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养老院前院长因为有可能重返养老院而满心欢喜
迄今为止,巴彻斯特承认斯洛普先生是精神指导的妇女中,并不包括波尔德的寡妇和她的大姑子。在大教堂区居民的怒气第一次发作起来后,没有人比这两位妇女更为起劲地反对这个闯进来的人了。这一点是很自然的。有谁会比圣诗班领唱人心爱的闺女对他们自己大教堂里著名的圣乐更感到自豪呢?有谁会比她更有可能憎恶对老的唱诗班所进行的侮辱呢?在这些问题上,波尔德小姐和她的大姑子只有一个意见。
可是这股子怒气渐渐平息下去了。说来很可惋惜,这些女人竟然容许斯洛普先生去为他自己道歉。在那篇讲道文讲过大约两星期后,当小厮推开波尔德太太客厅的门,通报说斯洛普先生到来时,她们俩听了全大为惊讶。说真的,这时候有什么人单单通过午后的一次正式访问,会使她们更为惊讶的呢?巴彻斯特全体善良人的这个大对头,竟然走进她们自己的客厅来了。她们可没有一个坚强的男子汉,没有敏捷的口才,近在咫尺,可以保护她们。寡妇一把从摇篮里把毛娃子抱起来,放在膝上。玛丽·波尔德站起身来,准备为那个毛娃子英勇地死去,倘若在任何情况下,有必要作出这样一个牺牲的话。
她们就这样接待了斯洛普先生。但是到他离开的时候,每一个女人都允许他和自己握手,并且允许他像一位受到殷勤款待的先生那样告辞而去!不错,他和她们握了手,还给行礼如仪地送了出去,小厮像对他们中最出色的驻堂牧师所做的那样,为他拉开了门。他摸了摸那个毛娃子的小手,热情地为他祝福。他还对那位寡妇提到她早先的悲痛,爱莉娜默默地淌下了泪水,并没有斥责他。他告诉玛丽·波尔德,她的热诚专一会得到报酬的,玛丽·波尔德听到这番赞扬,并没有感到厌恶。这一切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怎么这么快就把厌恶至少变成了相识呢?他怎么打消了这两个女人原先准备接待他的那份敌意,而且这么轻易地就和她们和好相处呢?
读者诸君从我写的这篇记载中准会猜出来,我本人并不喜欢斯洛普先生。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他知道怎样在该说的地方说一句温存话,他知道怎样把奉承话说得听话的人很中听,他知道阴险毒辣的人的种种诡计,并且运用了它们。如果斯洛普先生能使他的举止像合乎女人的心意那样合乎男人的意,如果他能够学会了一个有身份的男人的作风,那么他也许会干出重大的事情来。
他初结识爱莉娜时,先夸赞了一番她的父亲。他说,他最近才知道,自己不幸伤害了一个人的感情,这个人是随便怎么夸赞也不嫌过分的。他如今且不去提起一个大概过于严肃、不适合在客厅里谈论的问题,不过他要说的是,他绝没有意思想要毁谤一个人,这个人是全世界,至少是全牧师界,都高度赞扬的哈定先生那样的一个人。这样,他说下去,把自己讲道文里的话收回了一大部分,对圣诗班领唱人的音乐才能表达了最大的钦佩,颂扬了这父女和大姑子三人,用他一向对女性讲话时特为用的那种柔和的低声讲话,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在他离去的时候,他表示希望可以容他再来拜访。爱莉娜对这件事虽然口头上没有表示同意,却也没有表示不同意。这一来,斯洛普先生到这位寡妇家去拜访的权利便获得了认可。
在这次访问后的一天,爱莉娜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爸爸,同时表示,斯洛普先生并不像人家描绘的那么恶劣。哈定先生听到了发生的事情后,两眼睁得比平日要大点儿,不过并没有说什么。他无法同意别人来称赞斯洛普先生,可是随便讲哪个人不少坏话,也不是他的习惯。然而,他很不喜欢这次访问。尽管他心地朴实,他却肯定,斯洛普先生管保有某种比较深远的用意,不只是想向两个女人讲上一些献殷勤的话。
不过哈定先生来看女儿,是抱有另一个目的,不是为了来议论斯洛普先生好坏的。他这天来是想告诉她,海拉姆养老院院长的职位又要派人了,他很有可能会再回到他的老宅子和那十二个受施人那儿去。
“但是,”他哈哈一笑,说,“我以往的荣耀这就要大大减少啦。”
“怎么是这样呢,爸爸?”
“议会通过的这道新法令,是要使我们大伙儿可以重新发挥作用,”他继续说下去,“它规定我的收入是每年四百五十镑。”
“不是八百镑,”她说,“只有四百五十镑!唔,这是相当小气的。不过,爸爸,您还是可以享有那所可爱的老宅子和那片花园啰?”
“亲爱的,”他说,“那要比这笔钱加倍有价值。”他这么说着时,音调和态度,以及在爱莉娜客厅里愉快、迅速地踱步的神气,都显出了一种高兴而满意的心情。“那要比这笔钱加倍有价值。我可以享有那所宅子和那片花园,以及一笔比我可能需要的为多的收入。”
“您至少用不着养活一个胡乱花钱的女儿啦。”年轻的寡妇边说边用胳膊挽着他,让他在沙发上她的身旁坐下,“您至少没有那笔开支了。”
“不啊,亲爱的。没有她,我的生活会是相当寂寞的,不过咱们这会儿且别想到这件事。说到收入,我的钱足够我花的。我还有那所老宅子。目前,我这么说说并没关系,我寄住在人家常常觉得很不方便。对年轻人来说,寄住在人家倒满不错,可是在我这岁数,需要——我几乎不知道管它叫什么,也许并不是受到人尊敬——”
“啊,爸爸!我相信绝对没有那样的事。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点。自从您在大街上租下那几间房以来,全巴彻斯特没有人比您更受到人家的尊敬啦。没有人!教长在他的公馆里或是会吏长在普勒姆斯特德那儿全不及您。”
“会吏长听见你这么说,不会挺乐意的。”他说,对于女儿把举的实例完全限于巴彻斯特牧师会的长老的这种做法,稍微有点儿好笑。“不管怎么说,我反正乐意回到那所老宅子里去。自从我听说这问题完全解决了,我就开始认为,没有我那两间起居室,我是不会觉得舒服的。”
“在这问题解决以前,来跟我待在一块儿,爸爸——这才是好爸爸哩!”
“谢谢你,娜儿[110]。可是那样不成,我不能那么做。那样要搬动两次。我很乐意再回到我的老朋友们那儿去。哎呀!哎呀!过去这几年里,他们有六个人都去世啦。十二个里边死了六个!其他的人恐怕在那儿也过着凄惨的生活。可怜的邦斯,可怜的老邦斯!”
邦斯是海拉姆的慈善机构中还活着的受施人之一。他是一个老人,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多年以前,他一直就是哈定先生最心爱的人。
“老邦斯会多么快乐啊,”波尔德太太说,一面轻轻拍拍她那双柔软的手,“您再回去,他们大伙儿准会多么高兴啊。您可以相信,等您到那儿以后,他们中很快就会又建立起友谊来了。”
“但是,”他微微一笑说,“我这就要有一些新的麻烦啦,这些麻烦对我说来将是够呛的。院里还要有十二个老婆儿和一位女舍监。我拿这十二个女人和一位女舍监怎么办呢?”
“女舍监当然管理那些女人。”
“那么谁管理女舍监呢?”他说。
“她用不着人管。我猜,她自己准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但是,爸爸,女舍监住在哪儿呢?她总不能和您一块儿住在院长的宅子里,对吗?”
“唔,我希望不是,亲爱的。”
“哦,爸爸,我堂堂正正地告诉您,我可不要一个女舍监来做我的新继母。”
“决不会,亲爱的。那就是说,如果我办得到的话。不过他们要给女舍监和那些女人另外造一所屋子。我相信他们连这所房子的地点还没有定下哩。”
“他们委派了女舍监吗?”爱莉娜说。
“他们连院长也还没有委派。”他回答。
“不过我想这件事敢情是无可怀疑的。”他的女儿说。
哈定先生解释说,他认为这是无可怀疑的,又说会吏长也这么说,会吏长说主教和他的家庭牧师两人无权委派任何别人,就算他们想要这么做,并且十分冒失地真打算这么做的话。会吏长认为,尽管哈定先生辞去了养老院院长的职务,而且是无条件这么做的,但是他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辞去的。现在,既然养老院的事务根据议会法令已经在新的基础上解决了,主教在这种情况下对于重新委派他是没有其他选择的。这便是会吏长的意见。他的岳父毫不怀疑便接受下了。
格伦雷博士过去一直坚决反对哈定先生辞去那个职位。他曾经竭尽全力劝阻说他不要这么做。他曾经认为,哈定先生必然顶得住外界攻击他的那一大阵叫嚷,因为那些人说他每年从这样一个慈善机构里领取了八百镑这么一笔大收入。尽管岳父的举动并没有胆小怕事和有损尊严,会吏长还是觉得很不满。他还把削减院长收入的这件事,看作是政府方面的一项卑鄙无聊的计划,为的是想逃脱新闻界使它陷入的困境。格伦雷博士认为,政府无权从海拉姆遗产的收入中每年处置四百五十镑这么一笔款项,就和它没有权处置九百镑一样,而如同他所说的,主教、教长和牧师会明摆着有权决定应该付一笔多大的数目。他还说,政府无权对这项慈善事业增添上十二个老婆子,就像它无权增添上一千二百个一样。因此,他对这件事感到十分愤慨。他这么说的时候大概忘了,政府并没有做那样的事,也从没有接受下任何这样的权力。他犯了那个普通的错误,把议会的所作所为归到了政府方面,其实政府在这种事情上是无能为力的,而议会在这种事情上却具有无上的权力。
可是,虽然他觉得巴彻斯特养老院院长的荣誉,由于这项新的安排,当真给削减了,整个机构由于辉格党委员们[111]的干涉,也给弄得没有多大价值,而这个职位和它的减少了的收入,那些老婆子,以及其他的变革,全和从前日子的养老院大不相同,但是会吏长为人老于世故而又十分讲究实际,决不会希望岳父拒绝这个职位,尽管这个职位受到损害,有失尊严,并且听凭委员会的摆布,因为岳父眼下每年只有二百镑多一点儿的收入供他花费。
因此,哈定先生拿定主意要回到养老院他的老宅子里去,并且按实在说,在想着这么做的时候,还感到一种几乎是孩子气的乐趣。那笔减少了的收入对他说来,甚至片刻也不令人惋惜。女舍监和老婆子倒叫他有点儿嫌恶,不过他想到,这样一种安排也许对城里的贫民倒确实有益,这样他就可以宽慰一下自己。他必须从新主教的手里作为礼物接下他的重新任命——大概还要通过斯洛普先生的手——这个想法使他有点儿烦恼,但是会吏长向他保证说,这样的举荐并不涉及到什么照顾,这使他思想上又安定下来。世上的人都会认为,重新任命这位老养老院院长,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哈定先生毫不犹豫便告诉了女儿,说他们可以把他重返老住处看作是已经决定了的事。
“您用不着去申请吧,爸爸。”
“当然用不着啰,亲爱的。说真的,我和主教简直可以说是不认识,根本没有理由可以请求他照顾。再说,这一照顾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得由斯洛普先生解决的问题,我也不会去请求这样一番照顾的。不会。”他说,有一刹那给一种和他自己平日截然不同的精神激动起来。“我的确很乐意重回养老院去,但是如果我要回到那儿去,非得去向斯洛普先生申请,那我就决不这么做。”
父亲这一阵微微的发作,使爱莉娜眼下的心情多少有点儿不快。她并没有觉得该喜欢斯洛普先生,不过她却认为他对她的父亲相当恭敬,因此她很乐意运用自己的力量,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某种好感来。
“爸爸,”她说,“我想您多少看错了斯洛普先生的为人。”
“真的吗?”他平静地说。
“我想您是看错了,爸爸。我想他讲了那篇使会吏长和教长大为生气的讲道文,并不是存心对您个人不尊敬!”
“我始终并没有认为他是存心那样,亲爱的。我希望自己心里始终就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存心的。这样一件事不值得去研究,而且更不值得牧师会去考虑。但是我恐怕他是存心对上帝的礼拜式不尊敬,而那是遵照国教教规进行的。”
“不过他会不会是认为自己有责任发表不同的意见,不赞同您、教长和我们大伙儿完全赞同的一切呢?”
“一个年轻人粗鲁无礼地攻击教会里比他年长的人的宗教信念,这可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就算谦逊博爱没有能使他闭住嘴的话,礼貌也应该使他不开口。”
“但是斯洛普先生会说,在这样一个问题上,他的在天之主的命令不允许他不开口。”
“也不允许他谦逊有礼吗,爱莉娜?”
“他没有这么说,爸爸。”
“相信我,孩子,牧师决不会奉了上帝之命来侮辱他的同道教友的信念,哪怕是他们的偏见。宗教至少和人类可能从事的任何别的学问一样,应该能够采用温文尔雅的做法。说来很抱歉,我可不能为斯洛普先生在大教堂里宣讲的那篇讲道文进行辩护。可是,来吧,亲爱的,戴上帽子,咱们绕着养老院那片可爱的老园子去走上一圈。自从咱们离开那地方以后,我还始终没有心思走到院子的那边咧,现在我想我可以进去了。”
爱莉娜这就要离开她的小宝贝儿一小时左右了。她心里几乎有点儿不愿意,所以她打了一下铃,为孩子的福利作了种种必要的嘱咐,然后才跟父亲一块儿慢悠悠地走去,重访一下那所古老的养老院去了。自从他们一块儿从它的围墙里走出来的那天后,那地方对他们父女俩一直是一片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