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庇姑娘(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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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犟妹子(2)

不过,就在他们转身之后,安东尼的目光仅仅随着困难地走在卵石滩上的神甫移动了短短一会儿,就追逐着朝右边高坡走去的姑娘而去,同时为了挡住刺眼的阳光,他还将手举到额前。上坡之后,就在道路要转进两堵围墙之间的时候,劳蕾拉停了下来,似乎打算喘口气,同时回头望了一下。

此时,她就站在码头上,四周是嶙峋的怪石,湛蓝的海水,异乎寻常的美丽——没错,这样美丽的景色的确值得驻足欣赏。不过,巧的是,她的目光在掠过安东尼的船旁时,和安东尼追赶她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于是,这两个人就如同无意间做了坏事的人那样,互相做了一个表示歉意的动作,接着,劳蕾拉就撅着嘴向前走去。

下午一点钟时,安东尼早已坐在渔民酒馆前的长凳上等了两个小时。他心里一定有事,不然不会每隔五分钟就跳起来跑到太阳地里,向着通向岛上两个小镇的道路方向张望着。当酒馆的老板娘问他原因时,他说是怕要变天了。不过,天色尽管还明亮,但天空和海水的这种颜色他还是认识的。要知道,从去年起风暴之前,天空和海水就是这样。那一次,他差一点没能将一家英国人运到岸边来。他还问酒馆老板娘是不是还记得那件事。

老板娘说:“忘啦。”

没关系,倘若傍晚时变了天,她就会想起他的话来了。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问:“去你们那边的老爷太太多吗?”

“刚开始多起来。在此之前,我们那儿的日子可苦啦。就是因为喜欢洗海水浴的游客一直没来。”

“这些人春天来得晚。相比我们卡普里,你们挣的钱多吗?”

“倘若光靠划船过日子,那么挣的钱还不够一个礼拜吃两次空心粉。好在时不时地帮着送封信到那不勒斯,或者送哪位想钓鱼的老爷到海上去——这就是我全部的营生。不过,您知道,我舅舅是位有钱的爷,手里好几个大橘园呢。他常对我说,‘托尼诺[9],但凡我活着,你就不会吃苦,即便是以后,我也会把你放在心上的。’就这样,我在上帝的保佑下才熬过了冬天。”

“您舅舅有儿女吗?”

“没有。他是一个老光棍,在国外住了相当长的时间,手里攒了几个钱。眼下,他想开家大渔行,让我去总管一切,帮他将事情料理好。”

“那么,您就成了一个有靠山的人了哟,安东尼。”

年轻的船夫耸耸肩,说:“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哩。”说罢,他又跳起来向左右看着,而实际上他完全清楚,存在变天的可能性。

老板娘说:“我给您再来瓶酒吧。反正您舅舅能付得起账。”

“那就再来一杯吧,你们的酒太烈。我的脑袋现在就开始发热了。”

“这酒不醉人。您放心喝着,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真巧,我男人来了,您得和他再坐一会儿,聊一聊。”

果然,很快,酒馆老板魁梧的身影就出现在高坡那里。他肩搭渔网,一头鬈发上戴着一顶红色便帽。原来他刚刚进城给那位贵妇人送鱼去了。那位贵妇人为了招待从索伦多来的小个子神甫,专门要了鱼。他一看到年轻的船夫,就挥手以示热情的欢迎,随后就坐到他身边,开始问长问短,热烈地说这说那。就在老板娘又提来一瓶纯正的卡普里酒的时候,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从左边的沙地上响起,随后,劳蕾拉的身影在通往卡普里的路上出现了。她走过来,向大家点了点头,接着就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

安东尼马上跳起来,说:“我该走了。这姑娘是我们索伦多镇的,今儿一早和神甫先生一起过来的,她天黑前必须回家照料生病的母亲。”

老板说:“得,得,离天黑还早着呐。她有大把的时间。先来喝一杯。喂,老婆,再拿个酒杯来。”

劳蕾拉说:“谢谢,我不会喝。”然后仍旧远远地站着。

“放心地斟吧,老婆,斟啊!她得人劝着哩。”

小伙子安东尼说:“随便她吧。这是一个顽固脑瓜,只要她不愿意的事,圣者也说服不了她。”说完,他就急匆匆辞别众人,跑到船边去,解开缆绳,静候劳蕾拉的到来。劳蕾拉先向酒馆老板夫妇点点头,然后才迈着踌躇的脚步走向小船。上船前,她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盼着有人可以和她搭伴。不过,码头上空无一人。渔民们或者在午睡,或者在海上垂钓撒网;只有几个妇女和小孩在自家门口或打盹儿,或纺线;就是那些外来的游客,也早就离去了,直到天凉了,他们才会乘船而归。不过没等她看很久,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反抗的时候,安东尼已经将她一把抱起,如同抱小孩一样抱到船上去了。随后他自己也跳上船去,抓起桨来,三两下就划到了海上。

劳蕾拉背对着安东尼坐在船头,因此安东尼只能看见她的侧面。此刻,她的表情远胜于平时的严肃。额头上覆着鬈发,纤细的鼻翼不停地颤动着,丰满的嘴唇紧抿。就这样,他们沉默地在海上航行了很长时间,最后,劳蕾拉被阳光晒得太热了,就将包着东西的手帕打开,取出东西,将帕子包在头上。随后,她开始吃午餐——面包,要知道,她在卡普里可是空着肚子的。安东尼实在无法看下去,于是从橘子筐子中取出两个橘子,对她说:“喏,劳蕾拉,就着它们和面包一起吃吧。你可别以为我是特意为你留的。它们只不过从筐子中滚了出来,我搬空筐子回船时发现它们在舱板上。”

“我有面包吃就行,你自己吃吧。”

“大热天吃橘子可以解渴,你看你跑了那么远的路。”

“之前人家给过我一杯水喝,现在我已经不渴了。”

“随你吧。”

安东尼说完,将橘子扔回筐里。

随后又是沉默。平明如镜的海面上,船头的击水声相当轻。甚至那些栖息在岩岸洞穴中的白色水鸟,就是飞来飞去地觅食也是那么安静无声。

“你把这两只橘子捎给你母亲吧。”安东尼再次挑起话头。

“我们家里还有橘子,如果吃完了,我就再去买。”

“你还是捎去吧,权当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可她并不认识你呀。”

“没关系,你可以告诉她我是什么人嘛。”

“我也和你不熟。”

她说不认识他,这已经并非首次了。一年前的一个礼拜天,也就是那位画家来索伦多的时候,安东尼和当地的几个小伙子恰好在大街旁的广场上玩地滚球。也就是在那时,画家第一次见到了劳蕾拉,当时的她头上顶着水罐,恰好从他身边走过,而且根本不曾注意到他。结果那个那不勒斯人就对她着了迷,傻傻地立在那儿盯着她看,甚至没发现自己正站在滚球道上,只要向前跨进两步就可以让出来。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被一个球重重地一撞,这才提醒了他,这里不是发呆的地方。于是他回头瞧了瞧,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去向他道歉。结果掷出这一球的年轻船夫却一脸傲慢地站在伙伴中间,一言不发。陌生人认为不值得和对方发生口角,最好走开为妙。不过,这件事后来传开了,原来画家正式向劳蕾拉求婚时,人们提起这件事。于是画家就问劳蕾拉,她是否是因为那个粗俗无礼的愣小子才拒绝他的。劳蕾拉不耐烦地答道:“我不认识他。”这些事情是后来才传到安东尼的耳中的。从那之后,劳蕾拉再碰到安东尼,理应是认得了吧。

此刻,这二人共坐一条船上,就如同一对仇敌相见,两人的心跳都加剧。安东尼平素和善的面孔此时涨得通红。他用桨击打着海水,让水花溅到自己身上。不时地,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是在骂什么人。劳蕾拉假装没看见,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身子倾出船外,任水流从手指间滑过。随后,她将手帕解下来,整理着头发,似乎船上只有她一个人。不过,她的眉毛在轻轻抽动,双颊发烧,就算是用湿淋淋的手去冰也没有任何作用。

此时,他们已经身处大海中间,四周看不到任何船只的踪影。在他们的身后是卡普里岛,前面是躺在刺眼的阳光中的海岩,而且还与他们相隔很远很远。四周静到了甚至没有一只海鸥来将这深沉的岑寂冲破的程度。安东尼向四周看了看。突然,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将桨放下,神色也变得冷静下来。劳蕾拉忍不住回头看看他,心情也变得紧张起来,不过并不是害怕。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清楚。”安东尼脱口而出,“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我都奇怪自己竟然没因此而发疯。你说不认识我?难道你没有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我好像个疯子一样在你面前跑过,装着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可你总是将嘴一撅,转过身去不搭理我。”

劳蕾拉干巴巴地说:“我没什么和你谈的。我看出来你想和我搭讪。不过我不想让别人无缘无故地嚼舌头。我没打算嫁给你,没打算嫁给任何人。”

“不嫁给任何人?你自认为将画家打发了,就可以总用这个借口吗?呸!你那时候还是一个孩子。你将来会感到孤独的,到那时,如果你还是这样的怪脾气,你就会随便找个人嫁了的。”

“没人清楚自己的将来。就算我会改变想法,这也和你没任何关系。”

“和我没任何关系?”安东尼大叫一声,从桨手凳上一下子跳了起来,小船也因此颠来簸去,“和我没任何关系?在清楚了我的境况以后,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将来对谁比对我好,那个人就不得好死!”

“难道我承诺过你吗?你自己脑子发热,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没权利让我跟你好。”

“哦,”安东尼吼道,“这在书上当然没写,因为任何法律专家也不会将它用拉丁文写下来,再盖上封印。不过,我知道,因为我是一个好小伙子,所以我具备娶你做老婆的权利,就如同我拥有升天堂的权利一样。你以为,我会眼睁睁地看着其他男人带着你上教堂吗?随后,任何一个打我面前经过的姑娘都会耸肩膀,我怎么可能受得了?”

“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无论你怎么吓唬,我都不会害怕。我会仍旧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安东尼浑身颤抖着说:“你才不会总是这样说哩。我是一个男子汉,所以不会长期这样下去,让一个犟妮子把我的生活糟蹋了。你明白吗,如今你就在我的手心里,我想让你怎样就怎样。”

劳蕾拉慢吞吞地说:“那么弄死我吧,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胆量。”

安东尼气得高声嚷着:“那就干脆一点儿,海里有的是咱俩的地方。妹子,我没法帮你了。”他差不多是满怀同情地这样说的,那声音好像是在梦中,“不过,前提是我们二人一定要一起,而且就现在!”他一边大声吼叫着,一边猛地转身双手抓住了劳蕾拉。不过很快,他就将右手缩了回来,手上的鲜血涌了出来。原来是劳蕾拉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你想让我怎样,我就必须怎样吗?”劳蕾拉一边大叫着,一边将身子猛地一扭,把安东尼撞到一边,“咱们走着瞧吧,看看我究竟是否被你握在手心里!”说完,她就跳下船去,转眼之间消失在大海深处。

没过一会儿,她就浮出了水面,身体被湿透的裙子紧紧地裹着,海浪将她的辫子冲散了,沉甸甸地拖在脖子上。她不停地用双臂划水,沉默地奋力从小船旁游向岸去。

小伙子安东尼因为这突然的震惊差不多失去了知觉。他木木地站在船上,弯着腰,双眼如同钉子一样钉在劳蕾拉身上,好像眼前出现了奇迹。随后,他摇了摇脑袋,一下子就扑到桨前,使出吃奶的劲儿追着她划去。就在此时,舱底被他手上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

虽然劳蕾拉游得够快,但就像是转瞬之间,安东尼就赶到了她身边。

安东尼喊道:“看在圣母玛利亚分上,上船来吧!我是个疯子,天知道我如何失去了理性。我如同被雷劈了一样,脑子突然发热,自己发起狂来,连自己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也全不清楚啦。我不祈求你原谅,劳蕾拉,我只希望你能愿意救自己的命,上船来吧!”

可是劳蕾拉只是机械地向前游着,对一切充耳不闻。

“你压根不可能游到岸边,还有两海里的距离呢。你冷静一下,想想你母亲吧。倘若你遭遇不测,我会被吓死的。”

她目测了一下到岸边的距离,然后一言不发地游到船边,双手攀住船舷。安东尼赶去帮助她,姑娘攀上船时,体重导致小船倾向了一边,结果他放在凳子上的衣服就掉进了海里。劳蕾拉动作敏捷地翻进船来,重坐到原来的位置。安东尼看见她平安无事了,于是重新划起桨来。她用手拧着湿淋淋的裙子,再将辫子里的水挤掉。此时,她才发现舱底的血。她马上看了看安东尼的那只手,发现他还在划着桨,就好像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一样。

她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说:“拿去!”

安东尼摇了摇头,继续划船前行。最后,她不得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将他那很深的伤口用手帕紧紧地包扎起来。随后,她不顾他的反抗,将桨从他手中夺出,坐到他对面,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只是盯住被血染红了的桨,用力划船。二人沉默不语。就在船快划到岸边时,出海夜捞的渔民们发现了他们。他们热情地和安东尼打招呼,用劳蕾拉打趣他。不过两人头也不抬,一言不发。

船进港的时候,太阳还高挂在波希达岛上空。劳蕾拉将在海上差不多已经干了的裙子抖了抖,跳上岸去。那个清晨看着他们离开的老婆婆,此时又站在屋顶上。她问:“安东尼,你的手怎么啦?耶稣基督啊,血把整个船都泡起来了。”

安东尼答道:“小问题,教母。一颗突出的钉子把我刮伤了。明天就好了。该死的血一碰就出来,实际上并不危险。”

“小伙子,我来给你敷点草药吧。”

“教母,不用费心啦,已经包扎好了,明天就好了。我的皮肤可健康了,任何伤口都会一下子长好的。”

“再见!”劳蕾拉道别后,转身朝上山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