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人”“弘”“道”的字义解释
若准确理解这句话,我们也许要回顾一下前人关于“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句话的字义解释。
(一)“人”的字义训诂
文中的“人”字怎么解释,是指一般人呢,还是专指圣贤一类人?历史上就有两种看法。
一种看法认为,文中的“人”字是“泛指”,即指一般人而言。如明代儒者周宗建说:
“人”字莫认作太高,“弘道”莫只看得太迂阔了。试想吾人随时随地哪一处不是“道”之流行,哪一刻不是“道”之鼓舞,皆是“弘道”作用。故曰“人能弘道”,实是合智愚贤不肖之人而点动之也。若以“人”字专归圣贤,以“弘”字只说“位育参赞”等话,则圣人此语死煞无味。(《论语商》卷下)
依周宗建的意见,这里的“人”乃“合智愚贤不肖之人”而言,并非“专归圣贤”。以我们的经验知识来说,发现、认识乃至发展真理,并非圣贤一流人的专利,愚夫愚妇都有可能参与到发现、认识乃至发展真理的历史实践中,如我国古代的许多发明,并无明确的发明人,应该是老百姓集体智慧的结晶。所以周宗建的意见是有道理的。
另有一种意见认为,这里的“人”字是“专指”,是针对“贤哲”一类人,即学者理论家。如宋代儒者黄仲元说:
或有能弘者,有不能弘者何?此“弘”字全就作用说,能与不能,存乎人耳。均是人也,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万人之人,有亿人之人,有兆人之人,人至于为兆人之人者,然后位乎天地之间,立万物之上,始得谓人之人,其人之至乎!故曰:“圣人,人伦之至。”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到得至处践处,其弘多矣。……春秋之末,孔子,元圣也。斯文未丧,以天自许,如有用我,为东周乎!律天时,袭水土,四时行,日月明,万物育,孔子之所以为“弘”。……七雄之季,孟子亚圣也。气配义道,塞乎天地,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孟子之所以为“弘”。……吁,如尧、舜、禹、汤、武王、周公、孔、孟然后谓之“人”,然后谓之“能弘道”。……志道者切莫把第一等人让与别人做,然后谓之“弘道”。(黄仲元《四如讲稿》卷一)
按照这个说法,只有宋明理学家所谓那些继承“道统”的人,才有资格“弘道”。以致明代章潢说“‘人能弘道’,本其所自明者,以大明于天下,则‘道统’在斯人也”。(《图书编》卷十五)当然,那些圣贤也并非生来就是圣贤的,凡有志成为“第一等人”的人,也有希望成为“圣贤”一流人,从而也有机会“弘道”的。而有一类人,“但以圆首方足而谓之人,知饮食男女而谓之人,有之无益,无之无损,是人也,亦物也”(同上),这一类人终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如何能“弘道”呢?
两种看法,究竟哪种理解对呢?在我们看来,那还要看究竟对“人能弘道”的“道”字如何解释,如果将“道”理解为广泛的“真理”,愚夫愚妇皆有可能发现和认识真理,如果将“道”理解为某种理论学说,那“弘道”之事的确是需要专门的理论家来从事的。故两种说法可以并存。
(二)“弘”的字义训诂
从训诂学说:“弘”有二意:一是“含弘”“包容”之意,元代学者许有壬《至正集》卷四十二说:
鸟兽草木亦各使之遂其生育之道,天下事物纷错坌沓莫不有以容之。容之者何?弘之谓也。弘也者,隘之反也,此得彼遗,即隘矣。虽莫不有以容之,亦莫不有以别之也。夫子曰“人能弘道”,言人能有知思,可以大其所有之理也。子张曰“执德不弘”,言有所得,守之太狭,则轻喜易足,有一善自以为天下莫己若矣。“道”而曰“弘”,我之力也;“德”而曰“弘”,我之量也。
这是从“包容”的意思来讲“弘”。人的思想可以包容天地间许多道理。人的胸怀可以有很大识量,“弘”通“宏”,人们经常说“宽宏大量”,应该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而与宽宏相反,便是狭隘了。何晏《论语集解》载王肃注“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说:“才大者道随大,才小者道随小,故不能弘人。”王肃所理解的“弘”,便是从“包容”的意思说的,以致明代学者章潢《图书编》卷十五说:
譬之水焉,江海无穷,汲之在器,器有小大,水即因之。彼器之敝漏者不足言,而天下虽有完器,其如器之褊狭,何以有限之器汲无穷之水,多见其不知量也。江海惟大,故为众水之会。圣人德犹江海,故为斯道之宗。仁、知皆美德,而道无分仁、知也,惟其各局于见,此所以鲜君子之道也;清、任、和,皆至德,道无分于清、任、和也,惟其各有所偏,此所以异乎大成之圣也。
人的识量大小犹如容器盛水,容器大者盛水多,容器小者盛水少。大海为众水之汇合,圣人如孔子之识量好比大海,为大道大德之汇合,集仁、知、清、任、和众德于一身。非那些单有仁、知、清、任、和一德的贤人所可比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那些贤人虽然不无所见,充其量也只是一偏之见而已。
“弘”的另一个意思,是扩充、发展之意。宋郑汝谐《论语意原》卷四就是从这个意义来解释“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他说:“人有知觉,故能扩充是道;道本无为,非能扩充人也。”吕柟在《四书因问》卷四中也说:“问:下一‘弘’字,是欲人扩充意否?曰:然。”
更有人将“弘”字的这两个意思结合起来说,如宋代儒者黄仲元《四如讲稿》卷一说:
弘有二义:人之得是道于心也,方其寂然,无一理之不备,亦无一物之不该,这是容受之弘。及感而通,无一事而非是理之用,亦无一物而非是理之推,这是廓大之弘。其容受也,人心揽之若不盈掬,而万物皆备于我,多少宏阔,此弘之体。其廓大也,四端虽微,火然(燃)泉达,充之足保四海,此弘之用。……虽然,或有能弘者,有不能弘者何?此弘字全就作用说,能与不能存乎人耳。
虽然“弘”有“体”和“用”两种意思,但在解释“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一句时,则“此‘弘’字全就作用说”,即按扩充、发展的意思来解释“弘”字。
(三)“道”的字义训诂
“道”字应该说是中国哲学中最重要的概念。然而儒家有儒家之“道”,道家有道家之“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并没有形成一种共识。我们这里讨论的“道”,是《论语》所载孔子之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道”,当然是儒家所说的“道”。即使这样,儒者们的认识也不尽一致。“道”的概念牵涉许多哲学问题,如“道”的属性是什么?它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它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与人是怎样一种关系?
首先,在儒者看来,“道”既包括自然之理,又包括社会之理,换言之,“道”是自然之理与社会之理的统一。元代儒者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二十说:“道者,理也,路也。在天为自然之理,在人为日用之间、当行之路。……道,一也,曰‘王道’,曰‘二帝三王之道’,曰‘圣人之道’,曰‘君子之道’,所称各不同,何也?曰:能由是路、用此理者,二帝三王、圣人、君子耳。背是理、舍正路而妄行者,五霸、小人也。圣人在上,则曰‘天下有道’;又曰‘国有道’。天位无圣明,则曰‘天下无道’,‘国无道’。”
其次,“道”无处不在,无时不存,无物不备,不因人之贤愚而增多或减少,只在人是否去认识它,元代儒者臧梦解《重修宣成书院记》说:“道在天地,如水在地中,无在无不在也。……道者,日用事物当然之理,皆性之徳,无物不备,无时不存,不以智而丰,不以愚而啬;不以圣贤而加多,不以不肖而损少。特在学者能求与不能求之分耳。”(引自《广西通志》卷一〇四)
再次,“道”虽是客观的、自在无为的,却又通过人的主观性被认识和利用。朱熹说:“人外无道,道外无人,然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有学生问朱熹怎样理解“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朱熹指着手中的扇子说:“道如扇,人如手。手能摇扇,扇如何摇手?”(《朱子语类》卷四十五)
最后,“道”虽然包括自然之理和社会之理,“人能弘道”所侧重的主要还是社会之理,正如清人毛奇龄《西河集》卷五十五所说:“道之为名,言人人殊。惟《中庸》以率性为道,则始以天下达道属五常之性,而孔子答哀公,即又以司徒五教称‘五达道’,是必合五性五教而道乃立于其间。”亦如宋黄仲元《四如讲稿》卷一所说:“道者何?命之源,性之本,心之神,情之动,仁义礼智信之常,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伦,曰中、曰一、曰极、曰诚,皆道也。人所以载是道也,道所以为人之理。道非人则何所附丽?人非道则不过血肉之躯耳?”这里所说的“道”,实际是指儒家的理论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