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灭了的心灯
洛朗丹巴师兄善言。在他的叙述里,朗杰发现了一本当年建寺的上师搜集的关于藏式传统建筑模式的背景、文化方面的笔记,洛朗丹巴自顾自地把笔记里的内容竹筒倒豆子样地尽数诵念了出来,当他发现张腾焦灼不安的神情时,好在“嘴下留情”,终于直奔主题:朗杰在笔记里发现了一座寺院的建筑式样竟然和他们的寺院如此相似,他立刻意识到,当年建寺的上师们就是按照这个寺的模式建造的他们的寺院!于是他对寺院的主殿、日月之殿、4大殿、8小殿只是简单修缮,重点放在了那白、红、黑、绿四塔的修葺上。谁知刚刚修葺成功的那天早上,一阵大风却吹塌了红塔,吹歪了白、黑、绿三塔,顺便也吹塌了朗杰心中的佛寺······
朗杰踉踉跄跄地奔去红塔的位置,他还没有到,寺里的几个法丈却像提前商量好的一样如约而同地先赶到了,他们不仅指指点点地低语不止,其中一个人还跑去了碎石块、木板的中间翻看,随后就像中了大奖一样,兴奋地举着一块木板向大家摇晃示意:
“你们看,你们快看,就这样的破木板拿来建塔,能不倒吗?朗杰,你和提供建筑材料的商人是什么关系?你在中间吃了多少回扣啊!”那几个人一起盯着朗杰,七嘴八舌地质问:
“用这么糟糕的材料来建塔,朗杰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啊!”
“你信誓旦旦地向加南大师请命,难道要得就是这样的结果?”
“幸好没有人员伤亡,这要是砸着人,朗杰你负的了责吗?”
“我们应该尽快召开寺务会,商议一下怎么处置他,是不是现在就应该把他关起来啊?”
······
朗杰本来还想解释两句,现在看这几个人的嘴脸,他立刻失去了兴趣,让他们去说吧,转身就想离去,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朗杰,你等一等。”朗杰听出了是加南上师的声音,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阵委屈,不由得转身,向着加南的身边走去。这时僧众们也都听到了动静,从临近寺院围拢了过来,这俨然就成了大会的规模。没等加南说话,首席法丈先开了口:
“上师,您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为难朗杰,你看看,我一开始就不支持修缮佛寺的,偏偏您也坚持让他做这件事,可你看看,你看看,这——”首席法丈用手环指四座塔给加南看,加南丝毫不掩饰偏袒朗杰的情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我看见了,大家也都看见了。”首席法丈闹了个没趣,讪讪地说:
“我们必须严肃地说说此事,本寺自建寺以来,还从来没有出这么大的事故,这还关系到了本寺最高权威涉嫌收受财物的嫌疑,这要是传到外面去,对于本寺的名义将会遭受多么大的损毁啊!”加南义正言辞地说:
“你既然知道这样会对本寺的名义造成大的损毁,为什么还要给朗杰扣这么大的帽子,如你所说,本寺自建寺以来,还从来没有出这么大的事故,是,自从当年老上师修建成功寺院,就没有人去尝试去修缮它,任由它就这么荒废下去,宁可在它的旁边再修建一个新的寺院,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弄不好就会背上对佛祖、对老上师们的触犯。朗杰难道不知道吗?他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么做呢?他傻吗?那是一份对佛祖赤诚的心,也是想对老上师们的心血有个交待,更是想对自己心中的佛寺有一个完美的交待。你说他收受提供修筑佛寺建筑材料的商人的钱财,有什么证据吗?咱们作为前辈,先不说如何提携后辈,起码应该保证不给他们泼脏水吧,在没有有力的证据的情况下!”首席法丈被加南咄咄逼人的一段话质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但他仍不甘示弱地回道:
“可是,他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啊······”一个更为洪亮的声音传来,就连不懂功夫的普通僧众也能意识到,这个发声的人有着很好的内功,他就是凭着自己浑厚的内力将声音送了过来,因为,人们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一时没有看见人影,听了好几句话后才看见了一个身着黄色僧袍的老僧走了过来,虽然那僧袍的黄色已经脏破得褪色不少,但僧众们仍一眼能够看出那是级别高到一定程度才能穿的黄色,起码和加南上师的地位不相上下:
“加南,你还会有这么在乎的东西啊,这么看来,这么多年你的修为没有什么长进啊,怎么说话像个找茬的泼妇。你就是在老上师面前也没有这么有口才过啊,这家伙,把你一年的话都说完了。既然你知道不要为难后辈,又何必为难他们几个法丈,来,让我看看,是谁,这么有才,还有胆子修缮旧佛寺,哈哈,咱们这些人里面怎么就没有出一个人这么干啊。来来来,让我看看,你收了一个什么样的有出息的好徒弟。”也就在这时,正在全神贯注倾听的张腾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着脏破的僧袍的白发老者,对方正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朗杰,张腾却觉得这尖锐的目光也正盯着自己。
这时的加南好像忽然年轻了,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次旦师兄你来了,呵呵,让你发现了,我这么多年还真的还没有多少长进呢,你从哪里来啊?走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走累啊,这次就留下来吧,不要走了,跟我做个伴。”众僧听加南这么称呼这个老者,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了——次旦上师,一个比加南的职别还高的老上师,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见过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据说当年跟前一阵去世的老上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几十年来没有回来过,却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就见那次旦眼神如箭刺向朗杰:
“你叫朗杰?你知道自己错了吗?”朗杰虽不认识此人,却从加南的口气里猜到了他的身份,立刻恭敬地跪在对方的面前,回道:
“老上师在上,弟子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一边的加南一阵心疼,刚想给朗杰讨两句好话,但他看了一眼如刃的师兄,嘴巴动了动,竟然没敢开腔,就听次旦见此情景,竟然放声大笑,边笑边指着朗杰对众僧说:
“哈哈哈,他说他没有错,哈哈哈,你们都听见了吧,他没有错——”次旦的笑声戛然停止:
“你擅自决定修缮佛寺就是错误的。”加南这时才敢插一句话:
“师兄,朗杰要修缮佛寺的事是给我汇报的,我也是同意了的。”次旦甚至都没有斜加南一眼,接着盯视着朗杰:
“你千不该万不该觊觎老上师们的荣耀,私自修改他们的作品,那些塔是你能够动的吗?”一直恭敬地低着头的朗杰这时却昂起了头,回视次旦,说:
“我没有觊觎老上师的荣耀,更不会私自修改他们的作品,我只是按照那四座塔原来的样子修盖的!”次旦往前迈步,低下头凑到朗杰的眼前,厉声追问道:
“你怎么知道上师们的心意?你怎么知道上师们想把那塔盖成什么样子?你又怎么知道上师们会不会允许你去修葺他们的塔?擅自揣度上师们的心意,你难道还不认为自己错了吗?”朗杰凝视着眼前的这双眼睛,那里面除了愤怒,还有——仇恨!他的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随后他垂下了头。次旦见他这个样子,心满意足地挺直了身子,但是语气仍是强硬的,他喊道:
“旦增!”首席法丈没有想到次旦上师会唤到他,毕竟他们是没有见过面的,他还是立刻答应着跑上前来,恭敬地在次旦的面前躬身静候,次旦看都不看他一眼,命令道:
“你们几个立刻介入此事调查,我明日就要结果。”不等旦增的回答,他扭头扬长而去······
入夜,加南把朗杰叫到自己的禅房,进行了一长段的交谈,但他只字未提白天的事,最初只是看似胡乱地讲着“段子”:
“我刚来佛寺时,问了老上师好多现在看来真的是幼稚之致的问题,后来就改上师来提问我,他问:你觉得是一粒金子好,还是一堆烂泥好呢?我答,当然是金子啊!上师笑着反问,假如你是一颗种子呢?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适合你的,就是最好的啊!于是我问:‘师傅,有人说我是天才,也有人骂我是笨蛋,依你看呢?’‘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老上师反问我,我一脸的茫然。上师就说,‘譬如一斤米,在饼家眼里是烧饼,在酒商眼中是酒,在乞丐那里,就是救命的一顿饭。米可不还是那米。你怎么看待自己,决定了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记得我还问上师,如何才能变成一个自己愉快、也带给别人快乐的人?上师笑答:‘有四种境界,你可体会其中妙趣:首先,要把自己当成别人,此是无我;再之,要把别人当成自己,这是慈悲;而后,要把别人当成别人,此是智慧;最后,要把自己当成自己,这是自然。认识到自己与他人的这四种关系,自然能让自己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得到更多人的喜欢。当然老上师也给我开过这种玩笑,呵呵,一天,他将一把盐放入一杯水中让我喝,我叫:咸得发苦。他又抓了更多的盐撒进咱们旁边的湖里,让我再尝湖水。我喝后说:纯净甜美呀。他说:生命中的痛苦是盐,它的咸淡取决于盛它的容器。喜欢各种抱怨和总觉得生活很苦的人,是时候要反省下自己的心是否够大。”朗杰微笑地听着,两人心照不宣,加南大师接着讲:
“我可是亲眼看见老上师干了件事,他见一蝎子掉到水里,决心救它。谁知一碰,蝎子蛰了他手指。老上师一点也不害怕,再次出手,岂知又被蝎子狠狠蛰了一次。我在旁边叫:它老蜇人,何必救它?上师说:蜇人是蝎子的天性,而善是我的天性,我岂能因为它的天性,而放弃了我的天性。我们不应因别人的恶而终止了自己的善,恰如我们不因别人的光脚而不给自己穿鞋呀。
我和师兄两人跟着上师出门走山路,一带伞,一带拐杖,一空手。回来时,拿伞的我湿透了,拿拐杖师兄的跌伤了,可是上师好好的。无非如此,雨来时有伞的我大胆地走,却被淋湿了;走泥路时,拄拐杖的师兄莽撞地走,时常跌倒;什么都没有拿的上师,大雨来时躲着走,路不好时小心走,反倒无事。我还记得那时上师笑我们,大部分溺水者往往是会游泳的人。有时候,在越擅长的地方反而越容易出错。
最有趣的是一次,上师忽然对我说:你心里有尘。我赶紧拍拍手,抖抖衣服,对着镜子整整衣冠。上师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对紧忙活的我说:心里的尘是抖不掉的。我那会子功夫真的是四顾茫然啊。喝完了茶放下杯子的上师说:心里的尘只能用心,才能消除。于是我闭上眼睛,用力地回想一些旧事,试图擦拭内心的尘埃。不想上师一本正经地说:你错了,尘是擦不掉的。我执拗着说:那,我就将心剥出来怎样。上师起身面向窗外,慢条斯理地说:你又错了,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那时的我自然是领悟不了的。改天又转来找老上师,听他念,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自然也是懂不了的了,只能硬着头皮听上师在那如念诗样地念叨:悟有两种:顿悟和渐悟。顿悟时,那灵性闪烁的一刹那,犹如霹雳惊醒了沉睡的大力神,劈开了混沌。抓住火花的瞬间,才能看见自己内心的那一汪清泉。问世间情为何物,有多少真情相许,生与死孰苦孰乐?我自大笑,我自大哭,我自纵酒当歌,我自仆倒街头,我自冷眼看人间一切!于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他念着念着好像都忘了我的存在了,可是这时他又忽然对我说,你有太多的私心杂念。我低头向地,恭敬地回答抬头向佛,躬身自省。他却笑说:你的私心杂念恐怕一时半会是去不掉的了。
我很不服气,向他保证,您放心,出不了今年,我肯定就能去掉私心杂念了。他摇摇头说:你的意志不够坚强,心志不能专一,生活没有目标,总是任由时光过尽,恐怕很长时间都是一无所成的。如今观心知问,回想当年老上师的话,常常会冷汗满身······”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朗杰也看着他,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加南从一脸放松的朗杰身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一个结局,他不知道能不能改变那个结局,能不能改变,他都要试一下,于是他又说:
“老上师总是跟我讲,任何一个人,一生只做了三件事,便自去了。自欺、欺人、被人欺,如此而已。我们从生到死,今天、明天、大后天,随时随地,总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才有希望,才有意思。其实,那些无量、无穷的希望,都只是“意识”思想形态上的自我意境而已,可以自我陶醉,不可以自我满足,尤其不要误会了人生,就心灰意懒。你明白了大道之道,才会知道做人的意义。
人没有悟道以前,没有一个是聪明人。当年咱们的祖师到这里来,就是要找一个‘不被人欺’的人。我们普通人都经常被欺,那么是谁骗了你呢?其实没有人骗你,都是自己骗自己。我们前面说过,一般众生的心理状况有八十八种结使,归纳而言,就是见思二惑。见解观念和思想形态两方面的颠倒迷惑。所以说‘当知此想,从颠倒起’。
由一些颠倒错误的心行,引发了许多颠倒错误的实际行为,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我们这个痛苦烦恼的生命就是‘皆由前世颠倒行故,而得此身’。有了这个身体,我们又被这个身体所骗,以为这个身体就是我,这就是‘身见’,始终要抓住这个身体,舍不得离开它,认为它既可爱又宝贝。其实‘如此身者,种子根本皆为不净’。”朗杰这时忽然流泪,一时无法停下来。加南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伸出手抚摸着朗杰的头说:
“孩子啊,千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啊······”不知过了多久,朗杰从老加南的禅房里出来,回去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还没亮,就有一个喇嘛急火火地来敲门,告诉老上师,在前面村子的旁边河里,发现了朗杰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