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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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老马”班主任

中学时代有一位数学老师,曾经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对学生很关心,唯恐我们不能健康成长,一有机会就要和我们分享他的人生经验,并且,还常常将如下一句话挂在嘴边:“我是一匹老马呀,你们都是小马。”年轻人活泼好动,很难理解老师的苦口婆心,听得多了,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同学们老远看见他往往都会悄悄避开,唯恐被他拉住喋喋不休。我则发挥“聪明才智”,给他取了一个雅号:“老马。”这一绰号很快得到同学们的认同,私下里都叫他“老马”。等到我年纪大了,发现自己越来越有“老马”的倾向,这时,回过头去,才深切领会了老师的苦心。可惜,年代久远了,我居然连老师的真实姓名都想不起来,能够记得的,只有他的一句“我是一匹老马呀,你们都是小马”,以及我给他取的绰号“老马”,深感对不起老师。

2004年在暨南大学听我的一位中学同学讲起一段往事之后,我对“老马”老师的歉疚之情更深了。

这位同学叫段开源,因为我们名字的发音相同,自然产生一种亲近感,在九中读书时走得比较近。在我的印象里,这位开源老兄绘画非常棒,学习很刻苦,是个很严谨的人,不至于乱讲才对。但他在年老的时候所讲的这段往事,却是我自己的记忆中原本没有的。听他讲完了,我目瞪口呆,忍不住问他,也问我自己,这真是我干过的事情吗?

故事梗概如下:

当时有一个组织,叫作伙委会,全称应该是伙食管理委员会吧。伙委会安排学生轮流到食堂“监厨”,以免食堂的人占了我们便宜。学生那么多,要轮到监厨一次,很不容易。如果被轮到时刚好会餐,那就更难得。我怎么就那么幸运,轮到监厨的时候,刚好有加餐。

那天加餐吃红烧肉。我生平不巴结人,但那一天却对“老马”特别殷勤。开饭的时候,我对厨房的人讲,我要亲自给“老马”端一碗红烧肉,并且说,“老马”最喜欢吃肥肉。中午开饭,我挑了满满一碗肥肉,毕恭毕敬地送给了“老马”。那年头,难得开一次荤,“老马”老师很高兴,一口气把肉吃完了。我进一步献殷勤,又给他端来一大碗米汤。盛情难却,“老马”也一口气喝下去了。

在物资匮乏的战时,肥肉是奢侈品,米汤也是营养品。问题是,这两样东西,于肠胃不利。二者俱进,那就犹如久旱的黄土地骤经暴雨,容易崩坏。果然,没过多久,“老马”就内急,熬不住了,赶忙往厕所跑。但很不幸,我们那竹篱茅舍的厕所里,每个坑上都蹲着一个学生。原来,我已经预见到“老马”要来救急,早已发动同学,每人蹲一个坑,等着看“老马”的热闹!

这个故事在开源老兄的渲染下,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我却始终有些疑惑。在我自己的记忆里,中学时代的自己,胆小,内向,给老师取绰号的事情有过多次,但不至于做出这种坏事吧。但开源老兄却说:“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你,非常古灵精怪,喜欢捣蛋!”

也许是因为我后来投向共产党闹革命,同学们就觉得这种事情非我莫属,把别人做的事情张冠李戴,加到了我的头上?也许那个胆小内向的我只是我后来回首往事时看到的自己,实际情况却是相反,经过岁月的洗刷,我的大脑已经做了大量工作,我所记得的,其实只是我愿意记住的,还有大量事实被我的大脑选择性地遗忘了?如果真如开源老兄所言,那时的我古怪捣蛋,让苦口婆心的“老马”遭遇那么大的难堪,那我真是太对不起老师了。

由这件事情,我也越发认识到了历史真相的难求。“红烧肉事件”究竟是真是幻,我自己也不清楚。于我而言,在遇见段开源同学之前,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一回事。但听开源老兄口述,却又似乎确有其事。在我的这一部口述自传中,讲这么一段别人对我的“口述”,不唯是为了增加一段谈资,也希望引起读者注意,对待口述文献,还是抱持审慎的态度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