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重洋](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813/31919813/b_31919813.jpg)
陈麦南
不知道睡了多久,戴沃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翻身坐了起来,恍惚中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一开始以为还被关在海盗的小屋里,摸了一下头,才发觉头上都是汗,汗水已经把衣服都弄湿了。他赶紧下了床,来到门边,听着外面的敲门声,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房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国人。他比戴沃伦矮一个头,年龄相仿,穿着一件短袖的布衫,身材显得很结实,身上的肌肉鼓鼓的,前额削得油光发亮,一根辫子盘在了脖子上。
还没等戴沃伦开口问,他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你是戴沃伦吧?我想你一定是。说你应该前几天就到了,但我来这里没见到你。刚才我才听说你到了,就赶紧跑来看你。这屋子里就这么点东西?真他妈的,他们跟我说这房间什么都不缺,全是骗人的。这里热死了,你怎么能在这儿待得住,好闷呢。”
那人走到窗口,把窗打开,一阵凉风飘了进来,房间顿时凉爽起来。那人转过身来,把手伸了出来:“哦,我是麦克,陈麦南,叫我麦克好了。你的朋友约翰和我以前在船上一起做过事情。”
戴沃伦赶紧和他握手,心想,这个陈麦南同其他中国人还有点不一样,没有那么多中国人的礼节。
“是的,我是戴沃伦。很高兴和你见面,麦克。谢谢你帮我找了地方住,虽然这屋子很简单,但这床睡觉还不错,比船上的强多了。约翰让我向你问好。”戴沃伦一下子高兴起来。
“你这里边上就是玫瑰岗,那里房子的条件会好一些,但租金贵,你反正一个人,就在这里凑合住吧,可以省些钱。”
“其实我二十天前就应该到广州的,但我们的船被海盗劫持了,耽搁了些时间。”
“被海盗劫了?郑一嫂?”
“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广州的人,没有不知道海盗郑一嫂的,广州最大的海盗,红旗帮帮主。被郑一嫂劫了,能让你活着出来,算是你的运气。今天才到这里的?”
“我下午到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天都已经黑了,你这么个睡法,晚上还怎么睡觉?”陈麦南说,“走,我们出去逛逛,找个餐馆吃饭,你是客人,我请你。”
陈麦南和戴沃伦下了楼梯,来到路上。天已经黑了,天空中挂着圆圆的月亮,虽然是夜里,马路上却显得很亮。商家门口的灯笼都已点亮。马路上的情景和戴沃伦下午看到的完全不同,这时候的路上,人来人往,商家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几家餐馆里人头攒动。
一个人身上穿着一个大公鸡的模具,用带子从肩膀上吊着,脸上画着红色的图案,吹着喇叭,在杂货店前来回走动。戴沃伦觉得非常新奇,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便站在那里盯着那人看。
“这叫公鸡榄。住在楼上或者船上的人,如果想买东西,不用下楼或者下船,可以直接从他那里买。你住三楼,想买东西,对你会很方便。”陈麦南说。
这时,楼上有人伸出头来,往下喊了几声,只见那穿着大公鸡模具的人,手一甩,就将一包东西扔了上去,楼上那人接住后,又往下扔了几个铜钱。整个买卖过程瞬间完成,看得戴沃伦瞠目结舌。
陈麦南领着戴沃伦在人群中穿梭,有个讨钱的拦住戴沃伦,被陈麦南瞪了两眼,闪到一边去了。
“你要是看到讨钱的,就假装凶一点。不然他们都会来找你要钱的,你躲都躲不了。这里好多家伙抽鸦片上瘾,把家给抽穷了,就跑来讨钱,讨了钱就又去鸦片馆。”陈麦南说道。
“有这么严重?”
“当然。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在船上做水手。”戴沃伦回答。
“太巧了,我以前也在船上做事情。我十五岁就上了船,一干就干了五年,我们在中美之间运货。”陈麦南说,“我在广州‘快艇号’上当厨师,我菜做得好。你那朋友约翰当时也在那里做事了,他就喜欢喝我煲的鱼翅鲍鱼汤,那是我的拿手菜。”
“那你下次要做给我喝哟!”戴沃伦说。
“等我挣了钱后去开个餐馆,你到我餐馆里来喝吧。我还在船上兼当医师,有跌打损伤的、上火受寒的,他们都会来叫我帮着看。我会带好多膏药、草药上船,那些东西在船上可有用了,不瞒你说,我是船上最受欢迎的人。”
“你好能干,既会做饭,又会治病,一定很受欢迎。那为什么离开不做了?”戴沃伦问。
“船上太苦,一年半载在海上,连个女人都没有,我没女人没法活的,我们只要一靠岸就去找女人,管她是黑的白的还是棕的。这倒还不是主要原因。我不会游泳。当水手的不会游泳,说给你听,你可能不相信,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游泳。有一次遇到大浪,我被摔到海里,差点被淹死,幸亏他们给我扔了块木头,我抓紧了木头,他们才把我捞起来。我在海上讨生活,成天提心吊胆,我想,我要是继续在那鬼船上做事情,保不准我早就给喂鱼了。”
“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就不会有问题,下次你要是掉水里,我可以救你,我的水性特别好。我可以不休息连续游几里路。”戴沃伦说,“船上确实太苦,所以我也不干了。那你现在做什么?”
“我在一家洋行里当保安,我会武术,会耍棍打拳,还会讲英文,所以就做了保安头儿,手下有五六个保安。这是一家你们美国的公司,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叫旗昌洋行,这是中美之间最大的贸易公司。”
“哇,真巧了,我不知道你也在那里做事,我朋友楼先生说起过,他已经去那里做事了,他跟我说,我也可以去那里试试运气。”戴沃伦很高兴,他觉得太巧了,看来,他和旗昌洋行是有缘分的。
“等你休息几天,我带你去旗昌洋行。这几天我带你在城里转转,看看广州的风土人情。你也可以跟我学点中文,看你这中文,口音这么重,真的应该好好跟我学着点。”
他们走到一家餐馆前停下,陈麦南拉开门,两人走了进去。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他们等了半天才等到一张空桌子。两人坐下,陈麦南点了几个小菜,一壶小酒。店主人拿来两个小碗。陈麦南往小碗里倒满了酒,示意戴沃伦拿起小碗。戴沃伦看着陈麦南,见他仰着脖子,把小碗里的酒一口灌了下去,就学着陈麦南的样子,也伸着脖子往下灌,才喝了一口,就喷了出来,全部吐在了地上。戴沃伦把碗往桌上一扔,说:“这是煤油啊!那么难喝。”
陈麦南大笑起来,往自己碗里倒酒,一边倒,一边说:“你们这帮鬼佬,真他妈的没用,这可是好东西啊。你想要在这里混,我劝你,你一定得学会像中国人那样喝酒。我们喝酒就像喝水一样。你看,就这样。”说着,又是一碗灌了下去。
戴沃伦苦笑了一下,拿起酒碗,憋着口气稍微喝了一口,只觉得食道像被火烧了一样,又好比有一把尖刀在食道里慢慢划过,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时,一个中国人走到他们桌边,他满脸涨红,眼里布满血丝,红红的,一根辫子挂在了胸前,他对着戴沃伦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戴沃伦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只觉得一股浓浓的酒气,向他扑面而来,显然这家伙是喝醉了。戴沃伦问陈麦南:“他在说什么?”
陈麦南说:“他在骂你呢,骂鬼佬卖鸦片给中国人,他自己抽鸦片把家抽穷了,怪你们鬼佬把他给害的。”
陈麦南正说着,那人已经挪到戴沃伦身边,把手按在他的头上。戴沃伦把头偏到一边,用手把那人的手挡开,那人顺势使劲把手抽了一下,打在了戴沃伦的手臂上,发出非常响亮的一声:“啪!”陈麦南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那人跟前,抡起拳头,重重地打在了那人的脸上,就那么一下,那人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鼻子里流出了血,躺在地上直哼哼。
陈麦南重新坐回他的椅子,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往小酒碗里又加满一碗仰头灌了下去,对戴沃伦说:“我们继续吃。”
那醉汉在他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用手抹了一下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嘴里嘟囔了几声,走开了。
“他自己抽鸦片抽穷了,为什么要怪别人卖鸦片给他?他可以不去买啊,而且又不是我卖给他的。”戴沃伦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这家伙醉了,想找茬呗。”陈麦南说。
几碗米饭和小菜下肚,两人酒足饭饱,结了账后来到街上。夜已经深了,路两旁的商店有的已经关了门。两人在月光下往回走,路上行人已经变得很少。他们看到有几个人躺在路边,人们从边上走过,好像没有看到似的,看来大家都有点见怪不怪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都是喝醉的吗?”戴沃伦不禁问道。
“这些都是鸦片鬼,抽得太凶,把自己给抽死了。每天都有人抽死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明天一早,有人会把他们抬走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一个店家门口,他们看到一个抽鸦片的人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墙,手上拿着一杆烟枪,头朝着天上看着。他的头上,是店家的一盏灯笼,灯笼一闪一闪,照在那人脸上,半阴半明,半似人半似鬼脸,他那半边亮着的脸,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灰黑,两眼睁得大大的,但看上去空洞无物,他的身子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陈麦南走近那人,同他说了什么,但那人没有一点反应。陈麦南弯下腰,从那人手里拿过烟枪。那人似乎想要阻止陈麦南,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睛泛出恳求的眼神,但身子没有任何表示。陈麦南拿着那人的烟枪,继续和戴沃伦往回走。
“或许明天这个烟鬼就会死掉。这样的人现在太多了。”陈麦南说。
“他们的家人不管吗?”戴沃伦问。
“怎么管?有的是一家人全都在抽鸦片,有的偷偷背着家人跑出来抽。”
“官府不管?”
“朝廷倒是明文规定禁止鸦片买卖,但广州的官府才不管呢,官员们都靠鸦片挣钱,朝廷的禁令形同废纸,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天高皇帝远,皇上管不到这里。而且,老百姓抽鸦片,官府哪里能管得住老百姓?”
“刚才那个家伙看上去很可怕,人不人,鬼不鬼的。”
“抽鸦片上瘾的人都会变成这样。喏,这杆烟枪就给你留个纪念吧,算你在中国上的第一堂课。”
“拿了人家的东西不好吧?”戴沃伦似乎不好意思去接受这么一件礼物。
“难道你让他继续抽鸦片吗?”陈麦南反问。
戴沃伦想想也是,就接了那杆烟枪,拿在手上端量了片刻,见做工虽然不豪华,但非常精致,竹子做的,上面还雕了些花纹,烟嘴是铜做的,里面还有些黑黑的烟灰,戴沃伦把烟枪转了个方向,在手上微微敲了敲,把里面的烟灰倒了出来。
他心想,真是滑稽,想不到在中国收到的第一个礼物,竟然是一杆鸦片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