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坟记
湖州城西南60多里的地方有个叫善琏的村镇，在1400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归南朝吴兴郡管辖。在一条叫蒙溪的小河旁有一座永欣寺，当家和尚法名智永，70多岁了。他是晋代吴兴太守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子孙，俗名王法极。因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都做过吴兴的太守，他的曾祖父王僧虔也是名重一时的书法家，这位智永禅师秉承了深厚的家风，书法技艺卓越。曾写了《千字文》800套分赠东南诸寺，影响很大。因此，永欣寺门前的河里常停满远近而来的求字船只。人一多踏坏了大门的门槛，智永叫人包上了铁皮。这样，人们一说到“铁门槛”就是指永欣寺了。
智永在这里已住了20多年，原因之一是当地百姓除了种田养蚕还都会做毛笔。据说这手艺还是秦代大将蒙恬路过这里传授下来的。百姓为了纪念蒙恬的功德，把河叫作蒙溪，还建了蒙公祠，奉他为笔祖，每年定期祭祀直到如今。
紧靠善琏的西堡里有位公认的做笔最好的老人卜瑞如。传说蒙恬的夫人卜香莲就是这里的人。卜老汉夫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也跟父亲做得一手好笔。智永常常到卜家走动，两位老人一说起毛笔和写字之间的相互关系，总是没完没了，充满欢喜。
中国人用纸墨笔砚来写字画画的创作形式影响了汉文化。即便书画家本事再高，手中没有一支称心的笔也将束手无策。况且古代做笔的人大都不识字，更不会用笔书写。智永住在这里和笔工们相处融洽，互相了解，彼此爱护尊重。善琏出产的笔越做越好，品种也多，名声久远，文房四宝以湖笔为首的地位在当时就形成了。
做湖笔的山羊毛一定要用湖州200里方圆内的羊毛，而且要用羊腋下、胯内保留着透明、弹力和锋颖的。每只成羊身上只能选取三两多的笔料，有锋颖的又要在这三两多的毛中拣去。“千万毛中拣一笔”的精细正是湖笔的特征。其他地域的山羊因水土、饲料等种种原因，羊身上没有这种特点的毫毛。
卜瑞如听说智永想要一支毛长锋锐，蓄水又多些的笔，就留心在毛中选取积攒起来。他用了3年时间才做成了一支长锋羊毫，在当地引起了轰动。笔工们自然个个喜欢，可是当地官吏看准了这是个邀功请赏的机会，就要笔工们每年上交一支长锋。卜老汉没想到由此给乡亲们带来了灾难。他据理力争不行，连自己的做笔工具也被官吏砸了，卜老汉自此一病不起。这件事让智永悲愤，也让他更崇敬做笔的乡亲，体验到做笔的艰辛。
做笔是毫轻工重的活计。把散乱成团的羊毛洗涤、脱脂、分拣、梳理，按长短粗细分别排列，一毫一根地剔去杂毛再结扎裹成笔尖装杆……120多道工序和白天在农田中干的粗活有天地之别。男男女女在一盏豆油灯下，双手要浸在用炭火坐着的暖水盆里，双脚在夏秋蚊子多时要浸在装着冷水的缸罐里，他们的手指脚踝常常是肿烂着的。卜瑞如有一次问智永：“我们只知笔尖朝上，做笔不懂笔尖朝下写字，为什么你们写几个字倒比我们的笔值钱？你们不花什么力气写写画画，名传千古，有谁来为我们做笔的说几句话？讲讲做一支笔的辛苦？你们写的画的吃得吗？穿得吗？……”
智永面对他愤愤不平的质问，能说清世道历来不公和劳心劳力之间的道理吗？笔工们在灯下熬白了头发，盯花了眼睛。像卜老汉的女儿，把做成玉兰花蕊一样的笔尖朝上摆满一桌，她把最好的青春都注进去了，可她自己幸福吗？还有远走他乡出入城邑公门的贩笔人，在他们躬着的背后，有多少慈母妻子在故乡倚门盼望那熟悉的身影归来……笔啊，你柔软轻飘却胜过杀人的钢斧利箭。笔工们做笔是要写出天地间的正义、人间欢乐、喜庆。还有用笔的人，你们应该有硬朗的骨头和脊梁去书写凛然正气，颂善刺恶，可不是去写媚词谀语、粉饰杀戮的啊……
智永禅师感念笔工们的功绩，珍惜每一支用废的笔。几年下来，废笔已有几大箩筐。他要埋葬它们。一天，他在永欣寺旁做了一个坟，请了乡亲笔工和众僧前来为这批笔超度。他说：“普度众生的菩萨啊，国思定，民思安。你保佑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吧，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哪一点不是落在百姓的肩上？今天我把笔工们的心血归葬大地了。陵、墓、坟、冢，里面都有一个生灵，可是又有多少冤魂进不了自家的宗庙呢？笔啊，都说你陷水可脱，陷文不活。有人用你写出高官厚禄，有人用你写得家毁人亡，天下众生厚薄不一，是你之过还是人之过呢？如果你们有灵，去追随你们的主人，不要让他们在地下冷清孤单。告诉他们，老衲来日无多，感恩善琏的水土草木，施主檀越供我衣食养息。有一天我也会乘风而去。那天边的流霞也是我书写的文字了……”
众人听了都哭出了声，在一片摇动法器和诵经声中，下葬了几大筐的废笔，智永走到一方备好的青石碑前写下“退笔冢”三个大字后，把卜瑞如做的那只长锋羊毫也放了进去，喊了一声：“封！”
往事千年。蒙溪河水映照滋养着善琏人民。每年这里都举办湖笔文化节。一支支昂首蓝天的笔尖，正书写展示着灿烂中国之梦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