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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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两对相爱的夫妻

第二天总司令夫人一行返回上海,林少康早早回来同秋怡吃晚饭,秋怡夜里发了汗,身子虚,在床上躺了一天,看了一天的蝴蝶梦。他让厨房做了火腿炖荠菜,连同一大碗稠稠的白米粥端到床前。

“记得吗?你以前喜欢吃的,”林少康先给自己夹了一口,“不错。”

秋怡轻咳一声,故意做出鼻孔朝天的样子,“这玩意也能吃?”

林少康伸出大手,在她的脑袋瓜上搓了搓,“小东西敢嘲笑我,是不是又欠收拾?......等你好了的。”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却故意让她够不着,“来亲一下,否则不给。”

秋怡红着脸不肯亲,“外头有人来了。”“哪有。”他心旌摇荡,一心就想让她主动点,这时秋怡嘤咛一声背过身,随即听见身后有人嘿嘿冷笑,他霍然转头,看见赵孟起一只脚踏在门槛上笑嘻嘻地看着他,那笑容里还有些说不出的东西,这时头顶灯泡滋啦滋啦短促地响了两声,扑地灭了,整栋小楼陷入一片黑暗。

勤务兵去修电闸,林少康和赵孟起坐在书房,中间点了一盏煤油灯,在两侧白墙上映出两团黑色的大影子。

赵孟起刚从前线回来,整个人黑而且瘦,这场仗属他的兵损失最为惨重,林少康料想会有一场抱怨,便静静地等着,心里盘算着抚恤金的数目。

“你以前是不是答应过我什么?”赵孟起划着了火柴,吐出一大口烟雾。

“什么?”林少康不解地问。

赵孟起笑得不坏好意,向着卧室方向努努嘴,林少康愣了下,慢慢地眼里露出暴戾的光,“你他妈......朋友妻也惦记?”

“什么朋友妻,不就是个娘们,再说兄弟不就是拿来出卖的吗?”赵孟起毫不示弱,“我们跟着你出关,结果老家让人占了,以后你让兄弟们怎么活!”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林少康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一下子愣在当场。

“你的女人有吃有穿,你知道我手下的,他们的遗孀靠什么生活,靠什么养活老人孩子?她们在百乐门当舞女啊!你林少康还是人吗!”赵孟起目眦尽裂,不像是对着多年的兄弟,倒像是多年的仇人。

林少康坐在原地一声不吭,半张脸在阴影里,只有微微发抖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情绪。

“今晚上把她送来,我或可考虑。”赵孟起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书房。

林少康不可能把秋怡送过去,他以为赵孟起不过是想用这种方式出气,可是他错了,第二天早上副官来报,说赵孟起带着他残破的第七师连夜开拔,没说要去哪,他根本没打算要秋怡,只想临走给他添点恶心。

赵孟起不知怎么混出了关还加入了抗联,后来死于一次突击扫荡,这还是林少康从报纸上看到的,秋怡那天正在做针线活,副官让她赶快过去,她飞快地来到书房,发现林少康气得脸色发青,手里抓着团成一团的报纸,牙咬得咯咯响。

她知道这阵子报刊记者总不肯放过他,柔声劝着把报纸拽了出来,又安抚了好一阵,还是那些看人挑担不吃力的话,让他别跟他些人一般见识,林少康开始还默默听着,后来把她一把抱住,脑袋埋在她怀里,她感到胸口渐渐温热。

他竟然哭了?

“你怎么了?”她骇然,可他的胳膊像铁钩子,把她的腰勒得死紧,像个受了委屈的小男孩。

后来她把报纸展开才明白,这已经不是羞辱了,这是耻辱,主帅抛弃故土,下属血战至死,别人会怎么说,他又要怎样才能平复内心的自责。

怀里传来他压抑的哭声,“他这是穿着军靴往我脸上踢啊。”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也搂着他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头发让他安静下来,她也知道,这种刻骨铭心的耻辱,对他永远不可能过去,只能慢慢习惯。

报纸登出赵孟起留给家人的遗书,他在奔赴东北之前途经山东,看望他的妻子和母亲,和这个任劳任怨的女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了房,在遗书中告诉她,如果有了孩子,让他做个正直的人。

可这一切永远不可能发生了,赵孟起的死讯传来,母亲一病不治,妻子绝食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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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康着实颓废了一段时间,总司令那边来了几次密电,应该是许诺了些什么,也就渐渐平和下来,或是掩盖住了,只是从此懒懒地不大出门,一脸大病初愈的气色。

秋怡把洗干净的他的内衣晾在院子里,然后拿了针线篮子坐下来缝扣子,他坐在躺椅里晒太阳,查理躺在摇椅下面打嗑睡。

“你针线活儿在哪学的?”他没话找话地问。

她笑着说是在学校,她们那会儿都要修习家政课。

是啊,她还曾经是校花呢,这两个字透过泛黄的记忆向他招着手,提醒自己为了那可笑的占有欲,曾经对她做过很恶劣的事情,可现在他狼狈到了极点,陪在身边的依旧是她。

这个小女人穿着朴素的旗袍坐在阳光下为他缝补衣衫,而他守在她身边,这情形好似一对平常夫妻,心底便泛起各种情绪,有昔日花团锦簇的甜蜜,也有今时风雨飘摇的凄凉,那句“我娶你”生生哽在喉头,说不出,太沉重,到现在为止他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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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是去送死!”他握着听筒痛心疾首,却打动不了电话那边总司令冷冰冰的心肠,拳头呯的一声砸在桌上,秋怡的心也是一颤。

“夫人,”他的口气明显和缓许多,秋怡听见他说“......都是中国人”“让我打小日本,我没二话,可......”

林少康看见了门口站着的秋怡,伸手示意她过来,又握住她的手,仿佛要从她身上吸取一些力量,秋怡听见电话那边左文娜的声音,真好听,如丝如缎,如流水潺潺,“你就那么认为我?”

“守成,我全都是为你打算,甚至在他面前我都......你让我心寒啊。”

秋怡担忧地望向林少康,他的表情很平淡,第一次,那个女人的魅力在他面前打了折扣,往日不能拒绝的声音也褪去了光环,“你让我想想。”他说。

左文娜的声音带着种随意的慵懒,“别忘了给珍珍打电话,人家真的很喜欢你,主动点。”林少康感觉掌中的小手一僵,那边的电话已经挂断了,耳边是嘟嘟的忙音,他低下头,看见秋怡仍然挂着笑意的脸,她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说要带他去吃那家据说很好吃的饺子。

秋怡出门之前照例要化妆,刚到他身边那两年她不会,后来他说,出门带着个不化妆的女人很没面子,她就学,时移世易,出门之前打扮的习惯一直保持着,虽然不如以前条件,口红,粉扑总是还在,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涂着颜色,他就不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看。

“以前我待你不好。”他拿起口红细细端详,壳子磨了一处,露出里面惨淡的塑料瓤子,她很简朴,一支口红不用光是绝不肯扔掉的。

“哪有。”她勾完最后一笔,转过脸来,“好不好看?”

“守成,妈妈好不好看?”

“好看。”年幼的他一字一板地回答。

“乖乖在家,妈妈出去一下。”

母亲从此再未回来,虽然他一直乖乖地呆在家......他被突如其来的回忆包围住,几近窒息。

“你怎么了?”母亲的影子淡去,眼前依然是秋怡忧心忡忡的脸孔。

“没事。”他心中百味杂陈,紧紧握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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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摊主是北边来的两夫妻,深夜的寒风里,路边点着呼呼的火炉子,大锅里沸滚的香喷喷汤水,夜归的行人走到这里总忍不住要来上一碗。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秋怡给他倒好了酱油香醋,又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小碗里。

也许是物离乡贵,也许因为饺子对北方人来说就是家的代名词,这会儿远离故土,吃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包的一碗饺子,林少康心中百感交集。

这夫妻俩两年前从关外逃难过来,在这里落脚,支了个摊子糊口。女人见他俩态度和善,便也打开了话匣子,说小鬼子可凶啦,杀人,霍霍大姑娘,进村先给孩子糖吃,过了几天就开始抓男人,都抓到矿山里做苦力,小叔子被捉走,男人因为残疾逃过一劫,后来据说连缺胳膊少腿的男人都不放过。

还说他男人那条胳膊就是丢在密山,原来,也是当年跟着父亲出生入死的老兵。

“大帅对俺们不赖!”男人一呲牙,“给了俺二十块大洋呢,俺拿它盖房子娶媳妇,才有了今天。”看样子对现在的生活还挺满意。

摊主淳朴的笑容让林少康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候父亲还不是督军,他也不是什么少爷少帅,只是老林家的大小子,父亲手下都是这样的兵,带着他一起玩耍,后来,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没回来,当时的他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男人就应该上战场,皱一皱眉不是汉子,轮到自己才发现,这一个个的都是性命,都是白山黑水的大好男儿啊,凭什么?

又为了什么?

秋怡一直在安静地吃着饺子,她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付了账,他们两个手拉手走在初冬的街道上。

“你带我来,是为了让我亲眼看看,我把父亲打下的江山折腾成什么样!”

什么时候起,他离这些朴实的汉子们越来越远了,人和人之间最可怕的距离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明明活在同一个世界,却是两种不同的人生。

她摇摇头,“不是,我只想帮衬一下生意。”

你帮的过来吗,这样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你怎么帮,话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难道还要为这个责怪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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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

“不能留了。”

“你就知道暗杀,暗杀,”总司令夫人不屑地扫了她丈夫一眼,迈着女王般的步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总司令外表谦和,脾气暴躁,但私底下在夫人面前总是一副听话的模样,夫人的冷静和手腕是他所不具备的,每当他心情烦躁,听到熟悉的沉郁女声总能让他迅速平静下来。他深知自己的短处,她就是那块弥补自己缺陷的木板,因此他不在意把她捧得高高的,毕竟夫人所能争取到的西方势力,崇尚这种骑士时代的美德。

“达令,在肉体上消灭一个生命是顶容易的事,但你知道吗,这样做,你就永远失去了在精神上销毁她的机会。”

“愿意聆听夫人教诲。”他故作谦卑地弯下腰,用生硬的奉化口音模仿电影里的绅士做派,把夫人的手捧起来吻了一下,夫人被逗笑了,这一笑竟有些小女孩的娇媚,“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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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我不去了。”黑暗里秋怡幽幽地说,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第一次,睡觉的时候没有把她揽进怀里,第一次在夜的掩护下默默地流泪。

她转过身搂住他的背,“会让你上前线吗?”

“不会,我是功臣。”他对她说,也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