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山先生琴谱序
古之君子,内治其性情,未有不繇于声音者也①。以五声摄八音②,以十二律正五声③,节宣以气④,吹息以候⑤,而声音之道备矣。故学道者,审音者也。于八音之中,以一音而调五声,惟琴为然。
娄水徐青山先生,深于琴者也。先生固学道之人,志存经世⑥,值世变沧桑,遂以琴隐,嘉遁吴门⑦,寓居萧寺。丁酉之春⑧,为溥趋谒之初⑨。挹其风度⑩,如在深壑幽岩中,相见恨晚。先生早岁与严天池、张渭川、施槃、陈星源诸公游⑪。诸公皆殊绝名流⑫,于琴皆有精诣;而先生采撷英华⑬,黜靡崇雅,自名其家,故于先生为绝调。先生谬许得溥而道不孤,溥何敢望先生之后尘。逮先生逝,而溥则孤矣。且溥又何敢自附于希声乎哉?
先生之超于夷等⑭,于琴为著;而介性清操,盖有在琴之外者矣。如止以琴尽先生,是重颜鲁公书法⑮,而不见其忠节也;是乐苏文忠之文章⑯,而不举其政绩与其经传也。可乎哉?
先生晚岁结茅穹窿⑰,蓬蒿满径⑱,不自知釜生鱼、甑生尘也⑲。溥久侍研席⑳,受琴三十余曲,终乃传以秘谱。先生云:“予手是谱四十年矣,今以授子。”溥什袭珍之十有余载㉑,虑无以表章为憾㉒。癸丑之岁㉓,始得遇川湖大司马蔡公㉔。博闻广见,其留意于琴者亦有年矣。一见是书,亟为叹赏,遂授枣梨㉕。嗟乎!非公深于知音,孰能辨先生之旨?而非先生研精会妙,亦何以得此于公耶?谨述先生生平,暨溥始终交谊,弁诸卷首㉖,使天下知伯牙子期,盖有神遇云。吴门夏溥拜识。
【注释】
①繇(yóu):同“由”。
②五声:古代乐律学名词,又叫“五音”,指宫、商、角、徵(zhǐ)、羽五个音。八音:指的是丝、竹、金、石、匏、土、革、木等各种乐器的总称。
③十二律:古时定音的方法。即用三分损益法将一个八度分为十二个不完全相同的半音的一种律制。各律从低到高依次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④节宣:调合。
⑤吹息:出自《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⑥经世:道教名词,犹言入世。
⑦嘉遁:旧时谓合乎正道的退隐,合乎时宜的隐遁。出自《三国志·魏志·管宁传》:“在乾之姤,匿景藏光,嘉遁养浩,韬韫儒墨,潜化傍流,畅于殊俗。”
⑧丁酉:清顺治十四年(1657)。
⑨溥:夏溥的自称。趋谒:前往进见。
⑩挹:愿意是将液体盛出来。引申为酌取,感受。
⑪张渭川:明末古琴家,徐青山曾随此人学琴。施槃:明末古琴家,徐青山曾随此人学琴。陈星源:明末古琴家,徐青山曾随此人学琴。
⑫殊绝:特出;超绝。
⑬采撷:摘取。出自南朝·齐谢朓《杂咏·席》:“遇君时采撷,玉座奉金巵。”
⑭夷等:同列,同辈。《魏书·恩幸传·侯刚》:“往以微勤,赏同利建,宠灵之极,超绝夷等。”
⑮颜鲁公:即颜真卿,字清臣,小名羡门子,别号应方,唐代名臣、书法家。和柳公权并称“颜筋柳骨”。曾任平原太守,代宗时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后被叛将李希烈所杀害。
⑯苏文忠:即苏轼。
⑰穹窿:苏州的穹窿山,位于苏州西郊,光福镇旁边吴中区西北部,现为国家5A级景区吴中太湖旅游区的重要组成部分。
⑱蓬蒿满径:小路上长满了蓬蒿。
⑲釜生鱼、甑生尘:形容家里非常的贫穷,已经断粮很长时间了。釜,锅。甑,瓦罐。《后汉书·独行传·范冉》:“(范冉)所止单陋,有时绝粒,穷居自若,言貌无改。闾里歌之曰:‘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
⑳研:通“砚”。
㉑什袭:愿意是把物品一层层地包起来,后形容珍重地收藏。
㉒表章:同“表彰”,彰显。
㉓癸丑:清康熙十二年(1673)。
㉔川湖大司马蔡公:即指当时的川湖总督蔡毓荣。
㉕枣梨:指的是雕版印刷。
㉖弁(biàn):作序。
【译文】
古时候的君子,他们修治内在的性情,没有不是通过音乐来进行的。用五声来统摄八音,用十二律来理正五声,用“气”来进行调适,按“候”来进行运化,这样音乐之道就变得完备了。因此学道之人,就是研究学习音理的人。但是在八音当中,用一音就能调和五声的,就只有琴能够做到了。
娄水的徐青山先生,是水平颇深的一位琴家。先生本是学道之人,其志向是经世济用,但正逢人世变更,便携琴归隐,遁于吴门,寄宿在佛寺当中。丁酉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去拜访他。能够感受到先生的风度就像是身处在深壑幽岩中一样超然,真的是相见恨晚。先生早年和严天池、张渭川、施槃、陈星源诸公一起交游。诸公都是琴艺超绝的名流,对琴都有着非常深的造诣;但先生博采众长,排斥俗推崇雅,自成为一代名家,因此先生的琴艺达到了绝妙的境地。承蒙先生的谬赞,认为遇到了我,他的琴道便不会孤单,但我又怎敢奢望能够赶得上先生呢。等到先生过世之后,我就是非常孤单了。而我又怎敢自称是达到了希声之境呢?
先生超乎同辈的地方,在于他在琴上面所做出的突出成绩;但他耿介的性情、清高的节操,却是超脱于琴之外的。如果只是将先生看作是一位琴家,那就相当于只是看重颜真卿的书法,而并没有看到他的忠贞大节;只喜爱苏轼的文章,但他的政绩和经传之学却不被提及。难道是可以这样做的吗?
先生晚年隐居在穹窿山,很少外出交接,他却并没有觉得贫苦难耐。我侍奉先生很长时间,学了三十几首琴曲,最终先生将秘谱传授于我。先生说:“我亲手编订的这部琴谱已经有四十年了,现在我将它给你。”我将这部琴谱珍藏了十几年,总是遗憾没有办法将其彰显在世人的面前。直到癸丑年的时候,才遇到了川湖大司马蔡公。蔡公博闻多识,留意于琴有很多年了。一看到这部书,就十分赞叹和欣赏,便将其付诸刊刻。唉!如果不是蔡公精通审音,又有谁能够辨明先生的意旨呢?但如果不是先生精研琴学、会通神妙,又怎么能够得到蔡公这样的对待呢?我在此恭谨地将先生的生平以及和我的交谊经过叙述出来,将其序于卷首,让天下知道伯牙子期的相遇,确实是如同有神明帮助一样的。吴门夏溥拜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