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剖析田中
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日本帝國實際上已向美利堅合眾國宣戰。當時的美國自然不會相信,直至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上午(1),美國才相信這是真的。
這份令人驚奇而又詳細的對美宣戰書,成文於十五年前的東京,十三年前披露於瀋陽。該戰書將美國視為日本在本世紀最終在物質和經濟上主宰全球道路上的一個障礙。後來,此事被認為是毫無可能的異想天開而被擱置起來。
然而事實上,這一征服世界的秘密藍圖,日本已經或正在逐頁逐字地執行著。
這個密件便是眾所周知的《田中奏摺》。
它是日本的《我的奮鬥》。
一九二七年六七月間,日本首相、六十四歲的男爵將軍田中義一—一個才智平庸,但卻驕橫跋扈、腐化墮落的傢伙,發出一道特別命令,將那些或公開或秘密地在滿蒙工作的日本重要文武官員召至東京,召開了一次重要會議。
奉命而至的代表人數不多,都是親信。他們聚會東京,正式名曰「東方會議」。《朝日新聞》及《日日新聞》的記者詢及會情,田中首相嚴肅地告知他們:「會議純屬國務,其議程不可能公諸於世。」
然而,此時傳聞充斥東京,說田中首相在秘密會議上,將與他的擴張主義的智囊團一起,探討日本在滿洲改善地位以及對中國採取更為「積極」政策的具體可能性。
「東方會議」結束幾天後,確切說是在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田中義一首相向新天皇裕仁呈交了一份冗長的秘密文件。
密件的文辭極具爆炸性,兩年後以《田中奏摺》之名披露於世。從此,這個《奏摺》便成了奏請日本神聖天皇實施的日本圖謀統治世界的詳細軍事思想。
《奏摺》的開篇有一特別的段落,寫道:
「日本如不採取鐵血政策,則不能解除其在東亞之困境。然奉行此策,則非面對美國。而美國因中國以毒攻毒之政策,背我而去。審視未來,我欲控制中國,則必先擊潰美國,亦如往時日本不得不對俄作戰也。但為征服中國故,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如我此著能勝,則其餘亞洲諸國,必懼我而降服也……此為明治天皇之遺策,其成功若何,實為日本之生存所繫焉。」
《田中奏摺》上呈天皇之前,初稿已被複製,偷出日本,帶到中國。一九二九年,美國官員獲悉《奏摺》內容。一九三一年,《奏摺》全球皆知。
日本立即通過新聞界名流撰文並在國際聯盟會議的每個場合,大聲而有效地宣稱,《奏摺》為偽造品,是「對日本國的誹謗」。各地對日本的侵略日程的真實性進行爭辯,有的懷疑,有的摒棄。因為,儘管時處蕭條的年代,但民主尚能盛行,和平還是美好的。日本乃一介小邦,絕無大害之為。畢竟,田中黨的接班人犬養毅首相在一九三二年令人難以置疑地公開申明:
「《奏摺》純屬偽造……十足的偽造,日本不是帝國主義,不受擴土之慾的驅使。」
然而,儘管犬養首相進行了官方譴責,並對文稿提出了正當的懷疑,但日本的陸軍大臣荒木貞夫將軍(他拒絕在東京見我,原因是他「極不願和美國人說話」)卻於一九三二年七月在遠離日本本土的地方,大聲說出了《田中奏摺》的真實性:
「日本國之精神,理該在七大洋宣傳,並在五大洲拓展。任何妨礙其傳播的東西必須予以剷除,甚至不惜使用武力。」
一九三三年他再次說:
「如今東亞各國為白人壓迫之對象。已經覺醒的日本帝國再也不能允許他們橫行霸道,日本民族必須再次真正弄清他們的神聖使命!」
此後,整整十年,政治家所見到的及新聞記者所了解的,都是在設法讓世界民主從可怕的三十年代的妄自滿足中擺脫出來,以便在時間還來得及的情況下,努力使人們接受《田中奏摺》的挑戰,以圖阻止日本的野心得逞。
在最初上百種具有代表性的意見中,有一種觀點是遭流放的列奧·托洛斯基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八日為Liberty Magazine雜誌撰文提出的,文中談到了日本的帝國主義思想。
「日本帝國主義控制中國的真實本性,在《二十一條》中暴露無遺。」
「田中將軍一九二七年的頗知名的《奏摺》,制定出了日本對外擴張的計劃,其中包括要打敗美國和蘇俄。在該摺中,把日本帝國主義提升到瘋狂的妄自尊大的高度。這是一份令人震驚的文件。日本官方聲稱《田中奏摺》是偽造品,但這絲毫沒有削弱文件的說服力。決不可能偽造出這樣的條文。無論怎麼說,日本在過去兩年的政策為《奏摺》的真實性提供了無可辯駁的證據。」
一九二七年,在構想日本的未來時,《田中奏摺》將它那黃色人種的影子,投射到半個地球上:滿洲、蒙古、華南、重要的鐵路綫、間諜、美國。
一九三一年,日本開始軍事侵略。首先是瀋陽事變,緊接著是滿洲和蒙古淪陷。接著,盧溝橋事變,中國分裂並被吞噬。然後,就是重要的鐵路,有的是接管的,其餘的是修建的。再以後,便是派遣間諜,與蓋世太保聯手,無所不在。最後,在一九四一年,一統世界的最後障礙就是美國,日本偷襲了珍珠港,這是所有賭注中最大的一注—美國。
一個接一個,一次又一次的侵略,逐條逐段地按照《田中奏摺》中所制定的狂妄計劃,不間斷地一成不變地實施著。
一年前,美國海軍少將約瑟夫·k·陶西格在華盛頓特區的秘密會議上,努力將《田中奏摺》的事實及意圖灌輸到美國人的意識中去。但最終海軍少將的努力付之東流,他提出的日本早已發出威脅將要發生事變的警告沒有獲得重視和認可。後來,珍珠港事件發生了。
日本的《我的奮鬥》大步推進!
大家可能還記得,在美國,一九二七年是大事沒有、小事不斷的一年。
卡爾文·庫利奇向報界透露:「我不願在一九二八年競選總統。」亨利·福特用車型A替代車型T。斯奈德—格雷謀殺審訊成為轟動一時的事件。尼古拉·薩科和巴爾托洛梅奧·萬澤蒂死於電椅上。汽車引進低壓大輪胎。克拉拉·鮑這位「性感」女孩,使無拘無束的少女成為時髦。巴貝·呂特這個「重擊王」擊中六十個本壘打。威爾·杜蘭特的《哲理故事》(The Story of Philosophy)及凱瑟琳·梅奧的《印第安母親》(Mother India)是最暢銷的兩本書。伊莎多娜·鄧肯去世,在死亡中得以寬恕。「疤臉」阿爾·卡彭出售違禁烈酒和啤酒賺到六千萬美元,開賭場又掙了兩千五百萬。一名蘇格蘭人騎著名叫威斯科利的馬在肯塔基賽馬上一舉戰勝十四匹參賽寶馬。利塔·格雷與差利·卓別靈離異,並獲八十二點五萬美元的賠償。報載德國的魯登道夫說,「猶太人、共濟會成員及耶穌會」把美國引入第一次世界大戰。
H·L·門肯的綠皮American Mercury發行量達七點七萬份,成為一種暢銷書。查爾斯· A·林德伯格駕駛單翼飛機從紐約羅斯福機場飛至巴黎勒堡特機場。等回到曼克頓後他的簽名竟值一千六百美元,另有五點五萬份電報在等著他閱讀。傑克·登普西在「第十四回合」擊倒吉恩·滕尼,但在芝加哥十五萬人面前沒有保住此頭銜。報載正在受審的法國一幫流氓坦承,只要稍破費點,任何人都能成為法國榮譽軍團成員。
The Outlook雜誌在一九二七年六月十五日那一期上刊出發自日本的電報,全文如下:
「鑒於各國之間的軍備競賽只能增加各國人民的納稅負擔,激起他們的不信任與爭端,日本政府歷來抱著強烈的願望,以期沿著切實可行的路綫,實現公正適宜的軍備限制……以此消除國際間不調和因素,確保世界和平及人類幸福。
「這不過是日本太平洋政策之精神的一種體現,它時刻準備著促進環太平洋國家的和平與友誼,以便推進人類的共同繁榮。」
此文的作者便是日本首相、男爵將軍田中義一。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六日,日本首相若槻禮次郎男爵儘管有內閣的支持,但還是被樞密院的政界元老上書天皇將其趕下了台。
若槻男爵(現年七十六歲,可能是這個狂熱的島嶼上唯一的神志清醒的人),信守和平和友善,在其任內,讓日本在追隨有限的君主政體方面普遍達成了一致。他對此堅信不移。但是,日本的重要幕後操縱人對其毫無行動不耐煩,因此若槻便成了又一位前任首相。
政界元老爭論了兩天的時間。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八日,他們上奏裕仁天皇,提到田中義一男爵將軍。那時,田中只不過是一名曾經受過表彰的政界首領。
緊接著,田中男爵奉命去皇宮晉見天皇。他全副武裝,腳穿長襪,深深地鞠躬,受命立即組建內閣。他本人任日本首相。
依我看,日本正是這一天拔劍出鞘的。
因為,自一八六九年起,明治天皇就決定,日本必須在世界上一流的進步大國中間為自己謀得一席之地。時至此日,日本更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員和政治家。他們非正式地各抒己見,就島國有無必要成立大帝國展開爭論。
現在,這一刻終於來臨。在作為導航者的田中男爵眼裡,看見的是大片土地。因為,這位新首相有機會從其高位上將擴張主義的夢想變為現實,將好戰的語言付諸行動。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點不假。
田中所任總裁的黨派政友會主張「帝國主義、專制主義及軍國主義」。該黨毫不諱言,想控制太平洋上的託管島嶼,想與不列顛和美國的海軍平起平坐,不再顧忌甚麼協商共處。田中男爵也想做成這些事情,也是其時他做首相的原因所在。但是,身為首相的田中,想要的更多。他整個的事業—為原先沒有的—集中在三大項目上。他認為日本非擁有不可。倘使日本擁有此,則前途無量。此三項便是滿洲、蒙古和中國。
也許就是從當首相的那天那時起,田中男爵便開始構畫並有計劃地實施積極的擴張主義綱領,抬高其國民日本人的身價,還他們一個帝國,最終還要把整個世界也送給他們。
田中牢記此方針,開始密謀奪取大陸的計劃。據其檔案以及他在遠東和美國活動的可靠消息,我認為毫無疑問,田中男爵心中確實有一個征服綱領,慫恿並起草了日本主宰世界的百年計劃:《田中奏摺》。
田中義一於一八六三年誕生在日本的著名城市山口。
其父曾為長州藩集團的地道的舊式軍閥,從小就培養田中當一名皇軍。
田中二十二歲畢業於軍事學院,受過全面的普魯士訓練,這是從德國搬過來的訓練方法。二十四歲時被編入伍。
接下來便是成家。他先擺脫了怡人舒適的藝妓館,以便成就具有政治價值的婚配。他娶的姑娘,與山縣有朋有血緣關係。山縣有朋號稱「日本軍隊之父」,乃天皇智囊團樞密院成員。因此,田中便成了日本最重要最有影響的家族的親戚。
此後,便是接連不斷的多年沉悶歲月。田中依舊從軍,找戰士聊天,談論征服和大和民族的神聖使命。接著,朝鮮獨立、俄日戰爭。田中參加了,但沒有顯赫的身份,只是和別人一樣服役。
一九一○年他的職務開始提升,扶搖直上。先是出任軍事局局長,之後作了簡短的國外之行,返回後榮升陸軍中校,接著出任陸軍副總參謀長。
一九二○年,命運十分寵愛田中。他撈到男爵之位,當上了陸軍將軍。
然而,此時他的帝國思想早已具體化。現在他下了更大的賭注,他不光利用其親戚山縣有朋這根「稻草」,還運用基本的心理學,可謂十分聰明。
我記得,有天晚上參加了在沈馬士區狹窄街道邊的藝妓館裡的聚會。主辦者為幾名日本政府官員,其中有一位講了田中男爵的一個故事。
田中還在服役時就急著涉足現實的政治,結交日本的頭面人物大隈重信侯爵。大隈係顯赫姓氏,他終遭行刺。田中往往邀請大隈侯爵為他及士兵們示教。每當侯爵駕到,田中總是以十分嘹亮的喇叭聲來歡迎他。講演完畢之後,田中就會用精選的食物宴請這位大人物,並娛以最具魅力和最有天賦的藝妓。
「有誰會拒絕呢?」為我提供資料的人問。
「所以,只待時機成熟,大隈侯爵也會十分樂意效勞,助其躋身最高層。」
時機很快便成熟了。
原敬首相選中田中為陸軍大臣。田中一頭扎進新的工作中,接管開進西伯利亞的命運不濟的日本遠征部隊。其結果毫無成效—代價慘重—一次巨大的失敗。
田中解釋說,部隊繼續留在蘇俄是為了保護日本僑民。一旦朝鮮邊境危險不復存在,一定把軍隊撤出。一九二○年六月三日,公眾得知,七百名日本軍民一月前在尼古拉耶夫斯克慘遭屠殺。公眾並沒有遣責蘇俄,而是將矛頭指向田中,責備他發動不必要的入侵。兩年後,軍隊最終撤離蘇俄。
然而,此事並未結束。田中即使不再擔任陸軍大臣,在議會第五十一次會議期間也被列在審議範圍之內。他被指控直接挪用戰爭基金。事實證明,在田中的管理下,雖說有九億元是用來養兵,但另外五億元卻白白浪費掉,或者不知去向。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另有一人可能已經剖腹自殺。但是田中不想為了名譽而毀掉自己。他的思想仍是凡夫之體所有。
於是,在醜聞平息之前,田中隱退政界達五年之久。
一九二五年,男爵田中將軍退出軍隊,躋身日本政治舞台。此時,日本國內有兩大派:一是民政黨,期望戰後和平,處統治地位;一是代表地主和黷武主義者的政友黨。田中出任政友黨總裁。
下面是他的就職演說:
「我業已棄戎從政。作為政治家,我只不過是個生手,然而,賦予我領導的政友黨卻是一個偉大而強有力的黨,在日本享有最悠久的政治組織聲譽。」
一九二六年後期,熱愛和平的首相若槻禮次郎男爵及其同樣開明的外務大臣幣原喜重郎男爵,這兩人對滿洲和中國都十分友好,都擁護中國的主權,都認為日本應該全力解決內亂。整個政友黨卻極力鼓噪民族主義,並得到直言不諱的軍隊小集團和頭山滿的令人恐怖的黑龍會的支持,開始對開明的首相和外相發難。
後來,一九二六年十月,在政友黨召開的全體領導人大會之前,男爵將軍田中為平靜安然的日本及其說話溫柔的領導人敲起了喪鐘。
田中在演講詞中已提前流露出了《奏摺》的精神。
現任若槻內閣的被動政策扼殺了國人的進取精神,破壞了我國的經濟機器的順利運行,導致信譽毀滅,給金融市場帶來極大的壓力,致使到處出現失業。我們正經受著近年來空前的經濟蕭條。
自然,我們必須開發我管轄之內的未墾之地,改進已耕土地,開發我們的自然資源。但是,這遠遠不夠,我們必須想法從與帝國有密切經濟關係的大陸那裡獲取我們的工業原料。
隨之而來的自然是中日經濟聯姻和捍衞滿洲的特區問題,這對我們帝國而言是絕對重要的。這就是為甚麼我們應集中全力在與中國的外交關係上下功夫,並密切關注滿洲與蒙古特區的和平與動盪的事態變化。為此,我們懷有絕對的信心,為確保達到我們的目的而制定出適宜的政策!
若槻禮次郎首相及其內閣在此輿論的炮轟下,正如我已提到的,於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六日辭職。甚麼也不為,只為他是一個主張採取行動的政黨領袖,這個微不足道的「侵略性多於策略」的男爵將軍田中,竟於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八日成了日本的首相兼外相。
田中立即挽起擴張的袖子,宣佈了對滿洲和中國的「積極」政策。他把日本軍團派遣到大陸的山東省,以便在大陸的地盤上,「保護」日本人及其財產免受內戰之害。當時身在南京的國民黨蔣介石和身在北京的狡猾臃腫的滿洲軍閥張作霖老將軍,正在醞釀發動內戰。
東京《日日新聞》在其社論版上,談到困惑的讀者對田中「積極」政策的擔憂。《日日新聞》說:
「眾所共知,田中首相的外交政策具有某種軍事色彩。我們意識到困難,真誠希望與外國打交道時要謹慎,不能讓田中男爵對外政策的極端性成為可能。」
不過,這僅是個開頭。日本極少有人意識到田中要把他們置於何地。
田中執政兩週後,對在滿洲及日本本土的重要軍事人員和外交官下達了正式命令,要他們到東京破舊的外交大樓參加一個重要的秘密會議。
此次會議,亦即田中在其《奏摺》的第一段中提過的於六月二十七日召開的、帶來重大災難的「東方會議」。
田中首相坐在長條桌的首席,是此次會議的主席。其他與會者為外務省、大藏省、陸軍及海軍部的代表。緊挨著他們就坐的是日本駐漢口、瀋陽和上海的總領事。還有日本駐華公使、廣東租借地及其他租借地的總督。
會議討論持續了十一天。據我所知,大部分時間都是田中講話,並就「對中國之積極政策」向代表們提出「明確的訓示」。他還進一步解釋說,必須把日本未來行動的思想起草成正式奏摺,呈送天皇,以提示他自由主義早已為一個嶄新日本、一個在外交政策方面最終需要發揮威力的日本所取代。
就這樣,文件以粗略的大綱形式寫在紙上。內容包括「奪取滿洲,統治中國,佔用託管諸島,征服俄羅斯,擊敗美國海軍之方案」。
此次會議未向新聞界洩露一個字。不過,即使在日本,幾乎人人都相信《奏摺》的真實性,他們同我的意見一樣,《奏摺》是在東方會議上形成的。即使當時神戶《編年史》的編輯摩根·揚後來也撰文說:
「似乎極有可能的是,後來中國出版的《田中奏摺》的文件……實際上就是對此次東方會議的發現所得到的。」
儘管會議十分保密,但消息還是傳遍了東京。日本人幕後傳言饒舌的本領十分厲害。田中的日本侵略計劃傳到男爵幣原喜重郎的耳朵裡,這位老頭子是田中前任的外務省大臣,聞後不寒而慄,隨後他對田中計劃在亞洲玩雜技的做法進行了評述。
幣原喜重郎說道:「我們不得不對國家的未來及世界的和平感到憂心。」
這是一個上了刺刀的國家的最後一位開明人士的最後歎息!
十八天以後,這份無疑就是日本之《我的奮鬥》的文件,用謙恭華麗合乎宮廷使用的語言修飾後,呈送到了裕仁天皇手中。
對此,我還得說幾句雖離題但卻與其有關的話。
我是指在地球完全相對的兩面,有明顯且驚人相似的兩個人,他倆都受神化情結感染,在同一個十年裡,為了各自國家的未來歸屬,寫出了如出一轍的國策指南。
我說的是阿道夫·希特拉寫的《我的奮鬥》和田中義一的《田中奏摺》。
兩者的主要差異在於,希特拉的那份七百八十二頁的《奮鬥》,口述給魯道夫·赫斯,其意要人人必讀;而田中的四十頁《奏摺》,所寫的目的是只讓日本天皇及軍事要員閱讀。
兩份文件有一驚人的共同之處,當透露給漸次淡漠的眾說紛紜的外部世界時,招來的都是大笑和嗤笑。然而,無論納粹分子還是日本人卻嚴格遵循其各自的「聖經」,每字每句都奉行不怠。
希特拉在籌劃《我的奮鬥》(原名《與謊言、愚蠢及懦弱作鬥爭的四年半》)之前,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八日夭折的啤酒館暴動中遭遇挫折和羞辱;與此同時,正是傳出田中在陸軍大臣任上貪污部隊基金的醜聞之後,田中在起草他的《奏摺》。
希特拉將一些零散的思想(教義與宣傳口號)口授給他在蘭茨貝格監獄中的同獄犯。希特拉誇誇其談,同獄犯赫斯速記,然後花了些時日打印出了第三帝國未來的主要構想。該書於一九二五年公開發行,每本三美元。書中預言將進攻奧地利、法國和蘇聯。
正如你已經讀過的,時隔兩年,田中義一將其武力思想形成文件,請求付諸實施。
如今,這兩件事不謀而合。《我的奮鬥》和《田中奏摺》在尋求佔領世界方面結成了奇異的軸心國同盟伙伴。
不過,儘管是希特拉先草就而成了他那篇不連貫的概要,但卻是田中因厭倦惰而無為,動手點燃了國際爭端之火。
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凌晨,一輛中國京奉專列呼嘯著駛入日本人租借的南滿鐵路高架橋下。一枚電子起爆的炸彈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這一聲爆炸將田中義一首相從其日本的高位上炸下來,而且更重要的是,也把《田中奏摺》從構想炸成了事實。
所發生的這齣戲劇性事件,本身可以寫成一本書。不過,我將努力用幾段講出來,這可都是我親自聽說的第一手材料。
田中首相在東方會議之後,向天皇呈送了他的《奏摺》,決心把日本從沉睡中搖醒。他決心想在一年內奪取滿洲,而且要儘量不遇到抵抗。
此時的滿洲是中國合法的一部分。雖說蔣介石及國民黨在南京統治著中國,但滿洲仍舊屬張作霖元帥的勢力範圍。張元帥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軍閥,圓臉蛋,大黑鬍子,飛機耳朵。
田中曾在北京和張元帥打過幾年的交道。由於同國民黨的溝通無法取得進展,因此田中認為倒可以收買張元帥的滿洲。於是大量的錢財從東京流入張元帥的金庫。老元帥的朋友告訴我,短短幾年的時間他就從日本人那裡受賄約三百萬美元。事實上,他得到了這麼多錢,一家美國的大銀行還在滿洲特地設了家分行,只為他個人存款和投資!
其後,事情開始出差錯。田中獲悉,老元帥及其神經過敏的兒子張學良少帥,正在籌劃用武力粉碎日本人在滿洲的壟斷,並且修建鐵路,與南滿對抗。
大約就在此時,中國因內戰而分裂。國民黨軍隊在蔣介石率領下,向北京挺進,進攻老元帥,力爭將滿洲和華南統一起來。田中對張元帥的忠誠存有疑慮,於是把大批軍隊調往大陸。
張作霖老元帥害怕日益逼近的國民黨軍隊,便安排了專列,把自己送回瀋陽老家。列車靠近瀋陽郊區時,老元帥坐在火車前面的一節豪華車廂裡,和對面的海拉爾吳省長閑聊。就在此時,列車鑽進日軍把守的南滿鐵路高架橋下,巨大的爆炸發生了。
我見過爆炸的照片:被炸得狼藉不堪的鋼鐵和熊熊大火。真可謂慘不忍睹。
十七天後,張作霖老元帥離開人世。
這次「意外事故」的報道傳遍全世界,令人震驚。其政治涵義十分恐怖。但是,日本沒有一家報紙獲准對此進行隻字報道,足為稀奇。
一時間引發了一場爭辯。誰製造了這場謀殺?回答幾乎完全一致。即使東京的議會也持贊同意見:是日本人搞的鬼。不過,為甚麼?
我在東京未得到確切的答案,在上海進行了調查,也未得到一個說法。不過,當我回到洛杉磯時,我從詹姆斯·C·埃爾德那裡聽見的倒說得過去。埃爾德作為老元帥和少帥的美方助理,一直至兩年前,他還生活在滿洲。
「沒錯,是日本人幹的,就這麼回事。」埃爾德對我說,「他們這樣幹的原因是,田中想立即推行他的《奏摺》,並認為他能製造一起事件。前前後後都是他一手策劃的。我知道,因為我就在那裡。爆炸的那天早上,日本軍隊密集。南滿綫上上午所有的日本列車都被取消,以防遭遇爆炸。說句公道話,我認為田中不想害死張作霖老元帥。可是,田中發覺,儘管張作霖當時正和蔣介石交戰,但有跡象表明,他想瞞著日本人,把滿洲和吉林統統交給蔣介石。
「田中的如意算盤是這樣的,他想炸列車的其中一節車廂,第一節,而不是元帥通常坐的那節。然後,田中可以向世界通告,蔣介石及其國民黨軍隊想謀害日本的好朋友張元帥。緊接著,田中便可以讓部隊採取行動,接管整個滿洲。多麼狡猾的計劃及不費吹灰之力的征服!」
不過,正如埃爾德所言,整個密謀之所以失敗,是因為老元帥從平時坐的臥鋪車裡搬進了前面那節車廂,於是被炸個正著。田中拿不出指控別人的證據,處境很為不利。「謀殺」一詞廣為傳播,即使在東京也是如此。田中不得已只好忘卻這次夭折的征服,退而在國內保全自己。
自然,這個事件在滿洲產生了嚴重後果。張學良少帥時年三十歲,因吸食鴉片弄得萎靡不振(後來在上海治癒),此時正留在瀋陽。田中首相不失時機地去接觸他,派前任駐英國大使林勸助男爵擔任特使,對少帥採取高壓手段,逼他將滿洲留給日本。少帥從容相對。最後,他將日本特使逐出門外,給田中捎去一張很不客氣的便條。接著,在整個滿洲掛起了青天白日的國民黨旗,表示已加入蔣介石,共同努力統一中國!
這使得田中將其《奏摺》立即生效的夢想成為泡影。
在東京,田中首相陷入困境。
張元帥乘坐的列車遭炸彈襲擊,在整個日本成為一個重大的政治事件。人們要求田中作出解釋。可他的答覆站不住腳,說甚麼是中國人自己幹的。接著,田中被問及鐵路綫上的日本憲兵隊為何不阻止謀殺。對此,他拒絕作出說明,而是挑了四名駐滿洲的日本軍官,把他們送進了監獄,其中一位我還和他交談過。
八個月過去了,田中首相繼續執政。有一天,其政敵民政黨的代表山本宣治終於在議會裡站起來說話,要求查明真相。他說全世界的新聞界都在談論此事,可日本輿論界及公民則不准談論。他想知道田中是否已結束了對此事的調查。田中首相直截了當地回答說:「我們仍在進行調查。」
最後,樞密院覲見裕仁天皇,討論滿洲鐵路爆炸事件。接著,田中首相於一九二九年七月二日被秘密召見,並命其本人解釋「嚴重的滿洲事件」。他無法解釋自己幹的倒霉的勾當—一次當著世人的面進行的無情的謀殺。
四小時後,瘋狂的擴張主義者田中義一成了明日黃花。一位開明的新任首相再次成為日本政策的領導人。
此後,對田中而言,末日來得很快。
兩個月後,即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八日,日本政府宣佈,前任首相田中被發現已身故,但詳情未作說明。但在東京,日本記者向我透露,田中義一自斃於其最寵愛的藝妓的床上。
田中死了,他為日本推行了三年的「積極政策」和征服世界的夢想也隨之消亡了。但關東軍、政友會及黑龍會,在東方陰謀與反陰謀的較量中,卻又在悄無聲息地為奉行秘密的《田中奏摺》的條令做著準備。
隨後,突然之間秘密被洩露出來。
在瀋陽,人人相互傳閱一份重要文件。文件是從日本偷出來的,頗費周折才弄到。但是它震驚了全球,這就是《田中奏摺》的第一個草稿本!
(1) 此處指一九四一年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因時差原因,中國通常把珍珠港事件說成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