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婀娜文字

正在说话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跑来，绊了一下子，一只木屐就落下翻转过来了。

熊公：“呵，来了！雨伞翻过来，变做一只猫[1]，木屐翻过来变做了赤脚。”便嘣嘣的拍起手来。

传法：“到雷门的后面[2]去陈列起来，岂不好么。”

辰公：“怎么样，熊公？”

熊公：“小白脸，怎么样？”

辰公：“龟爷，传爷，你们早呀。鬓爷，怎么样？后边还有人么？”

鬓五郎：“还有五个。”

辰公：“那可了不得。去了再来吧。”

熊公：“又到新开路去么？”

辰公：“什么，我又不是你。”说着走出去了。

传法：“新开路是什么？”

熊公：“艺人的家里。”

传法：“艺人又是什么？”

熊公：“不知道么？现在如不明白，等到大扫除[3]再说吧。”

鬓五郎：“者字号[4]吧。”

传法：“唔，是婀娜文字[5]么？”

熊公：“这样说来，倒有婀娜的娇音呢。”

龟公：“那个家伙，近来为了女人正是血脉偾张哩。”

鬓五郎：“不是真心迷恋，也只是因了怕惧[6]罢了。”

熊公：“别这样说，他还是师兄哩！”

龟公：“排列老大……”

传法：“喔，雅号老傻[7]吧？”

熊公：“真是会妒忌人的家伙。去问问婀娜文字看吧。熊爷的声音很是熟练，长锈[8]了，更是好哩！”

龟公：“说这些话，喂得饱饱的了。”

传法：“锈得不好时，锈了进去到了里面，只好当废铁了。”

熊公：“就说是这边给帮忙，无论怎样也不能有多大好处。可是每逢开温习会，熊爷给一场帮忙，谁都没有说什么二话的。”

传法：“温习会开了，帮什么忙呢？”

龟公：“大概是分配赤豆饭[9]吧？”

传法：“顶好到火烧场[10]也去一趟吧。”

鬓五郎：“熊公登台说书的时候，弹三弦的乃是彦兵卫。”

龟公：“彦兵卫。这是一个滑稽的家伙。那一定是很好玩的吧。”

熊公：“又说这件事，又说这件事！一点不有趣。”

鬓五郎：“这是说《回头轿子》[11]的时候，先生因为有读不懂的地方，所以本练习教本上随处加了些圆圈呀三角呀的记号，这才总算记得了。好吧，到了紧要关键，先生闭了眼睛，正在拼命用力的当儿，彦兵卫弹着三弦，却将书本翻转了四五叶（叶，旧同“页”。）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先生一点都不知道呀。等到紧要关键已经过去，要看以后的记号怎样，睁大了眼睛时，只见已经是印着小舟町二丁目中之桥大街，伊贺屋勘右卫门板[12]的地方了。于是大吃一惊，急忙一叶一叶的翻，想看个明白的时候，彦兵卫却又故意作弄人似的大声吆喝，弹着三弦。这边是狼狈极了，张皇失措的不知怎么是好。在这样那样的时候，听着的人说起坏话来了。”

熊公：“这个，这个。请你适可而止吧！老说这样无聊的事情干什么。”看着外边，笑嘻嘻的说道：“阿呀阿呀！奇事，奇事！”

龟公：“什么事？”

熊公：“嘿嘿，宝贵的东西。”

传法：“我说这是什么呀？”

熊公：“嘿嘿，正说着他的闲话[13]嘛！”

鬓五郎：“是谁，是谁呀？”

龟公：“彦兵卫么？”

熊公：“嘿，影子就出来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隔壁浮世澡堂的妇女部的门开了，叫作婀娜文字的女人带了十四五岁的女弟子，叫她拿着浴衣，像初出浴的样子，走了过来。熊公特地让她好看见，拉开纸门站着。

传法：“门再开大点吧。”

熊公：“嗳，知道了。”再打开一点，婀娜文字听见开门的声音，注意这边。

婀娜回顾头来道：“哎呀，熊爷。”

熊公：“婀娜姐，怎么样？请抽一袋烟去。起得异常的早呀。现在刚敲过四点[14]嘛。”

婀娜：“哎呀，真的吗？”走近前来说道：“哎呀哎呀，各位到齐在这里。鬓爷。”

鬓五郎：“前几时[15]……”

婀娜：“嗳，好久了。”巧妙的招呼人。“阿吉姐怎么样呢？简直一向没有看见呀。什么呀，藤哥儿可好么？前些日子告诉你的灵符[16]，可曾用过么？”

鬓五郎：“嗳，多谢多谢。托了那符的福，很见好了。真是还没有得前去道谢哩。”

婀娜：“说什么道谢，呵呵呵。”看店里面：“哎呀哎呀，我道是谁呢，龟爷。好久不见光顾了。这样的冷淡人也只好请随意[17]吧！”

龟公：“很是对不起。近来老是贪心想多挣点钱嘛。”

婀娜：“贪心倒是好的，不过怕贪心到要不得的方面[18]去吧！”

龟公：“那倒是并不。”

婀娜：“熊爷，你昨天晚上不曾到场，母亲很等着你呢。”

传法：“熊公昨天晚上到那边[19]去了。”

婀娜：“哎呀，真的吗？传爷，你也是一起去的吧。难怪满脸的渴睡相呢。真是的，龟公，你也请过来。一向太是冷淡了呀。你们三位凑在一起，又会得想出什么好玩的事来的。哎呀哎呀，这倒忘记了！传爷，昨天拜托的事情，已经成功了。等一会儿请过来吧。龟爷也来，请同了熊爷传爷一块儿过来。”

三人：“嗳，嗳。”

婀娜：“嗳，再见了！”说着弯弯腰。“还有鬓爷。请来再讲鬼的故事，呵呵呵！”

鬓五郎：“让我再来吓你们一下吧。”

婀娜：“替我对阿吉姐问好吧。藤哥儿好好保养。嗳，再会。”回过头去，一看同来的小妞儿[20]，随即走去。小妞儿跟在后面走着，回头对着熊公嘲笑。

小妞儿：“熊爷这瘫子！熊公这傻子呀，熊公这傻子！”

熊公：“什么呀，这个小丫头！”一只脚咚的一踏，装作追赶的样子。

小妞儿哇的嚷了一声，向前跑了两三步。婀娜文字向后回顾。

婀娜：“什么事呀，这个孩子。我说是不要闹着玩！”说着将眉毛现出了八字，更觉得娇媚，此其所以称婀娜文字的吧。

传法：“说话很漂亮。”

鬓五郎：“那个孩子原来应酬很有功夫。”

龟公：“特别是艺妓应酬好是块招牌嘛。”

熊公：“所以有那么的行时，第一出局很能干，而且技艺也来得，再加上脸子生得引人，那是鬼拿铁棒[21]，大佛加莲花了。”

鬓五郎：“喴，看呀，有好看的女人[22]过来了。”

龟公：“这个，剃刀别掉了下来！不能只申斥阿留呀。是吧，阿留。你看那个样子，连师傅都是那样的嘛。”

熊公：“哎呀哎呀，真不错，真不错。”

龟公：“非常的，好美的家伙。什么，穿着绉绸的全身服装，厚板的带子，真是不俗。正是盛年的好时候。”

熊公：“可惜的事是女人有了子女了。”

传法：“那个系着博多织的带子的大概是妹子吧。”

龟公：“非常华美的打扮。”

熊公：“看那妹子的样子吧。同那姊姊简直是完全的不同。鼻子塌下，眼睛乌珠陷了进去。”

龟公：“假发可见是梳头的所搞。头上很是神气，可是衣裾底下似乎是没有收束。”

传法：“这是所谓腰下开放，便是说这个吧。”

熊公：“脸和身体是各别的。”

角公：“啼声恰似怪鸱[23]。”

传法：“还有请看吧，本来就几乎没有什么的后襟，用剃刀剃进去，痕迹还有铁青的，无论多少白粉涂了上去，却还看去像是旦脚的胡子。”

鬓五郎：“与其那样，还不如像和尚后襟[24]的好。那照本来的样了就行了嘛。”

龟公：“那后颈笔直的人，也看去爽快得好。”

熊公：“平常的女人，无论怎样打扮得好，说真话，到底有谁赶得上江户的艺妓的。十个人聚在一起，头发的梳法就是一个样子，还有那种意气，那种人品，说句鄙陋的话，恐怕还不止是这些哩。所以我是——”

龟公：“浑东西，又是婀娜文字么？”

熊公：“真是最爱抢先插嘴的人。只是说句捧场的话就是了。并没有什么好玩的。”说着鼓着两颊。

传法：“好吧，好吧。别生气了。一会儿卖点心的来了，给你买吧。老老实实的等着。一会儿就有好看的大姐儿来了。”[25]

龟公：“喴喴，卖点心的来了，卖点心的来了。这样很好。妙呀，妙呀！”

注释：

[1]此为玩具店在门口呼客叫卖的口调，在江户浅草观音寺的境内，有龟山忠兵卫的店，专卖这类玩具，叫作“蹦啦跳啦变化啦”，亦称“龟山的妖怪”，有罩在伞底下的人翻转过来，变成了一只猫，此类玩具尚多。

[2]雷门的后面即是观音堂所在，正当的名称是金龙山浅草寺，但普通只叫作浅草的观音罢了。寺的山门本来有风雷二神的像，故门以雷神得名，今像已不存，而地名如故。

[3]日本每年照例于年底举行大扫除，平时有什物找不到，常于那时候发见，因各角落无不搜查到。

[4]原文云“者”，为“其者”之略，大意可云“此道中人”，指非寻常妇女，为艺妓或娼妓之属。

[5]净琉璃丰后节为江户政府所禁止，分为富本节及常盘津节两种调子。常盘津节之创始人为常盘津文字太夫，其后一派弟子多以文字为名，这里称某文字大抵即指此派的女师傅。此处本写作“仇文字”，因仇虽训作仇敌，而读作ada，与婀娜相同，故亦可借训作娇冶，今改写为“婀娜文字”，庶不致误解。

[6]因为怕惧某人的势力，对他特别加以优待，称为“强持”（kowamote），没有适切的译语，只能成为冗长的意译了。

[7]日本人旧说长子多迟钝，不及诸弟的机灵，称之曰老傻。

[8]俗称声音圆熟老到，谓有闲寂之趣，称曰sabi，写作“寂”字，与生锈同音，此处本取双关，但因下文“锈”字没有着落。故在这里多插一句以补足之。

[9]有喜庆事的时候，例用赤饭，系以江米入蒸笼中蒸熟，加入赤小豆，一名强饭，以别于用锅煮的米饭。

[10]意云帮忙到底，连火葬时也到场。

[11]“回头轿子”是常盘津舞踊剧之一，为樱田治助所作，说次郎作和与四郎两个轿夫，途中叙说妓院中情事。

[12]此处乃指书本的末一页，照例写出板（出版，今写作出版。）书店名的地方，伊贺屋店号“文龟堂”，专出板通俗小说及曲艺等书。

[13]俗语云，“说着闲话，影子就到”，犹中国的“说着曹操，曹操就到”。

[14]日本古时计时很是特别，昼夜各分为六点，子午正都称九点，以后一小时作为半点，依数目逆数，如十二时为九点，则一时为九点半，二时为八点，四时为七点，十一时为四点半，以下便又是九点了。这里说四点，即是上午的十时。

[15]“前几时”略去下文，系招呼例语，意云前几天看见你，种种的失礼了。

[16]灵符指各神社寺院所出的符箓，有神像或文字种种。

[17]人家不来访问，表示见怪，此为极俏皮的表示。

[18]此处暗示妓院。

[19]那边即指吉原，为公娼所在地。

[20]小妞儿为十岁左右的女儿，在艺妓处见习，兼服杂务，稍习艺事，及年纪少长，就成雏妓了。

[21]俗语“鬼拿铁棒”，譬喻强上加强，意云全美，大佛加莲花，则是临时加上去的，为原来所无。

[22]女人原文云“年增”，意云年华老大，盖古时以女子二十岁为年青，过此以后便算过了妙龄了。

[23]此系模仿展览异物的人口头的说话，因上文说脸与身体各别，故续言啼声似怪鸱，谓其实在乃是怪物。

[24]“和尚后襟”指僧纲衣领高耸，高出顶上，故颈短头圆的女人，称僧纲领，亦云和尚后襟。

[25]此一节话盖仿大人哄骗小孩的说法，说给点心吃。末了又说有大姐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