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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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山丘上的木屋

那是一栋木造的房子,坐落在南伊利诺伊大学主校区外围的小山上。咖啡色的木屋依山而建,上下两层皆有入口,屋顶上还有个烟囱,他们叫它“钢琴之屋”。从音乐系系馆慢慢晃过去,大约十分钟。小山上满是高大茂密的枫树及老松,严冬带来的白雪,厚厚地覆盖在各处。

我微抖的双膝,有点吃力地爬上通往上层木屋的石阶,两手抱紧了怀中的乐谱,忐忑不安的心,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开口。

“她是一位非常、非常严格的老师。”克利斯表情凝重地对我说道。他曾经是她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到休斯敦的莱斯念研究所。

1975年秋天,我初到美国,先在莱斯大学读了半年钢琴演奏,正准备一学期后,转学到美国中部的南伊大。我严肃地望着克利斯,心中有些不解。严格是不是不好呢?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也许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吧!在我来说,到美国走一遭,目的便是希望解开心中久存的疑惑。严格的老师必有其理由,或许她能给我一些帮助。

从暖和的南边到了寒冷的伊利诺伊,不巧碰上她每三年出国巡回的演奏季。第一学季(quarter)期间,我只好一边等她,一边修着另一位老师的课了。

推开木门,暖气袭人,一位身材矮小纤细的妇人站在窗前的书桌旁。虽早有所闻,但第一次见到她,露丝·史兰倩丝卡,仍然不免惊讶于她那140多厘米的高度。可是随即便被她黝黑发亮的双眼所吸引,好一对温暖却犀利的眼睛!

我局促不安地表明来意,她要我弹奏准备过的乐曲。弹完,“你要做到‘绝对地用功’,我才能收你。”她说。

我高兴地猛点头。用功是绝不成问题,问题是用功并不和理想成正比,这之间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是我百思不解的难题。她似乎完全明了我的疑虑,不待我问,便告诉我现阶段的练法,并要我再买一套乐谱,要原版的。

这之后,便开始了我们那缓慢又漫长的训练。

在描述这个训练之前,我得先谈谈我当时在钢琴弹奏上的诸多毛病,比如:无法放松地弹琴。我哥哥就时常形容我,老是咬牙切齿地制造音乐。其次是弹奏时容易中断、忘谱,一断就不可收拾,全然不顾我曾花了多少心血在练习及背谱上。有人说那是紧张的关系,但我却隐约地觉得,那些成功的演奏家能在舞台上做到完美地表达,背后一定有原因。而我最不满意自己的,就是不能奏出想象中的音色及音量。我知道那可能跟手指的力度和身体的放松有关系,但是在我仅有的知识及练习方法下,我做不出来,有人说再过十年,我就会有力度了,我却深表怀疑。

上完第一堂课,我知道我的疑惑将要获得解决了。因为史兰倩丝卡要我从慢如老牛拖车的速度做分手及合手的练习,利用节拍器,两星期内只能进五个速度。她允许我,并规定我,在吸收音乐的过程中“爬行”。这是我在过去无法想象的事。因为传说中,天才一定是一星期内把一首乐曲练好,两星期内把整首奏鸣曲背好。我总是在通往天才的路上努力迈进,只可惜并没有当成天才。

在爬行的阶段里,因为速度慢,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放松地打磨乐曲里每一粒音符及休止符。打磨音符,其实就是在增强手指的力度,使这些手指在紧张下,不至于瘫痪,还能发出美丽的声音。打磨休止符则是个奇怪的用语,但事实的确如此。过去我曾任意地忽视并遗弃休止符,现在都得正视它们存在的意义及正确的长度。音符磨亮后,我得像说话一样地注意乐句的标点符号、感情记号,我得呼吸,我得知道怎么唱、怎么跳、怎么用力。何时单用手指的力、何时用手臂的力、何时用身体的力,它们在音乐的表达上,皆有不同的目的。在音符及姿势上稍有错误,便马上得重新来一次,毫不留情。音乐里隐藏的线条亦不可马虎,尤其是左手里的音乐。原来,左手也负有极大的责任,可以很有味道地表达音乐。这时候,我才明白,要彻底了解乐谱上的一切记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具有完整的音乐观念、知识及经验,才能真切地明了作曲家的心意。过去我所不了解及忽略的细节,即可能是造成记忆失误的原因之一。

像引导其他学生一般,史兰倩丝卡非常有耐心地一步步引导我。逐渐地,我的耳朵开始敏锐起来,节奏上细微的差异、音色里心情的转换,都成了有意义的语言。手指的力度开始聚集,身体也开始放松,想象中的音色便开始出现。虽然它们都还未达到理想的境界,但是我已知道如何去求得了。

稳定地爬出了一些成绩后,我被允许“行走”。我必须分手合手地背下所有音符、休止符及细节,而后再一点一点地增加速度。这个阶段的音乐像极了放慢的影片,一切都是慢动作,但是音乐里所有的表情都存在,音乐的张力亦被夸张地表现着,乐句有方向,线条间也有呼吸。

在不勉强肌肉及不破坏均衡弹奏音乐的完整性下,慢慢地加快。

在春季的考试上,因为我仅有的两首曲目,都只进行至这个阶段,因此快板的音乐到我手上,全部成了慢板的弹奏;可是我弹得很放心、很仔细,没有丝毫错误。虽然在那次考试上,我只得了中等的成绩,但是我却相当满意自己的表现,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对的事情,而且我正在进步。

有了坚固的基础后,她开始鼓励我在钢琴上“飞翔”,像一即将独立的小鸟。她运用了各种想象与感觉的描述和示范,带领着我的弹奏。一旦我奏出了乐曲的气氛,她马上说:“看!你有能力做到的。”如果我一时无法体会,则一次又一次,一个想象接着一个想象,一定要我的心真切地感觉着音乐,我的手确实地传达了信息,方才罢休。有时候,音乐的动力与方向一直无法出现,主要是技术上的障碍。她便交给我一个节拍器,告诉我另一种练习方法,要我到楼下的琴室马上练习。练好后,再回来弹。往往这些方法总能解决我当时的问题。

记得她曾经在一次记者访谈中说道:“如果你把自己局限在第二等钢琴家中,你将永远只能是第二等钢琴家。我是不愿意成为第二等的,我也不和别人比较,我只和最好的自己比较。如果我这一次做得好,下次我一定要更好。”

她以这样的信念要求她自己,也以相同的信念要求她的学生,能不断地超越再超越。“要说‘我办不到’是何其容易?”“横介于‘很好’和‘极佳’之间的一条线,是极其纤细的,你只要再多努力一点,再多加深一点感觉,再多加入一些想象,就跨过去了。”全心全意以达艺术的极致,是她在演奏及教学上的目标。

待秋天那个学季结束时,我手中的音乐终于都飞出了它们的气氛,而在第二次考试上得到了极作的评语。至今,我仍十分感谢那里所有的老师,因为他们给予学生时间及空间去成长,不因八股教条式的规定,阻碍了真正的进步。

这位严格的老师并未要求学生一天要练习多久,但是她所给予的独特练方法,不经长时间琢磨,还真是无法探知其中的奥秘。

史兰倩丝卡当时有七位研究生。除我之外,有两位韩国人,其余都是从美国各地来的学生。美国学生中,除了乔纳森及摩莉是全心全意地投入练习外,大部分读书之余还兼打工、家教,所以琴室里最常见到的,就是这五六人。尤其是那两位韩国朋友,从早到晚地练着。不知是否因从小吃人参的关系,她们一天可以练上十至十二个小时,常令我望之兴叹。

有一次,我准备了两顿三明治,弄妥一切,一口气也练了十二个钟头。练完后,洋洋得意,毕竟中国人也不差啊!谁知,隔日起床,两只手从肩膀酸到指尖,手臂连抬都抬不起来,更别说弹琴了。休息两三日之后,肌肉才恢复了活动的能力。从这以后,我再也不敢与人较量体力了。

为此,我曾好奇地问我的老师:为什么一些钢琴家,每天只要练习两个小时,上台就能生龙活虎,而我们却要花这么多时间?

她问答:“当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我父亲总是对外宣布,他那天才般的女儿,一天只练习两个小时。而实际上,我每天必定练九个小时的琴。”

这个回答解决了我心中最深的疑惑。

个别钢琴课外,研究生还可以修一门史兰倩丝卡开的“钢琴作品研究”。这是我们在木屋中上的团体课。

木屋的上层,是一个很大的琴室,两架音色极不相同的施坦威钢琴,并排放在正中央,钢琴的后面是壁炉,四周挂满了照片。学生们就一排排地坐在琴旁的角落。

每个学期,我们都有两位需要特别研究的作曲家。有时是巴赫与拉威尔,有时是莫扎特和巴尔托克……每一位学生均被指定弹奏两首乐曲,同时必须准备着所有人的乐谱,带着黑、红、蓝三种铅笔。以黑笔记下指法和细节,以红笔在巴赫的音乐里画出主题,再以蓝笔画出副主题。当时觉得真是有些啰嗦,可是后来却都成了极有价值的经验与资料。

曾经有一个学期,她指定我们全部都弹奏拉威尔的小奏鸣曲。在第二乐章的表达上,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一部分学生是以整曲的音域及音色为基准,表现出一种高雅深远的气氛,速度较慢。另外一些学生则根据乐章标示的“小步舞曲”作依归,而诠释出稍具活力、节奏较明显的音乐。听完了所有的弹奏后,她并未给任何一种诠释下定语。她要给予学生表白的空间,因为她知道学生思考的方向,并听到了他们具体传达的感觉。这对我日后在音乐的聆听上,具有很大的启发作用。

史兰倩丝卡虽然是位很严格的老师,但是在团体课上,她也不时地和我们谈谈过去的经历。由于我是从台湾到美国念书的学生,她便提起,早在15年前她曾到台湾演奏过:有一天晚上,演奏会结束后,她觉得肚子很饿,于是就到顶楼的夜总会吃东西。一进门,人声喧哗,起初她感到极不适应,可是后来看到周遭的人,是那么兴致高昂地和着台上演唱者的歌声,四周充满着动感的气氛与活力,最后她也高兴地和大家一起拍手叫好,嘴里和着不知是什么意思的歌儿。

她似乎很喜欢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在一次同学的婚宴上,我们看到矮矮的她与高高的男学生大跳摇摆舞,景象十分有趣。大家傻傻地挤在一旁又笑又叫,完全忘了她是老师。她也不以为意,还告诉我们,年轻的时候,她很喜欢跳舞。

团体课就是在时而严肃、时而轻松的气氛下进行着。我们除了相互聆听各人的弹奏,也朗诵自己为作曲家写下的报告,另外还必须演奏在个別课里学会的曲目。史兰倩丝卡总是抓到机会,就要学生在众人面前弹奏。她不断地灌输一个重要观念到我们的耳朵里:“当你站在演奏台上,你只有一次机会展现自己,事前是否有充分又具有方法的准备及预习,决定了一切——成功或失败。”每当演奏会来临时,她总是一再地告诫大家,不要忘记放慢速度练习,不要忘记多练几个速度,不要忘记看谱,不要……

智慧是无价的,智慧亦是难求的。从史兰倩丝卡身上,我得到了极为简明清晰的音乐观念。这些观念是她从过往许多大师身上吸收融合后的理念,是一种智慧的累积,也是一种创新,历经数十年演奏和教学的经验后,提炼出来的精华。从实际的训练中,她比我了解美的奥秘,在于精致的创造过程。美的范畴并非只有狭隘的柔情,阳刚亦是美,诙谐怪诞亦是美;有18岁奔放的美,亦有40岁含蓄的美。她教导我珍惜那呕心沥血始能创作出来的艺术品,并尊重艺术家们的创意及精神。这一切基本概念的建立,对我日后在我发展及美学的探讨上,有着重要的启发与帮助。

两年的学习,我除了在第一年有辛苦的摸索,进度稍慢之外,第二年,一切就比较得心应手,在曲目的练习上亦增加了许多分量。通过毕业考试时,我深深地感谢她慷慨丰富的给予。她只是谦虚地说道:“我并未给你任何东西;我只是像一个严格的保姆,在一旁督促引导你。是你自己的努力发挥了你体内的潜能。”

毕业演奏会是在一个刮着风雪的夜晚举行的。她穿着臃肿的大衣,头上一顶白帽,刚开过刀的眼睛上戴着一副眼镜,依然是神采奕奕地来到会场。她交给我一个小黑盒:“每一个孩子从我身边飞走时,我都有个小小的礼物给他们。”音乐会结束,积雪很深。她在友人的搀扶下,在深雪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家。

时光匆匆,离开南伊大已整整九年。九年,我由一个少不经事的学生,成了多年来学生口中的老师。九年前的人事物,大都已随着记忆的模糊而从脑海中消逝;唯有那山丘上的木屋,木屋里的一切,仍不时地在眼前浮现、晃动。是什么如此牵绊着我的心?是什么让我难以忘怀?

我想,应该是一股精神吧!一般平凡,却执著得近乎宗教信仰般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