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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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川文集

杜牧在致人信中反复讲到自己的生活习惯:嗜酒,贪睡,好读书。好读书是贯彻他一生的,前面两项,特别是贪睡,大约是中年后的写照。他年轻时候,酒肯定也常喝,但不至于喝了就大睡。睡多,固然是因为体力不如以前了,更重要的,应该是心灰意懒的缘故。有说他早年生活不检点,喜欢狭邪之游的,是否属实不得而知,他的文集里留下了几首自供状一般的诗倒是真的。但诗容易夸张,也有为了赌气或炫耀,自己不是那种人却故意把自己说成是那种人的。杜牧读书多,见识高,诗风能做到放荡而不卑下。他在写给刑部崔尚书的信中,把“书不得日读,文不得专心”提升到很高的层次,说这就是他自己“百不逮人”的具体表现:“所尚业,复不能尺寸铢两自强自进,乃庸人辈也。”

沉湎于酒乡睡乡,杜牧虽然自陈积习难改,但从后来的多处表白来看,显然是为了给自己不愿应酬找个理由。果真如此的话,他和阮籍的好酒就属于同样的性质,区别仅在于,阮籍图自保,杜牧求心安。他在会昌二年写的《上李中丞书》中说:“某入仕十五年间,凡四年在京,其间卧疾乞假,复居其半。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闭户,便经旬日,市庆参请,多亦废阙。至于俯仰进趋,随意所在,希时徇势,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间,比之辈流,亦多困踬。自顾自念,守道不病,独处思省,亦不自悔。”在另一封《上池州李使君书》中,也有类似的话:“知邪柔利己,偷苟谗谄,可以进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复见恶之,不能忍一同坐与之交语。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怒守直道而违己者。”

小杜出身世家,多才多艺,以风流名世,不料混在官场,竟然落到求人怜助的地步。看来,他为人确有清高倔强的一面,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固执。读他的诗,我们多看到他的秀丽,尤其是那些山水册页一样的七绝,历代的很多画家在画中追求的,尽力往高,也就是小杜诗的境界吧。然而秀丽不等于没风骨,正如粗俗不一定表示刚勇一样。杜牧的诗也藏不住他的个性,比如他极其仰慕硬骨头的朱云:“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华白日悬。”在《商山富水驿》里,他说:“奸佞每思当面唾。”他有一首《自贻》,说得更明白:


杜陵萧次君,迁少去官频。寂寞怜吾道,依稀似古人。

饰心无彩绘,到骨是风尘。自嫌如匹素,刀尺不由身。


他在《出守吴兴》诗中说“且免材为累,何妨拙有机。宋株聊自守,鲁酒怕旁围。”我看到守株待兔的典故被这样用,不禁大笑,恨不得立即附庸风雅,取个什么“守株”或“待兔”的斋名。他还有一句诗:“鸡犬图书共一船。”说得何等有趣。不管其他,只要这一句,每次想起都乐不可支。

“十年为幕府吏,每促束于簿书宴游间。刺史七年,病弟孀妹,百口之家,经营衣食,复有一州赋讼,私以贫苦焦虑,公以愚恐败悔。”日子困苦,他不得不写了一封封干谒的信,但也奇怪,即使是向大官们谋求衣食的文字,从中也看不出卑格,往简单了说,他身上肯定还保留着大家贵公子的高傲,但也和他的才气——不仅是文学的,还有经世致用的——和品格分不开。他在给弟弟送行的诗里说:“直道事人男子业。”有多少人可以做到一辈子直道事人?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论及传说杜牧批评元白诗歌的问题时说:“平心而论,牧诗冶荡甚于元、白,其风骨则实出元、白上。其古文纵横奥衍,多切经世之务。《罪言》一篇,朱祁作《新唐书藩镇传论》实全录之。费衮《梁溪漫志》载:欧阳修使子棐读《新唐书》列传,卧而听之。至《藩镇传叙》,叹曰:‘若皆如此传,笔力亦不可及。’识曲听真,殆非偶尔。即以散体而论,亦远胜元、白。观其集中有读韩、杜集诗。又《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曰:‘经书括根本,史书阅兴亡。高摘屈宋艳,浓熏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则牧于文章具有本末,宜其睥睨‘长庆’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