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耀中自选集·报刊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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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各庄的传说

1990年金秋。万亩稻菽千重浪中,一位白发老者拄着拐杖,雕塑般地伫立着。也许,他站得太久了,引起孩子们的注意。

“老爷爷,您看什么呢?我们柏各庄农场很美,是吗?”

老者缓缓地转过身来说:“美,美……”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军令状”的故事

这位72岁的老者叫甄金才,曾是天津警备区柏各庄农场的老场长。9年前,在他卸任的时候,过早地留下一份“遗嘱”:我致力军垦一辈子,死后请把我葬在这里,天天看着农场的变化。

甄金才实在舍不得离开这片热土……

60年代初期,北京军区司令员杨勇向农垦部长王震立下“军令状”:为支援国家渡过难关,保证当年垦荒,当年产粮。他亲率3万官兵,在这里风餐露宿,镐刨手挖,硬是把一片白茫茫的盐碱滩、芦苇荡,整治成万亩良田。

1966年,老军垦、副师长王稼祥,立下“军令状”:要搞科技兴农。他去上海交流经验时,被造反派围困在锦江饭店,险些一去不返。

一年之后,被王震赞为“水稻专家”的老军垦、师副政委赵清景,刚调任去管理地方农场,因推广国外先进农业技术,被关进了牛棚,爱人被活活打死。

80年代初期,场长周洪年为了搞种植革命,又立下“军令状”,结果,试验失败,挂冠离去。

“军令状”与“遗嘱”,构成了柏各庄军垦人特有的历史:他们为农业的现代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1987年,这笔宝贵的历史财富,又传到新上任的政委卢中伏和场长周长轩手里,他们就职的第一天,13张转业报告和19张调离申请书摆在案头。年复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把锄头一把镰”的劳作方式,使人们累得厌倦了。席卷黄土地的“弃农经商”风又频频刮来。更紧迫的是,军队建设的改革使生产用兵逐年减少,过去1个人种2~3亩地,现在要种20多亩。

现在呼唤着改革。解放生产力必须引进现代化的技术和设备。但是,这要几百万元的贷款,作千百次的试验,人的素质更需提高。

道路全新,前途未卜,成功与失败并存。这对于任团职6年、年过47岁的政委卢中伏来说,无疑是把自己推上了风险之途。

历史要求他们再一次立下“军令状”。

启明星高悬。已经开了5天的党委常委会,终于有了结果。实现农业现代化的三年规划与大家见面了。动员大会后,中尉技术员王双奎激动地挤进人群,一把握住卢中伏的手说:“‘军令状’当真?”“当真。”“不怕搞砸了?”“要奋斗,就不怕担风险!”

小伙子一扭头跑回宿舍,把这两年因“闹转业”用来打发日子画的画,全都塞进箱底,农业科技书整齐地摆放到了桌子上。从此,他像变了一个人。

“三件宝”的歌谣

现代科技像魔术师似的使农场不断出现奇闻:千亩鱼塘喂养的鲤鱼,像听话的孩子,每隔两个小时就蹦着跳着集合到塘边,准备开饭;几百头凶猛的公牛,才喂养3个月,体重竟超过650公斤;水田生产机械化更令人惊叹,仅插秧一项就节约投资34万多元,减少生产用兵1 500余人,1个人可以耕种30亩地……

军垦人刚刚尝到现代化的甜头,谁想到,一位颇通经营之道的分场场长,竟成了贪污犯。事后有人惋惜:这是一棵“摇钱树”啊!卢中伏代表党委总了经验教训,旗帜鲜明地说:“改革不是巧取私夺,‘为人民服务’这5个大字丢不得!”

常委们分头到老军垦家走访寻根。一些老场长家里的特别摆设吸引了他们:在组合家具的壁挂上,挂着草帽、卡尺。老首长说:“这卡尺、草帽,还有水鞋,是杨司令员当年发给每个干部的武器。不图私利,同甘共苦,永远做普通一兵,这是传家宝啊!”

打那以后,农场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场领导,三件宝,水鞋、卡尺和草帽,办公地头找,晒得最黑是领导。”

7月流火,38℃的高温。警备区领导来农场视察。他们走进场领导简陋的宿舍兼办公室,顿时热浪扑面,汗流不止。“你们这些老单身汉,每人快装个电风扇,这是命令。”周长轩忙递过扇子,说:“扇凉快了,就不愿下地了。”

两年以后,这个“命令”仍未执行。

“养鱼大王”桑万增少校,养了10年鱼,产出的鲤鱼达500多万公斤,但他却从不吃自己养的鱼。有个驻地农村招来的临时工,半夜里偷了鱼拿回家,他爹大发脾气:“人家渔场场长都不吃鱼,你算什么?”老头带着儿子和赃物,连夜送回渔场。

“牛场长”纽志军是个志愿兵。他带着膘肥体壮的“千斤牛”出口香港,自己就在闷罐车里与牛为伍。他口袋里的外汇不用,却装上满满一书包方便面。在香港交完牛,他望着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啃着方便面,十分香甜。

老红军的传人

柏各庄农场的官兵们都记住了他的故事:当年,垦荒大军一天劳动16个小时,而每人每天定量仅8两高粱米。老红军、师长罗云章做了个试验:他让一个战士敞开吃一顿,结果,4两一碗的高粱米饭,竟被吞下7碗。从那天起,罗云章每天匀出2两饭给那个战士,自己却偷偷啃着生茄子。然后,他拖着战斗中被打断的右手,下田独臂插秧去了。

当历史即将迈进90年代的时候,在高举改革大旗的柏各庄军垦人身上,仍然可以看到老红军的影子:

农场的一名普通工人孙凤仙,患了胰腺癌,场领导找了最好的医院,请了最好的专家,为这个工人治疗。当孙凤仙得知手术费要花2万多元时,吵着闹着要回农场:“俺就是个工人,命没那么珍贵,让俺回去吧,求求你们省下咱农场的血汗钱……”周长轩火了:“柏各庄的军垦人,一条命能抵千金,只要你能活下来,花几万也干!”工人流着泪做完了手术,出院的第二天就上了班。

副场长刘文齐出外学习新技术,刚走的第二天,岳父就病故了。刘文齐是烈士的遗孤。多年来,他和岳父住在一起,岳父待他像亲儿子一样。刘文齐也是出了名的“孝顺女婿”,可几封电报都因地址不详被退了回来。这时,卢中伏来了,他左臂戴着黑纱,送葬、守灵、安置骨灰,在老人灵前泪如泉涌……他代刘文齐当了“孝子”。刘文齐回来后,抱住政委说不出话来。

明天的称呼

1990年的秋天,为柏各庄农场染上了一层美丽的色彩:金黄的万亩稻浪,平均亩产已连续3年在550公斤以上;碧波荡漾的千亩鱼塘,平均亩产超过600公斤;雪白的美国种鸡,40万只投放市场供不应求;棕红色的“千斤牛”,走向港澳、日本和西欧,为国家创造了数十万元外汇……

这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热土。新一代军垦人在创造灿烂的经济之果的同时,也在精神世界寻觅着那无限的风光。

50多岁的高级农艺师钱炳坤,年复一年地进行新稻种的试验,这个昔日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泥腿子”如今已经发表了数十篇论文;副场长李安成为了研究“百日育肥”的养牛技术专家,几个月没回家,忘记了远在天津上学的儿子;副场长刘文齐3次放弃调入大城市的机会,专攻水田机械化管理之道,多次累倒在田间……

为了明天那美好的“梦”,他们没有抱憾,没有哀怨,更没有为名利折磨的痛苦,坚定地走向未来;80%的干部有了专业职称;65%的官兵有了大中专学历,他们不再是种地的、放牛的……他们要当“水稻专家”、“养殖专家”、“畜牧专家”……

丰收季节,孩子们为柏各庄的军垦人献上了自己心中的歌:“我爱柏各庄,从小有理想,犁开父辈的热土,播下美好的希望……”

这稚嫩的童音飘向了湛蓝的天空,传得很远、很远……

(《解放军报》,1990-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