适为革命党人之黄立中。
起义时间原定夜半十二时,因锡伯兵逃出泄露秘密,遂提前改于九时发动,时伊犁天气已入深冬,且是雾季,更由于两天来谣言甚盛,晚饭后人们都怀着沉闷的心情,围炉烤火,一言不发,一若等待大难之将至者,惟有小孩们不懂人事还在那里嬉戏,但也看到大人都沉闷不乐的神情,也受到影响,不像往日那样淘气了。
壁钟刚刚敲了九次,自光绪七年(一八八一年)起就未曾听到过的枪声果然自南门内炮兵营爆发了。
革命党人自炮兵营发难后,即顺着南城墙根直扑南火药库,南火药库管理委员黄立中,早已在那里打开仓库等待他们了,他们拿足了枪弹,就经由老满营地段,未遇任何阻碍,一面放枪,一面喊杀,就直奔将军衙门,到达之后先放火烧大门,然后进里面搜索,又烧了三堂,时志锐已避往老满营乌协领衙门,故未找到。革命党人由将军衙门出来,即奔向鼓楼西面之锡伯营领队大臣衙门,富领队本决意殉职,坚持不走,迟至革命党人喊杀声接近鼓楼时,始为其子女挟持,走避新满营正蓝旗佐领衙门,当富领队一家人走出衙门西行百余码,进入都统衙门辕门内时,即见革命党人已扑至衙门且在放火烧大门,并向着富领队一家人的幢幢黑影,放了一排枪,幸未伤人,由锡伯营领队衙门,挨次杀入都统衙门,而都统衙门的人,亦在事先走避一空。
当枪声之后,新满营协领与所属各佐领开会商讨应变对策,第一步即派人强行打开北火药库,取出可用之武器,每一壮丁发给一枪,并编制班排连的组织,听由协领佐领分层指挥,派到各栅栏口把守。革命党人火烧各衙门未曾遭遇任何抵抗,也未找到任何一个革命对象,而老满营则已有默契不予抵抗,唯有新满营是一问题,故集中二百余人之全力,分几处攻击新满营,战事颇为激烈,双方互有伤亡,巷战总是对守者有利,革命党伤亡更多,至翌晨一时新满营且走出栅栏,逼迫革命党人节节后退,在此革命成败千钧一发之际,前任伊犁将军广福为杨缵绪、贺家栋等拥出,以革命军都督名义出来调停,亲至各栅栏口外,晓以大义,劝道停火,并说一切由他负责处理,要大家信任他,又说革命军也会听他的话,对于官民将无危害之举,对八旗制度亦必照旧保持,不会改变,并命协领蒙库泰下令停战,静候善后办法。八旗制度原是一种寓兵于民的军事制度,终清之世训练每一旗民,以服从命令为第一要义,今既由广老将军出来调停,还说什么呢,双方冲突,就此终止,而枪声亦跟着听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我走到栅栏门跟前,在门后集聚的人很多,我亦挤在人群中向外看,看见革命党人,头上缠着黑包头,左面手臂上绑着白布条,全身武装,威风凛凛,虽经一夜的紧张,但因胜利而兴奋,脸上都黑光发亮,三五成群来回巡逻。栅栏门背后站的一伙人都在好奇的研究手臂上缠的白布是做什么的。其中有一个聪明人说,这大概是革命符号,缠上这符号就算革命党了吧?我本想出去看看街上情形,听了此话赶紧将白布裤腰带撕下一条,缠在左臂上就出去了。革命党人见了我,有的还笑笑,并没有阻挡我,我就顺着昨夜晚来的路线,由西面一直向东走去,经过都统衙门,看见烧成一片焦土,再到锡伯营领队衙门,还好只烧了一座大门,不过甚多不相干的人,正在争先恐后地搬取里面的东西。再走几十步就到了鼓楼,鼓楼底下见一人头委地,血肉已与冰雪冻在一起,据围观的人告诉:这乃是北京旗人、骑兵管带春住明的首领。由鼓楼下面出去向东再走几步,就到了官钱局前面,此处有一小桥,桥的西边有一棵柳树,树上挂着一个人头,据说是将军衙门李师爷的头。桥的东面躺着一个死人,上面盖着一张芦席,我很胆怯的掀开一看,赫然是志将军的尸首,他是由背后饮弹毙命的,衣服尚完整,只是鞋袜不见了。从他和爱新觉罗氏的关系来讲,可谓金枝玉叶,而今由于他生命的丧失,满清统治伊犁最后的一部分残余力量,亦随之而结束了。
革命党人捕杀伊犁将军志锐后,即推举前伊犁将军广福为都督,用以维系人心,并设立军务部、参谋部、民政司、外交司、参事院成一独立体系,并派军队至精河与省军作战,接触数次,互有胜负,嗣以伊犁北洋系部队长官钱广汉、蔡乐善、李益顺、王永新、郭锦章等数人率部投降省军,战事遂成僵持局面,适新疆巡抚袁大化知大势已去,遂将军政大权交给杨增新而回内地,杨出任都督兼省长后,即与伊犁开始和谈,迪化伊犁各派代表团至塔城协议。伊犁代表团拥有一百多人,由贺家栋、黄立中等率领,几经协商,始获协议,遂于民国元年六月议定条件共十一款。
第一款:新疆应实行承认共和,总以不违背共和宪法为原则,凡伊犁首倡共和之军队及在事人员,新疆确认为中华民国共和党员。
第二款:新伊关于对内对外政策,均宜合治不宜分治,一切建设仍应以省垣为全疆行政立法之最高机关地点以归统一,阿尔泰、塔城均应在全疆范围之内。
第三款:新伊既商定合治后,须有都督执行一省之最高行政权,新任杨都督增新,现经大总统任命,应由两方公认,俾得主持一切,早策进行,限期将省议会成立,再开正式选举,请国务院转呈大总统正式任命。
第四款:都督以下所有办事机关,应暂照内地建设完全省分,并参酌边地情形分别组织,以便实行共和诸要政,仍候政府颁到统一章程,如有应行更改者,再行酌改。
第五款:边地人才缺乏,所有组织各项机关,两方人员均应公同推举,呈大总统任命以资融洽,俟组织完全,两方原有机关同时取消。
第六款:广都督系经各界公推,此次对于伊新保全不少,实于地方人民大有功德,将来筹备完善辞职之时,应照最优之典报酬。
第七款:伊新军队撤退后,应照全国军界统一联合会章程,互相联络共保和平,惟钱广汉、蔡乐善、李益顺、王永新、郭锦章等数人,反复无常,应视为公敌,不得再留于伊新军界。
第八款:伊新协饷来源久断,相持数月,支发浩繁,全恃钞票周转,统一后应切实调查,通盘筹计,一面设法维持,一面请政府拨款补助,所有伊新钞票暂行照旧通用,以免金融阻滞。
第九款:伊军死事之人,均不惜牺牲性命,为中华民国构成共和,所有应得恤典,将来应照新政府定章办理以慰英魂。
第十款:凡因谋建共和事业,在新省被嫌疑拘禁者,均应照大总统赦令一律释放。
第十一款:南疆现在纷扰,伊新合一之后,应设法联络,早定大局,免致再生枝节。
新伊议定条件,亦称尔塔城协商条件,经大总统核准,并经双方正式换文后,即付诸实施。
伊犁方面之人事亦随之而有大的变动,伊犁革命领袖军务部总长兼充师长杨缵绪(述周)调任南疆喀什提督,伊犁民政司长贺家栋(伯隆)调任新疆省民政司长,伊犁财政司长黄立中(执甫)调任新疆省财政司长,伊犁外交司长冯超调任新疆省外交司长,伊犁之武员谭钟麟则调署塔城副将,姜国胜则调署哈密副将,此项人事调动皆是民国元年十一、十二月间的事。但杨缵绪到喀什任不久,即辞职假道俄国遄回内地,余如贺家栋、黄立中、冯超亦并未就新职即行进关,郝可权、徐三泰,亦以调查员名义回其故乡,其余革命党人凡愿回内地者,皆经优予资遣,并向其本省籍长官郑重介绍以冀录用。
新伊议定条件实施后,伊犁都督虽改为镇边使,仍由广福出任,但实权则操之冯特民、李辅黄二人之手,改镇边使署后,其原设之军务部改为师团部,参谋部取消,但又设军务厅,至其民政外交参事各司院多仍其旧,未予取消,实际仍为割据局面,并未依照议定条件获致真正的统一。
前清时伊犁将军所属机构之经费皆仰赖内地之协饷,并不取给于当地,而今协饷断绝,而又维持偌大一个局面,财政之短绌势所必然,冯特民、李辅黄遂与俄国驻伊宁领事接洽,拟以伊犁矿产森林作押,借债五百万卢布以资开支。在前清政府编制上,伊犁设将军,阿城设参赞大臣,而阿尔泰设办事长官,皆有专折奏事之权,皆直属中央,惟民政部分归新疆巡抚管辖,所以形成三个独立的特别军区。后因伊犁仍保持独立局面,亦未能与新疆省实行合并,此正给俄国以可乘之机,侵略行为,益见积极。
杨增新鉴于此事对于新疆前途危险甚大,故一面电请中央政府不予批准,一面就地与俄国领事交涉,提出严重抗议,卒使举债未成,消患于无形。杨增新当日致大总统电文内有这样几句话:“伊犁始终成为独立性质,果真俄债借成,伊犁益以有恃无恐,显与新疆为敌,边祸由此日亟乱无宁日矣。”
民国成立已年余,而伊犁方面仍保持其独立状态,并不履行新伊和议条件实行统一,此于塔城,阿山之归并新疆乃一大障碍,长此下去,诚不知伊于胡底,在杨氏非除去此一障碍,无以完成全疆统一工作,故先派许国桢为伊犁道尹兼交涉事宜,又借词增防,派马得元一营人,至离惠远城十五里之绥定县驻扎,至民国二年十二月间,马得元部队奉命,乘清晨开城门时,潜入惠远城内,将尚在睡梦中之冯特民、李辅黄二人曳至街头予以枪决,冯李死后不久,广福亦随之病故,遂将伊犁镇边使改为镇守使,新伊至此乃获真正统一,塔城亦随之归属新疆,惟阿尔泰则迟至民国八年始归新疆。
关于冯李之死,杨增新曾致电南疆交武,告以冯、李业经枪毙,伊犁实行一统,其文曰:“民国成立以来,各省悉归统一,惟冯特民、李辅黄盘居伊犁,大总统屡次电调赴京,竟敢违抗命令不肯离伊,伊犁各界均主张新伊统一,惟冯李始终负隅,现在正式政府业已成立,而冯李又复包藏祸心,意存破坏,并有潜谋暗杀情事,经广镇边使电告中央,奉令依照军法枪毙,现在新伊业已实行统一,地方安静,查冯李二人在伊两年,形同割据,实为民国公敌,若可稍从宽以待,以广镇边使待人忠诚,何难曲予优容,今既由广镇边使电奉大总统饬令枪毙,则冯李之罪无可逭,可想而知,本都督据广镇边使来电,得悉前情,恐传闻失实特此宣告,二年十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