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爱你,像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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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恋与失恋

那个陪你走过漫漫黑夜的人,却没有出现在你明亮的明天里。

1

跑过两座大桥,绕河一周,正好十五公里。叶汐看着手腕上的运动手表说道:“配速五分半,再这么下去,你就要超过我了。”

于跑步来说,许书臣是新手,跟着叶汐跑下来,勉勉强强,可就是这么从最初只能跑一公里,到后来十五公里,到现在速度提升到五分半,虽不是什么惊人的速度,但对他来说一步步跑到今天,身体的变化也许别人能看到,内心的改变怕是只有自己知道。许书臣抻着身上的外套擦了一把脸,说道:“勉强能跟上你的步伐。”

叶汐看着许书臣的脸,被汗水浸过的皮肤有点儿像被水泡过的草莓,白涔涔的脸上泛着些红。看到叶汐在看他,许书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抻了抻已经湿透了的衣服,弓着腿开始拉伸。

许书臣是跑步群群主张哥的表弟。叶汐第一次见到许书臣是在群里的例行集体约跑。

张哥勾着许书臣的肩膀说:“我表弟,许书臣,就那天我拉进群的蜗牛。”蜗牛是许书臣在跑步群里的昵称,全称是壳里的蜗牛,张哥拉他进群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所以也并没有人注意过他。

张哥向大家介绍许书臣的时候,叶汐望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一眼,让叶汐在往后的日子里再想起,都觉得可怕,那双眼睛甚至不能被称为眼睛,他看着她,但她却感觉到他不过在看着一件任意的物件儿,所有的人在他眼里不过都是一个个的物件儿,这想法让叶汐不禁打了冷战。

然而,只是恍然间,她又想起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等她仔细去想,却又害怕想起。

那天大家照旧跑了五公里的路线,拉伸一会儿便各自散去,分开前张哥叫住了叶汐:“小汐你和书臣住得近,又跑得勤,有空多带他跑跑。”

叶汐点了点头:“行啊,没问题啊!”

“你们都是年轻人,又都读了大学,可能有共同话题。我们都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和书臣有代沟了。”张哥说完拍拍许书臣的肩膀,“书臣你也多出来动动吧,天气这么好,别一个人在家里憋着啊!”

许书臣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从十月到十二月,除了每周日的集体约跑,一三五他们两个人单独跑步,在最初一起跑步的那三个月里,叶汐和许书臣像是有了某种默契,除了跑步,从不交谈其他的生活话题,这种默契不论是大家一起跑步,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都让他们保持着一种疏离,叶汐觉得他们应该一直保持着,在固定时间一起跑步,然后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中。

但许书臣打破了它。

“这个送你。听说能带来好运。”

叶汐接过许书臣递来的红绳,是一条手工编织的红绳,很细,上面穿着五颗小小的红色珠子,看着简约又精致。

“听谁说的?”叶汐问。

“过完春节不就是你的本命年了嘛,都是要带红绳的。”

“这你也信?”

叶汐伸出手,说:“你帮我扣上,这珠子太小了,我自己扣不上。”

“心诚则灵。”许书臣小心地帮她把那条细细的红绳系在左手上,连大小都恰好。

叶汐把手放在眼前左看右看,说道:“好看,谢啦!”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便各自回了家。回到家,左思右想,叶汐还是决定叫许书臣出来吃夜宵。

“我晚上七点后就不吃东西了。”许书臣回复。

叶汐刚想回“那算了”,许书臣又发来一条,“不过可以陪你去。”

也许是叶汐吃得太香了,也许是烧烤的味道太过诱人,说好晚上七点后不吃东西的许书臣也跟着吃了几串。

“要不要喝点儿啤酒?”

没等许书臣回答,叶汐已经喊了老板:“来两瓶啤酒!”

“你这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吗?”

“吃烧烤不配上啤酒,多没滋味!”

许书臣没有说话,但啤酒来的时候,还是拿着啤酒和叶汐碰杯喝了起来,叶汐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不仅吃东西了,还喝酒了。”许书臣也笑了一下,独自喝了一杯又一杯。

“其实我之前很不喜欢这里的生活。”

许书臣这句没来由的话让叶汐不知道如何回应是好。刚刚的欢快气氛忽然有些冷了下来,叶汐没想到话风会突然这样转变,咬着一半的鸡屁股,一边拔出签子一边嚼着鸡屁股又一边问道:“为什么啊?”

她记得大家闲聊的时候也说起过,他也算是个富二代,在这小城市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公司,衣食无忧,工作不愁。这样的生活,是叶汐想都不敢想的,她早早地就明白了生活的奔波和无奈。

可往往光鲜都只是别人看到的,苦恼是自己心里的。许书臣从小被父母送去了省城读各种重点学校,他在朝阳这座小城市里除了几个亲戚,没有任何朋友,他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再回到这座不大的小城来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就留在了上海工作,若没有后来的变故,他会在那里结婚生子,而后将父母一同接去,那也便没有了以后的这些故事。然而两年后,因为公司运营出现了问题,他父亲也在那个节骨眼上忽然病倒了,家里提出让他回来接手公司,他只说回来等到父亲康复,毕竟他学的计算机和公司运营毫无关系,他清楚地知道他自己不想也不会留在这里。

没想到的是,回来后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母亲却是无论如何不想离开家乡的,他也做不到不顾母亲而离去,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没办法离开这里了。而得知他打算留在家乡后,女朋友杨思便和他提了分手,他一直在挽留,但杨思是上海姑娘,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的父母都不想到这个北方的小城市来,他知道一切再无可能了。六年的感情忽然就结束了,公司里他又毫无经验,而在这里,他连一个真正能喝酒说话的人都没有。

困兽,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困兽,被这一方天地困于此,他去不了他的天空,又无法融入这里的规则。“有段时间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着放下一切算了。这么说有点儿太不像个男人了,很没有责任感是不是?”他并没有看叶汐,只是看着手里的酒杯,随后又喝了一口,“但那时真的觉得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曾经的干劲儿不知道该往哪里用,用了也不对路,感觉自己很没用。什么都不想做。做什么都不对。其实……”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我真的放下过一次,在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候,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人拉着我,一直拉着我,再后来听到有人拼命喊我的名字,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我妈一直在那里哭,后来,我就觉得自己该试着做点儿什么。”

叶汐有些意外许书臣这忽然而来的坦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许书臣,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可能他也需要偶尔将身上的担子放一放,叶汐知道,她此刻该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而不是一个破坏气氛的评论者,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拿着酒杯和许书臣喝酒,一杯又一杯,气氛被酒精渲染得让人迷醉。

如今能平静说起过往的人,经历了多少痛楚,叶汐没有办法去感同身受,她只是想起自己,又想起网上那些文章,那些鼓吹当下的年轻人都恨不得放下一切去追求自己的梦想的文字,但人毕竟不是一个可以完全独立的个体,在亲情面前、爱情面前,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潇洒地不被羁绊,还是很多人在妥协,比如许书臣,比如她自己。

2

男友陈鸣春节前夕才从上海回来。凌晨三点,叶汐出门去车站接陈鸣,虽然陈鸣说了不用她去接,但想到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到,她还是打算去,没想到的是,下楼就看到了许书臣。

“不是说不用来了。”叶汐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北方的天气骤冷,大家只在周末的下午跑跑步,其他时间都各忙各的事情,偶尔在微信群里聊几句。叶汐说到凌晨去接男朋友,许书臣便私下说可以送她,但被叶汐拒绝了。许书臣倒也不在意,只是说:“外面太冷,而且这个时间,女孩子出门总是让人不放心。”

自从上次交心谈过之后,再跑步的时候,两人总感觉有些尴尬,有了默契一样避免再多的交谈,明明已经是互相了解的人,却又因为彼此暴露了心事而变得更加陌生了起来。到了火车站,叶汐说:“太晚了,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们。”

“没事,不差那一会儿。送完你们我再回去。”许书臣说完,却看到了面露难色的叶汐,他看到她欲言又止,最终她还是说了出来:“我们打车就行了,我不希望他误会。”

叶汐的理由让许书臣无法反驳,也有些尴尬,但他还是没有马上离开,只是把车开到远一点儿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叶汐,看着她在寒风里跺着脚等在出站口。他想到曾经自己也站过一天一夜的火车,那时的他为了能早点儿见到杨思,在寒假回学校的时候,临时改了车票,但只改到了站票,爱情可能就会让人变得这么奋不顾身又充满力量吧。想到杨思,许书臣拿出手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但是看了看时间,说句晚安或者问个早安都不合适,便又放下了。

过了二十多分钟,出站口才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人出来。许书臣看到叶汐站在一边探着身子往里望,有人向叶汐走去,叶汐也迎了过去,许书臣看到他们在深冬凌晨的街头相拥。爱情面前,这深冬的寒流又算得了什么呢。

……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

车里放着王菲的歌,他转了方向盘,开在清冷的街道上,一时没了方向。

3

在陈鸣回来的那段日子里,叶汐和许书臣又保持了最初的那种默契,像从没认识过彼此一样,没有一起跑步,也没有联系过彼此。有一次许书臣在商场里碰到陈鸣和叶汐,远远地许书臣就看到叶汐拉着陈鸣往其他的柜台去了,他知道叶汐是在躲着他,他想到那天她脸上尴尬的表情,他竟有些读不懂。没有谁能真的读懂谁,但也总有傻瓜试图那样做,只是不自知。

一直到陈鸣再回上海,叶汐才发了微信给许书臣。“抱歉,不想让他误会。”

许书臣想问误会什么,但他没问。朋友应该懂得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和理解。“没关系,理解。”他回道。

再一起跑步时,已是春天的事了,过了北方刺骨寒冷的冬天,大家都勤奋了起来,叶汐和许书臣照例约在每天下班后跑一圈。在某天跑步后,叶汐问许书臣有没有时间一起在河边再溜达一会儿,也就是那天,叶汐第一次向许书臣提起了陈鸣。

“我和陈鸣是在大学的老乡会上认识的,后来才发现大家都是朝阳人,他读的一高,我读的二高,但也并没有因此关系更近一步,其实有时候我在想,要不是后来我的人生经历了那场变故,我和他可能根本不会变成男女朋友。”

“发生了什么事?”

好半天叶汐都没有回答,就在许书臣想要岔开话题的时候,才听到叶汐又继续说道:“大二那年暑假,我父母去上海看我,想着一家人去周边玩一圈,我们报了一家户外俱乐部的团去浙江徒步,没想到住在山里的那晚忽然下了暴雨,发了山洪,我们的帐篷连同物品都被冲走了,后来大家在领队的带领下开始转移,但雨真的太大了,有人报了警,山里的信号不好,就算信号再好,救援也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到,先是有一个女孩子被山洪冲走了,大家都被吓得不行,后来又发现有两个人掉队了,再接下来就是我们在转移的时候,正面遇到了山洪,我也被山洪冲了下去……”

许书臣听到这里不禁浑身僵硬了起来,他想到自己曾渴求在水中死去,然而当他真的沉在水中的那一瞬间,他却又本能地挣扎了起来,当一个人离死亡很遥远的时候,是无所畏惧的,而当死亡近在眼前,即将踏过那道门时,那种恐惧反而是最强烈的。

“幸运的是我被挂在了半路的一棵树上,我爸妈为了救我,先是我妈被冲走了,而后是我爸在把我推到边上的时候,被刚冲下来的山洪带走了,他们没有我那么幸运,我爸的尸体在山脚下找到了,我妈的尸体是几天后在下游的湖边发现的。”

许书臣听得出叶汐的声音在颤抖,也在余光中看到了她悄悄抬起的手臂,他抬起手臂想拥抱这个瘦弱的小女孩,伸出手,叶汐又继续说了下去,他的手在空气中空空地划了一下便又落下。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过得浑浑噩噩,其实我根本想不起来那段期间我都做了些什么,那段时间就像从我生命中丢失了一样,好像是某天在路上遇到陈鸣,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但他后来一直陪着我,每天都带我去吃饭,后来他陪我跑步,陪我上课,他几乎用了所有的时间陪我,是他让我感觉到了我还活着,我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四年前许书臣也在上海。当时的那条新闻“驴友夜困深山致五人死亡”,他不是没看到过,可那种看到一篇报道的感觉和亲身经历又怎么能一样呢。从他去年秋天认识叶汐开始,叶汐带他一起跑步,他们的话不多,但她总是给许书臣一种积极向上的感觉,每次跑步前,许书臣都先到集合地的喷泉前等叶汐,并不是他总那么空闲,而是他喜欢叶汐从远处走向他的那种感觉,看着她温热而又轻盈地走到他的身旁,在他感觉到自己要冻死在这困顿的寒冬时,在他以为自己将在这无尽的黑夜过完余生时,在他即将放弃自己时,叶汐的光照亮了他的世界。每次跑步时,他总跑在她身后两米的地方,看着她的马尾随着她的每一次迈步而摇摆,而它的每次摆动又都在轻扫着许书臣那颗疲惫而沉重的心。

他不得不承认,他贪恋她身上的这种暖。

然而当他知道她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知道这颗照耀自己全部生活的小太阳曾经历过的漫漫长夜,他感到惭愧,又感到内疚,他贪恋着那温暖,那么她又是从何处获得的这温暖呢?那些个孤独的夜里,她又是怎样独自一人熬了过来,他不敢想象,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懦弱,那样的卑鄙。

许书臣在路口的红灯前急刹车停了下来,叶汐的经历给他的震撼太大了,与此同时还有深深的无力感,那个陪她度过漫长黑夜的陈鸣,他许书臣真的比得过吗?他没有那样的把握。车后面响起了急促的汽车鸣笛,许书臣放下手刹,踩下油门驶过了路口,而车里播放的还是那首王菲的歌。

……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

我都捉不紧

……

4

除了每天固定的跑步时间以外,叶汐放过许书臣无数次的鸽子,但每次叶汐打电话喊许书臣出来,许书臣从没拒绝过,只是准时地等在约好的地点,不管叶汐去不去,几点到,他从没有过怨言。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被另一个人骗大概都是喜欢的缘故。叶汐也不是真的想骗许书臣,她只是喜欢看他静静等她的样子,有几次她明明准时到了,但她只是躲在角落里看着他,每次她都会想到陈鸣,想到她最近见到陈鸣时,陈鸣总是说她磨磨蹭蹭。而人在对比时,总能分辨些什么出来。

叶汐不敢再仔细地想下去,便走过去拍着许书臣的肩,“放你那么多次鸽子,还没长记性?”

“总感觉你这次不会骗我。”

他的眼神太过于真诚,叶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很快到了夏天,他们除了一起跑步,偶尔也一起沿着河边散散步。从前叶汐也总和父母在这河边散步,后来父母去世了,叶汐在毕业后坚持要回老家工作,陈鸣却坚持要留在上海,叶汐知道,陈鸣的父母都是农民,好不容易将他供到大学毕业,他是想出人头地的,但叶汐并不想,她想回家,想回到有父母在的家,回到她出生生长的地方,只是她也答应了陈鸣,等她放下心结就回上海。

回到小城后,叶汐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她不得不每天面对一家人曾拥有的全部回忆,她把那些已经落灰的家具清扫了一遍,一切都还保留着两年前的模样,父亲的烟灰缸还在茶几上,母亲舍不得扔掉的旧坐垫,她想到曾经在亲情唾手可得的时候她自己的任性,有时候她在想,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等她躺在床上一觉醒来,会听到妈妈在着急地喊她起床,而她会扑到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和她说一说这可怕的噩梦。

从开始的痛哭不已,到如今,这座城除了她和父母的共同回忆以外,还有了她一个人生活的记忆。而要想忘记痛苦,就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面对,从痛苦到麻木到习以为常到接受,才会变坚强。

某天她和许书臣跑步后坐在河边,看着河对面的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许书臣忽然说:“我觉得有一天你会飞到你喜欢的地方去。”

“是吗?”

许书臣认真地点着头。

“我也觉得我会飞到那。”叶汐转过头问许书臣:“那你呢?你会飞吗?”

许书臣低头长出一口气,看着河岸的那一边,他身上的重担也许让他再也无法飞起来了吧。

5

感情里的一点点变化,也只有自己有深深的感受。有那么几次,叶汐主动地发了一两条消息,却是在隔天才收到陈鸣的回复。没有人会忙到连这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她知道却又害怕知道。叶汐和陈鸣的联系越来越少,两个人像是互相较着劲,你不联系我,我也不去联系你,明知道一段感情已经摇摇欲坠,却没有任何一方开口去挑明一切,更没有人做出任何的努力去挽救,就等着这最后的一点儿油燃烧殆尽,然后灯灭天黑。

如果真的能坐以待毙地等待,那也是好的,但叶汐不能,陈鸣曾是她救命的稻草,她害怕失去他,害怕又回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那种感觉。终于她决定去上海找陈鸣,她想去抓住爱情,抓住她的稻草。

三天后的凌晨三点,许书臣的电话响了起来。

“许书臣,我在火车站。”凌晨三点,叶汐没有说“你来接我”。

“等我五分钟。”

在叶汐消失的这三天,许书臣给叶汐发过几条消息,但是叶汐没有回。而在这凌晨三点的街头,除了许书臣,她不知道此刻还能打给谁。而许书臣在五分钟后,从车上跳下来,挠着头说:“这次没骗我。”

他的样子让叶汐忍不住笑了,不禁说道:“万一又骗了呢?”

“那也不能冒着把你一个人扔在街头的风险。”

她想到自己背着包一个人去找陈鸣的那个深夜,他睡眼惺忪地说:“你来干什么?”

她想到那个瞬间的自己,想到陈鸣的态度,想到已经失去的爱情,忽然地就哭了出来。

许书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叶汐却推了他一把,说,开车走了。

6

收到分手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其实分手也不过是个仪式罢了,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在叶汐选择回老家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在悄悄改变了,他们闭口不谈却彼此了然于心。

已是初冬,在河边散步的人却依旧很多,风像刀子一样穿过她的身体,叶汐把运动服的帽子扣在头上,帽子有些小,压得她抬不起头来,但也没什么,她本来也不想抬起,便低着头在人群中倒着走。而后在某个抬头的瞬间,正看到弯月当空,没了城市的灯火辉煌,只有几颗闪烁的星星,衣服的帽子有些短,抻得她脖子有些疼,她那样费力地仰着脖子,便想到现在的自己多像是一个戴了枷锁的人啊,可是那些个戴着枷锁的人,也想仰望这样的夜空吧。想到这,她就忽地流下泪来。

“叶汐?”

隔着耳机里的音乐,她也听到了有人叫她,隔着几个人,她也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她却转身加快了脚步,走了几步便开始跑了起来。

“你跑什么啊?”许书臣气喘吁吁地拦在叶汐前面问她。

她摘下了耳机,也喘着粗气:“跑步可不就是得跑起来嘛。”

“你听见我喊你了吧!”

“啊?你喊我了?没听到啊!”

叶汐边说边往前走,许书臣知道她又在说谎。叶汐从上海回来后就不再跑步,连周末的集体跑步也不再参加,她找各种借口不见许书臣,许书臣也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能做点儿什么。

叶汐说自己在跑步,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吃饭,不想上班,经常掉眼泪,整夜地睡不着,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她的心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坏”了,她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她又一次地感受到了不想活,有几次站在桥边,看着桥下流过的水流,她总是能想到在两年前的那天她在此看到的一幕,那个人直挺挺地从这里倒下去,那时的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样绝望吧,每次想到这儿,她便又从桥上走了回去。

上班的时候她经常走神儿,几个设计图的数据全都错了,领导大发雷霆,她却只是木讷地看着一切,领导也感到了她的异样,便没再追究。

而比起病症本身来说,得知病症那一刻的绝望才真的打击人。

抑郁症,等叶汐知道自己患了抑郁症的时候,她开始不敢联系任何人,她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抑郁,连父母去世她都熬了过来,为何这个时候她会抑郁?医生建议她吃药治疗,她说回家和家人商量,事实上,她已经没有了家人,甚至,连一个温暖的怀抱,她都没有。她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因为忘了交取暖费,在北方已经进入取暖期的冬天,她一个人住在冰窖一样的房子里,厨房的玻璃结了厚厚的霜,白天被太阳暖化,水流到台子上,晚上又冻起来,她已经很久不做饭,也很少吃饭,她根本感觉不到饿,偶尔吃点儿也会吐掉,她也感觉不到冷,慢慢地,她开始害怕出门,害怕见到人,害怕讲话,更害怕被人联系,她只想躲起来,躲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要不要去南大桥的崔记吃点儿东西?”

叶汐没有回答许书臣,而是说道:“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拼尽全力,不计后果,最后却一无所有,狼狈退场。”

许书臣知道她是在自问,但若要是问他,他也答不出,他对杨思的爱有没有拼尽全力呢?或许没有吧。关于叶汐和陈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许书臣不知道,但他想了想,说:“其实,不爱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成为借口。”

叶汐想到陈鸣的那条分手短信,只有寥寥几个字: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她想问为什么,想问分开多久,想问那个“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还会不会在一起,但她知道,那毫无意义,她没有回复,但她默认了。

7

周末一大早,叶汐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事实上她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许书臣拎着几个大袋子在门口笑着对叶汐说:“morning!”说完自顾自地走到屋里,完全没有理会叶汐,而当他进来才发现,叶汐家里冷得和室外无异,而那厨房更是不能用,屋里到处都是叶汐的衣服,还有些许的垃圾,许书臣看着穿着毛衣毛裤的叶汐,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到叶汐家里来,他想到她可能不想吃饭,所以他才想周末来给她做些饭菜吃,只是他没想到她已经丧失了生活的信念,他抱了抱叶汐,然后便出门去了。一个小时后,他拎着三个取暖器、一床大绒毯子、几件女士的厚衣服,还有一份热粥。

叶汐喝着粥,看着许书臣在厨房凿掉那些结在窗台和柜子上的冰,又把她的脏衣服放到洗衣机里清洗,而后又在她那冰冷的厨房里做起饭来。她感觉得到许书臣是在拯救自己,可是她已经都不想自救了,想到这,她又开始掉眼泪,而后感到胃里的东西正在向上翻涌。

从那天起,许书臣像是叶汐的司机,又像是叶汐的保姆。他从不和她提起过去,只是挑拣些有趣的事说给叶汐听。他说他大学时在去西藏的路上因为没钱就和别人一起在街边打鼓卖唱换钱。他说他听说北极有一种蝴蝶,在它还是一条毛毛虫的时候,经历了整整七个寒冬,才会变成三个月的蝴蝶。他说有一种白鲸会游很久的路途到加拿大的海口,就为了去洗一次澡。他还学企鹅爸爸孵蛋时的样子……其实叶汐从不知道许书臣这一面,她偶尔也会想,若是她在早些时候遇见他,大概会被他迷住,而这样的人,实在无法让她联想到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双眼睛。

叶汐依旧吃得很少,稍稍吃多一点儿就会想吐,许书臣每天早晚来做饭,后来叶汐也加入了进来,两个人一起研究了不少菜色,从北到南,从东北菜到粤菜,国内的几个菜系尝试完,两人又开始从网上查些国外的菜谱来做,叶汐的胃口一点点地恢复,而许书臣更是在整个冬天胖了一圈。

除了一起吃饭,许书臣还买了游戏机和一些书,饭后的时间,两个人不是打游戏,就是一起看书,每次许书臣都等到叶汐睡去才开车回家,而每次他的车里都在播放着同一首歌。

……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

阳光好的周末,许书臣开着车带叶汐去周边爬山,然而毕竟是北方的冬天,刚开始爬的时候很冷,冻得两个人哆哆嗦嗦,但是等爬到山顶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开始冒着热气,活像两个刚出炉的热包子。然后某天在凤凰山的山顶,叶汐转了个圈对许书臣说:“本大仙到凡界一游。”

许书臣傻傻地望着叶汐笑,他知道他的小太阳又回来了。

8

春节一过,转眼就到了春天。许书臣依旧每天跑去叶汐家,明明他们的关系称得上是亲昵,至少也是好友,但叶汐却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再进一步了。

而陈鸣和叶汐再也没有联系过彼此,似乎都心甘情愿地在对方的通讯录里当一个活死人。有几次,叶汐点开陈鸣的微信,打了几个字,没发送,又一一删去。

后来某次再打开陈鸣的微信,发现他的头像已经变成了和另一个女孩的婚纱照,叶汐愣了好久,终于在联系人中删除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生活开始变得很平常,上班,下班,睡觉,吃饭,平常得让人觉得漫长,又感觉时间流淌得那么快,好像一眨眼就能这样到人生的尽头。而只有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在短暂的生命中,内心真正在乎的人与事,但那时,已经是结局。

周末打扫房间时,叶汐翻出前年春天陈鸣回来时他们一起放过的风筝,风筝是DIY的,图案是叶汐和陈鸣一起画上去的两个牵着手的小人,陈鸣说:“以后我们会牵着手一起到处飞翔。”

陈鸣说的那些话,她全都信了。

不知怎么了,再想起这些过去,叶汐只能恍惚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有着怎样的一张脸。

河岸又绿了起来,堤坝上散步的人又多了起来,每个夜晚还是热热闹闹,每个周末都有来放风筝的孩子和情侣。叶汐在某个晴天里,也出来放风筝,手里拉着那根线,他们的那只风筝也越飞越高,最后只剩一个小点,小到看不清图案,叶汐拉起来线也越发地费劲,手里的线已经到了头。她双手拉着手轮,想着再过一会儿就收回来,可是再一拉,风筝线“啪”的一声断了,叶汐一个趔趄,倒在了草地上,坐在那,望着天空发呆。

他们的那只风筝歪歪斜斜在天上乱飞,断了线的风筝会去哪里,她不知道。这人和人的牵绊不过也像这风筝的线一样,原来竟是这样的脆弱,这手上的线,轻轻一断,也便没了往后。

9

端午节前一天,叶汐和许书臣爬到麒麟山去等日出,麒麟山的山顶能看到整座城市的灯火,也能看到天空的星星,他们并肩坐着,看着城市的灯一点点暗下去。

叶汐问书臣,希望未来的家是什么样子。

许书臣答道:“一个爱人,一方天地。”

说完,许书臣感到右肩忽然有了一点儿重量,他们都僵僵地坐在那里,那晚,谁都没有再说话。

那和另一个人一起对抗世界的勇气,她已经没有了,她想,也许他也是吧。

叶汐走了,在春末的时候。跑步群里的十几个人,她没有告别。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所有能联系到她的方式,都断了。

许书臣也知道,如果她想隐匿自己,她可以让任何人找不到。想了又想,他在微信上给她留了言:“要拥有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活得快乐的勇气。”他知道她会看到,他也知道她能做到。

10

许书臣在门口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宾客,笑着听他们的祝福,可他希望见到的那个人,始终都没有出现。三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再见到叶汐,也没有联系到叶汐,他去过她家几次,都没有人。今年他在家人的安排下相亲订婚,对方是个很好的姑娘,但许书臣知道,没有人能取代叶汐在他心中的位置,他等了她两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知道她是飞去了她想要去的地方,叶汐曾告诉他她喜欢海边,喜欢大海的一望无际,他想她一定是去了某个海边,而他不知道是哪里,他曾想着去所有的海边找她,然而还是作罢了。

叶汐确实去了海边,在南方的某个旅游小镇的海边,放弃了建筑师的本职,用积蓄租了一家小店开饭馆,她亲自下厨,做的都是她曾经和许书臣一起做过的菜,而店的名字叫“我家”。

她没有再回北方的小城,只是觉得时间该洗去一些东西,而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这些。而今她觉得她做到了。从机场出来后,她背着包拦车去河边,她想看看三年前他们一起跑步的地方,却在到达河边时,看到了河边达远酒店前的彩虹门,那上面是许书臣和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没有进去,只是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个盒子,托门口的保安交给新郎便离开了。

盒子里的小模型是她这三年的时间里一点点做出来的,那些个打烊后的夜里,她坐在桌前一点一点地雕刻着它,每一个细节,每一处景致,她做了那么久,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日子送给他。

保安将东西交给许书臣时,他似乎就猜到了什么。他刚想去追,张哥却拉住了他,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待会儿还要去敬酒。”

许书臣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一个模型,一个在海边的小房子,房前的台阶上并肩坐着两个小小的人,那边上立着一个小小的牌子,写着“我家”。他想起在麒麟山的那晚,他说他的家,有一个爱人,有一方天地。

11

从酒店出来后,叶汐没有右转去车站的方向,而是左转步行去了河边。她坐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桥下。她想到五年前的那天,她在河边跑步,却看到许书臣从桥上直直地掉了下去,就像许多年前,她看到父母在她身边死去一样。

桥下的水因为上游水库放水,急急地向下流,可是叶汐顾不得这一切,她冲到水边便跳到了水里,顺着水势拼命地游向许书臣,她想着,要是那天,她能死死地抓住父母,她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被山洪冲走。

终于她在急流抓住了许书臣,她用尽了力气将他的头托在水面上,在湍急的水流中向河边移动,热心的市民也加入了这场救援之中,最终他们在到达下一个支流的交汇口之前被救了上来,所有人忙着抢救已经溺水昏迷的许书臣时,叶汐一个人躲去了旁边的厕所里,曾经的恐惧和悔恨一并涌上心头,直哭到她快要窒息。

再遇见许书臣是她没有想到的事情,后来的许多事情都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都是之前的故事了。叶汐至今再想起,都觉得故事遥远而有些失真。若没有那时的相遇,他们又会怎样呢?

然而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

时光一晃,她在时光的缝隙里看到的缘分,也不过是人世间的聚散。究竟是那天她救了河里的那个他,还是后来他拉起了泥沼中的那个她,岁月成全了谁,谁又说得清呢?只是这深秋的阳光照在这片大地上,竟是这般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