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成长
1. 出生
1926年3月,初春。
在山东省西南地区,天气已经悄悄地开始转暖。但是夜间仍然时不时还有些偏冷,老百姓依然穿着厚厚的棉袄。
那里,有一个被叫作“三山街”的地方。其实“三山街”就是一个处在交通岔路的村庄,之所以被人们称为“三山街”,据说,是因为很久以前,这里曾是官府驻地,山上有官地,村里有类似官府的地方,种有老百姓在家里不种植而官府普遍种植的柏树。村里有一条东西走向宽敞的大通道,每隔几天,便是一个不小的集市,其中鱼市上的鱼,据说即便是在距离微山湖很近的乡镇都不一定有。加上还有许多关于官府的传说,所以,后人就一直把“三山村”,叫成了“三山街”。在方圆几十里的其他村庄都没有这样的叫法,即把村当成街来称呼。
就在这个“三山街”的村东头住着一家普普通通、与当地人一样的农户人家。在三月中旬的一个晚上,这家生了一个男孩。这是家里第二个男孩,但却排行第三。因为,这个男孩之前还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大姐。如今“老二”出生了,于是家里人就把他叫成了“二孩”。在当地,女孩子被称为“小闺女”,连起码的“小孩子”都没有资格称呼,只有男孩子才能被称为“小孩”。家里给这个男孩按家族姓氏辈分,起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叫马宜祯,后来改名为“马前进”。
他的出生让家里着实增添了许多喜气。加上那天正巧是农历二月初二,有“龙抬头”之说,在民间是一个非常吉利祥和的日子。
在农村,一些人认为男孩子今后可以成为家庭的劳动力,发挥顶梁柱的作用,可以传宗接代。
鲁西南地区,是中国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孔子之乡曲阜和孟子的家乡邹县,距离马前进的老家,前者仅有80多里,后者只有40多里地。生男生女可是一件大事。在各类事情上,男女有别非常讲究。比如:接待客人时,女主人是不能与客人同桌出面招待,不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哪怕来的客人是娘家人,也得按礼数行事;红白喜事,更是十分注意规矩。就拿出殡时来说,先主后宾,家里有男孩子按辈分中的老大代表晚辈摔盆,以示感恩和悲痛。其他人一波接着一波上前行礼。轮到女婿祭拜时,要按照大小依次排列统一磕头。遇到有的人家女婿多,要排很长的队伍,甚是壮观。女性家属是不能跟着送葬队伍去埋葬故者的林地的,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也不能去林地参加安葬。家里议事,女孩子也是没有发言权的。
所以,马前进的出生,的确让他的父亲和家人以及周围邻居为此高兴了一番。
相传,明朝时期,马氏的祖先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分流而迁徙到了山东鲁西南微山湖东一处叫“北焦村”的村落,落户生存下来。到现在,那边的“焦村”还保留着并在不断壮大。以马姓为主要姓氏的村庄有“北焦村”“东焦村”和“西焦村”三个,到21世纪的2019年,那边已经有了第二十三世的马家后代诞生,马家家谱继20世纪60年代之后又在21世纪初再次进行了修补。
马前进的祖上就是在很早以前从“北焦村”迁出,再分支出来,拖儿带女到了“三山街”落脚的。
马前进的曾祖父是一位老实勤奋的壮劳力,依靠帮人家挑夫打长工为生,来往于济宁与枣庄一带。据说,肩挑手提很是一位好把式。胃口很大,相传饭量大到可以一顿吃一擀面柱高的烧饼。在老人家辛勤劳动的数年后,积累了一些家业。依靠勤劳奋斗和省吃俭用,为家里创下了七头耕牛和近三十亩的耕地,逐渐盖起了一处大院子。按现在乡下农村的标准,约有七至八处院子近一千多平方米的范围。这使迁入三山街没几年光景的马家有了安稳之地。由此可见,他的祖上也是极其勤劳的。其辛勤的劳动和规矩自立的为人,在当时村里有口皆碑。
然而,从马前进父亲担当家庭主角以后,家境逐渐进入贫寒。他的父亲年轻时是一位喜欢玩乐、不擅农活的人。“富不过三代”的祖训在中国的许多地方得到验证,在一个不起眼的百姓家也是一样。也许,长辈们勤劳努力,往往不希望自己的祖孙后辈再受先前之苦,过分宠爱后代。但是,这样的善意反而使家业得不到发扬光大,消耗殆尽,坐吃山空。
马前进的出生注定要面对一个收入匮乏、家境贫困、依靠艰苦劳动而生存的家庭生活环境。
2. 少年时代
马前进的少年时期已经不是生活在祖上留下来相对殷实的家庭环境了。他面对的是贫寒艰苦的生活,在他记事的时候经常会有食不饱腹的情况。他从小没有上过一天正规学校乃至私塾。然而,马前进自懂事之后,就是一个对新鲜事物饶有兴趣的人。小时候为了学习写字,他曾躲在私塾的窗外偷看偷听老先生教学认字。回到家就模仿私塾里老先生教的字。没有墨,马前进回家就想办法爬上凳子,去刮厨房屋檐上的黑烟油和烟灰,当作墨使用。用手沾上“墨”写字,反复练习。去村外地里下坡农作和放羊时,还会在地上划拉,复习着学来的字。
每年快过年时,山东地区流行贴“财门”。所谓“财门”,就是一种五彩的财神画像,过年前老百姓贴在自己家中讨个吉祥吉利。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马前进会召集邻居家的小伙伴在过年前,一起忙碌一阵子。他亲手在家里刻制“财门”模板,找来纸张,像印制版画一样印好。然后由同伴负责放在三山街集市上去卖。尽管画刻得不怎么样,但是由于价钱低,老百姓过年为了图个喜气,还是会有人购买回家张贴。
另外,马前进干农活也很仔细。无论是干什么,只要是他去干,一定会给人留下不一样的印象。据说,他下地捡柴火,会把柴火棒一根一根理好摆放整齐再挑回家,从来不丢三落四,拖泥带水。
马前进的父亲是兄妹俩。父亲的妹妹,也就是马前进的姑姑,嫁到距离三山街两公里远的村东的小村庄——“车路口”村。之所以叫“车路口”,传说是因为早先那个村庄通过铁路,是一处连接东西两地,山前山后交通和商贸的站点。所以,也有称那个村庄为“铁路口”的。年少的马前进有时会跟着父亲去那里走亲戚。因为他父亲只有一个妹妹,加上距离较近,马前进姑夫和家人也经常会在赶三山街集市时来马前进家里坐坐,所以两家来往较为频繁。
1944年,马前进刚满18岁。他的哥哥,结婚成家,娶了本村的孙姓姑娘,也就是他的大嫂。马前进的哥哥年长他一轮,同属虎。为了给他大哥娶亲,马前进的父亲家里不惜借高利贷、借麦子,并且把部分宅基地也卖给了别人。对马前进的父亲来讲,他大儿子的婚事是他们家里的大事。全家可以说是倾其所有,来迎接这门喜事。一方面是因为大儿子年龄已经临近三十;另一方面来讲,马前进的父亲认为,大儿子结婚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再难,也要帮助他成亲”。
马前进的大哥年轻时英俊潇洒,而将要上门的大嫂,也是三山街有名的貌美女性,成亲时乃是16岁的妙龄少女,心灵手巧。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大嫂出身于正派的农户人家。她的两位哥哥都是为抗日作出重大贡献的好干部。她大哥年轻时由于为八路军运送粮食和参加农会进行土地革命,后来被“还乡团”追着打伤了腰,落下腰脊伤痛的病根。解放后他成为三山村党支部书记,带领全村支援前线,推翻剥削,建设农村;二哥解放前出外做生意时,只身投奔八路军参加抗击日军战斗,直至解放后落户河南开封市。
就在结婚后不久,大家为了生计,也是当地老百姓的一种习惯:马前进的大哥与他们的父亲分家单独生活了。新过门的大嫂是一位非常勤快的贤淑女子,把家庭里里外外料理得很有分寸。过门之后,她还带来了油炸馓子的技术活。之前,马前进的父亲在农闲时,依靠“打烧饼和做豆腐”维持家用开支。“油炸馓子”带来以后,尽管分家过了,但是,大儿子那边一旦忙碌起来,马前进和父亲还是都会过去帮忙。
无论“打烧饼”,还是“炸馓子”,虽持续了几个年头,但都不是长久的生意。农民还是主要依靠土地的麦子、高粱和地瓜的收入来维持和发展生活。一旦农业歉收,即便是家里有生孩子、过年等,谁还有余粮调换或者购买烧饼和馓子吃呢?
那时,马前进的大姐也早已远嫁几十里外的村庄。老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大姐出嫁后,与家里很少联系。一段时间里,马前进就是与他父母亲以及二妹妹四人一起过日子。
后来,马前进逐渐长大,他母亲每年总是省吃俭用为他缝制一双布鞋。这算是他在一年时间里得到的唯一的奢侈品,只有在有需要时才穿上一回,平时他都是摆放整齐,不舍得去穿。可是,随着家庭情况的越来越不景气,连新布鞋也没有了,身上只剩下了一件单褂和棉袄。
那一年,山东歉收。他随母亲在土山后面的地里拾麦子,捡到一块类似榨过油的花生饼样子的石头,说:“娘,如果这是块‘花生饼’多好,我就可以吃了。”他母亲回答道:“傻孩子,那是石头。”
有人说,鸟儿拉出来的屎用河水洗洗,会有许多可以吃的没有消化的食物。于是,听说的人都去找。后来,找的人多了,鸟屎也没得吃了。逃荒已经避免不了了。
看着家里经常揭不开锅,甚至连开水也不能每日都有的情况,马前进一心想挣钱贴补家里,于是找人买进了些大葱。大葱价格低,成活率低。村里人见了都说,什么都能贩,就是葱难贩。俗话说“神仙不贩葱”,怎么能贩葱呢?
可是,善于开动脑筋的马前进在晚上给每一根大葱都浇上了水,解决了大葱晚上因缺水而会蔫的情况。结果第二天一早,没曾想,大葱一根根都直直地立了起来,看上去好像还长了一点。马前进那个高兴,村里看笑话的人傻了眼。难道这老话也变得不灵了?
在马前进13岁那年,八路军曾临时驻扎三山街动员青年们参军,一起打鬼子。可惜前去报名的他由于年龄太小,没有被八路军接收。八路军首长亲切地对他说:“再等两年,我带上你一起走,好吗?”
当年,因为三山街距离铁路相对较近,行动方便;八路军的小部队会先在夜里来到三山村里,稍作休息,次日一早就往铁路方向赶。那一次,约有一个营的兵力在村里驻扎。马前进记得很清楚,八路军进村从来不打扰群众。
1941年前后,日本鬼子加强了对已经侵占的地方的统治盘剥。三山村进驻了16名日本兵,他们住进了地主家里,还配有一挺机枪。日本人进村以后,采用中国人治理中国事的办法,避免与村里老百姓产生正面冲突。有人出主意:村东马家胡同里有一个会一些文化的人,姓马;他倒是适合当村长的人选。
说来也巧,那天,正遇见马前进的本家叔叔马赣权从外面返回村来,被日本人和伪政府的人给抓住,于是就叫他担任“村长”。“我叔不肯干,推说身体不好。敌人就以我叔有帮助游击队干过事来胁迫他。我叔考虑家里还有一大帮亲人需要照顾。而且敌人威胁说,如果不干,就押送军营,以游击队名义枪毙。”马前进说,“我叔马赣权心想,我不干,他们还会找别人干。如果别人接下,听日本人话就麻烦了。现在我接下来,可以及时掌握日本人的动静,保护村里的老百姓”。为了周密实施自己的想法,他让马前进的大哥当跟班,跟他跑跑,传递一些事情和安民告示等。
马赣权是一个非常老实勤快的庄稼人,其实按照辈分,不仅与马前进属于同一家族,而且还与他父亲是同一个祖父。
马赣权上任伊始,据说村里还能给大家一些帮助,到后来就没有了。那时,伪政府和日本人只要收粮食,马赣权就带领他们去地主家里。地主如果不高兴,马赣权就说:“你们如果不愿意,就去和日本人说。村里谁家有粮食,你不是不知道。”地主的气只能往肚子里咽。有时地主家会拉拢马前进的大哥,他大哥就会直截了当地给地主家人说,“我听村长的”。地主十分无奈。那时候的马前进经常把听来的日军要来收粮食的事情告诉邻居,大家就会及时把仅有的维持生存的粮食藏起来,避免了日本鬼子和伪军的搜刮。
马赣权是非常善良的一位长者,在担任村长时,时常会抽空教马前进认字,“二孩,过来写几个字给我看看”。他就跑过去,顺手捡起地上的草棒写上两个。马赣权是他叔。“叔,你看我这样写得对不?”他叔就会纠正他写得不对的地方。这使他能够正确掌握一些常用字的写法,对以后的学习很有帮助。
那年,适逢过年。可是,马前进家里只有不到一斤的油。按照当地风俗,过年要有油货,比如炸萝卜丸子等。半斤油过年,怎么可能炸油货?老百姓讲:过年,对穷人而言就是过关。“这话一点不假。那年,家里没有油,又没处借,还没有钱去买。于是,一家人就拿着半斤油煎出了油炸萝卜丸子。”
从马前进小时候做的一些事情来看,正应了民间的话,叫“起小看大”,他从小就显示了做事认真、勤奋、好学、有组织能力的特点。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反映了马前进在成长过程中的一点一滴,许多的风土人情感染了好学的他。有人说,马前进“磨叨”。实际是他做事认真,善于推敲,不显山露水而已。
3. 二闯东北
1941年,马前进才16岁,只是将要成年的年龄,就开始随家乡父老与他父亲一起去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北闯关东。这是他们期盼能吃饱饭的地方。
那年春天,农历三月十八。马前进跟着快60岁的父亲,先是到济宁集中。到那里之后,由日本人接手。日本人挨个检查每一位要去东北的人之后,发给每人10元日币。而后全部人乘卡车到了济南市,又一起再转乘火车去了东北。在路过山海关时,带队的人还要办理“出国”手续,算是进入日本统治的所谓“国家”。那次去东北的路上,人们在火车上颠簸了七天七夜。加上每天在车上吃的是玉米窝头,不少人由于长时间在火车上缺少活动,完全颠覆了正常生活规律而发生便秘。即便这样,日本人也不会给水喝,以减少路上大小便的麻烦。只有火车到站停车加水时,人们才被允许下去短暂地活动一下。可见,去闯关东的人也都是生活所迫。
马前进所乘的火车,最后到达“牡丹江省”东宁(音)县。再由当地的日本人等带着转到一个叫“大肚川簸箕山”的地方。一到那里,所有人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日本人在那里修建工事,有碉堡和道路等。使用的是洋镐等工具,全部由日本人和朝鲜人担任监工。去的人里面,成人干重活,如拉车、搞土木工等;小孩都去砸石子等干辅助活。小孩子每天要砸出两大铁桶,相当于汽油桶那样的石子。超过18岁的就去搬运水泥和沙袋。每天早出晚归,不见太阳就出门,太阳落山再返回。
负责看管的监工里,有一个斜眼高丽人,特别地坏。劳工们背后都叫他“斜眼高丽棒子”。他把木棒专门削成带棱的三角形样子,天天斜着眼盯着干工的劳力,谁要是稍有不慎,三角棒就会打下来。而且,他专打头,劈头盖脸,一天最起码会有四五个孩子和劳工被打。有一次,他竟然把一个中国小孩子从碎石堆上一脚踢下来,那孩子被他打得浑身是血,还不给孩子吃喝。在现场干活的中国小孩子个个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吃了他。
打工的地方,处在半山腰上。工棚建在山上,距离工作的地方不远,据说是为了节约时间。睡觉的木板下面就是流淌的水,每天能从木板缝里看见水,听见流淌着的水的声音。
在东北,一天能实实在在睡上四个小时已经非常不错了。正长身体的马前进,经常困得不行,干着活也会打盹。工头是监视督促工人干活的现场小头目,其坏脑筋的程度远超过常人的想象。劳工们经常看到有人被拖至工棚外遭受酷刑,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劳工如果被打死了,就会被扔到山后喂狼。场里的工头看见日本人就点头哈腰,工人背后都骂工头“狗腿子”。有一次,一个工友生病,早上实在起不来,马前进他们就瞒着工头,替他完成一天的工作量。没想到,结果还是被凶狠的工头发现了。工头硬逼着那个工友出工,否则,就开除或挨打。没想到,第二天马前进自己也遭遇发高烧,浑身通红,只想喝水。他父亲和工头好说歹说,总算可以休息一天,然而马前进却高烧不退,甚至有些昏迷。可恶的工头竟然要把他拉出去,丢到山坡上自生自灭。类似这样的事情让马前进与老家的乡亲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感觉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悄悄决定,要离开那个鬼地方。
夏天到了,日本人为了减少麻烦,要把一批老人和孩子统统赶回去,马前进和他父亲也在其中,终于可以脱离了。当然,离开时一分钱也没有拿到。有老乡说,能活着离开就已经万事大吉了。马前进年少气盛,想找日本人问问。老乡们拉住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要给他们说人话,他们是鬼子。”
那年,马前进随他父亲在东北干了半年。一同去的同村老乡,邵姓和韩姓两人都先后死在东北,永远留在了遥远的地方。马前进因为是小孩,就被火车送至济宁,步行回到了老家。而他父亲却是在济南与同村贩卖小鸭子的老乡一起走了480多里地才返回三山街。
说起闯关东,那是一个充满幻想与死神的地方。当时,在关外到处都是“闯关东”的内地人。在东北的每一座城市,都人满为患。有的下煤窑,有的做小买卖,有的打工,还有不少人以要饭为生。
第一次去东北回来一年之后,马前进只身又随同村的另外三人再次出发去东北。同去的孙大爷是这次的带头人。一行四人先是到了当时被称为“奉天”的下属的抚顺县,跟着下井挖油罐。井深有六七米,下到井底,还有80多米长的巷道。每天都是“白人”进“黑人”出。
干活的苦工居住在距离工地不远处用席子搭起来的窝棚里。一晃,马前进已经快18周岁了。凭着一身的苦力,每天出入于井下井上,每天都是吃橡子面窝头。一年下来,正赶上日币贬值。他拿到了24元日币。当时一斤粮食卖1.4元日币。他所拿到的钱充其量也就可以买17斤多的粮食。可怜的孙大爷,那年在东北被车撞死,而另外的庞姓老乡也患病去世。两人先后客死他乡,都由还不到18周岁的马前进给掩埋了。另一个人失去联系。最后,只剩他一人活着返回了山东老家。
从打工的地点,辗转回乡,路费成了困扰马前进的大事。没钱,寸步难行。借不到,还不了。但是不能死在远离家乡的东北吧?马前进在走投无路的关键时刻,得到了一位济南老乡的帮助。然而,老乡给的路费也只能让他走到距离老家比较近的地方,要想回到家,还需要步行两天。不管怎么样,总比看不到回家的希望要好。那次回到山东三山街的马前进几乎是一无所有。他母亲看见二儿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很是高兴,激动地抚摸着他,左右打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在马前进回到老家之前,他母亲已经听说去闯关东的人有的死了,三山街就有几个死在了东北。母亲咬牙发誓,再也不让儿子去东北打工挣钱。因为,那是一个可怕又不可能挣到钱的地方。
可是,回到家的马前进面临的却是大荒年,老百姓家颗粒无收,全村男女老少家家出去逃荒要饭。天亮时,本来应该是人们点火烧饭的时间,但是,三山街的烟囱没有一家冒出炊烟。
马前进的家里住得局促破落,那时又值冬天,马前进住到了他的近亲马宜发大哥家的厨房里。一夜大雪,那天晚上天气格外寒冷,气温降到很低很低。第二天就连他宜发家大嫂都怀着忐忑的心情赶紧去厨房:“俺看看,俺兄弟冻死了没有?”
面对此情此景,马前进的父亲决定,带上孩子们一起出门要饭。他大哥得知后拿出节省下来的4斤地瓜面,让他母亲把它做成窝窝头,给他们随身带着,以便在路上饥饿难忍或要不到饭时临时对付一下。
后来,几乎每一年马前进都要带着自己的妹妹外出要饭。为了不让父母亲出门要饭,他自己经常忍着饥饿把节省下来的食物带回家,给两位老人。有次出门前,他父亲交代:“有句话,你们记住。‘狼怕掏刀,狗怕下腰。’”意思是,狼最怕你伸手到衣服里面摸刀;狗最怕你蹲下来找石头砸它。每次出去,马前进总会准备一根粗一些的树枝,以防被狗追咬。因为他妹妹怕狗,作为哥哥的他总是挡在前面,保护妹妹。其时,地主家的狗往往都很大,张牙舞爪,样子很是可怕。遇到可恶的恶霸地主,不仅不给剩饭剩菜,还常常放任看家狗出门狂叫。每当此时,他就会一边抵挡凶恶至极的狼狗,假装蹲下捡石头砸狗;另一边,一点点撤退,直至远离。
4. 出事之后
夏末秋初,这是一个让人充满获得感的季节。秋收,以前有人称之为“三秋”或者叫“三抢”。一个秋季过后就要迎来冬天了,所以在北方,对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讲,秋收是十分重要的收割季节,关系着一年的收成与温饱,各家各户都非常繁忙。有地的,就忙着收割自己的农作物;没地的,就出去打短工。马前进家里地少人少,但尽管地少,却也很忙。
有一天“三抢”已近尾声,下午三点左右,马前进从村外坡地里回家拿扁担。而这时,国民党军队的人催着村里管事的正在到处抓人,以补充军源。
马前进刚回到家,掀开水缸喝了几口凉水,早已等在他家旁边的保长就带着国民党兵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把他绑了起来。马前进挣脱无用,很是着急。家里所有人还都在地里,这下如何是好?绑人的那些人,也心虚,他们连推带搡,就把马前进等其他村里的年轻人赶上了去三山街南朱村的路,那里有国民党军队的驻军。马前进被带走时,让熟人给家人捎个口信,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明白,他被陷害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家里人在坡地里久等不来,就抓紧弄好地里的活,赶了回来。刚一进村,就听说,村里又有抓壮丁的事。当天,马前进的父母找他大哥托人去离家七八里地的朱村,找国民党军队驻地去赎人。可是,去的人连马前进的人影都没有看到,就被打了回票。第二天,国民党军队的人押着新抓来的人去了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后来才听说,他们被抓到了鱼台县的一个地方。那次被抓的人当中还有马庄四人,铁路口三人。
马前进自从被抓之后,就一直在想着怎么逃出去,可是没有一次可以逃跑的机会。国民党兵盯得很紧。后来,他们被押到距离泰安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一个新兵由于半夜逃跑而被国民党兵打得遍体鳞伤。带头的国民党军官扬言:“谁跑?这就是逃跑的下场。”所有刚被抓来的壮丁每天晚上都要睡在干树叶上,这样一动就会发出响声,一有响动,就会被发现。就连晚上去厕所,都会有两名士兵拿着枪看着。每天晚上,他们还要收缴所有被抓人的衣服。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国民党兵轮流值班、查铺、点名。这使逃跑几乎成了幻想。
一天,国民党军队误以为一个刚抓来的老乡想逃跑,就当着众人的面,用刺刀连刺了三十二刀,之后老乡死了。即便是这样,马前进始终也没有放弃逃离,他整天观察、寻找着逃跑的机会。他的一个家住郁郎的表亲在一天下午,悄悄地与他商量逃跑,马前进说:“我们一定要有把握才能行动,不能冒失。这几天,我发现他们好像魂不守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再看看情况。”
原来,解放战争打得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负责看守的人员将要分配上前线打仗去了,要把新抓来的乡亲们也分到各个前线。后来,马前进被分到了卫生队,因为看他个子高,可以抬担架。这时,他感到,国民党已经自顾不暇,机会就要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马前进趁天黑,看守的士兵也稍有麻痹,就以出来小便为名,想趁此机会逃跑。他张望了一下,刚转过墙外,竟然遇上了准备伏击的解放军战士。于是,双方就成了伏击国民党军队的合作伙伴。解放军没有费一枪一弹就拿下了睡在屋里的所有人员。那时,正是济南战役前夜。可惜的是,马前进的表亲却在前几日人员分流时,被分配到了其他作战军队去了。马前进在高兴中很是遗憾。据说,这位表亲后来被迫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宜兰。
逃离虎口之后,马前进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当时,解放军有一负责人问:“你加入我们的部队,不想回家吗?”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回了,找你们已经是我有了很久的想法。解放军能让老百姓过安稳日子。还有饭吃,能打敌人。能让其他人都不要因为怕被国民党兵抓到处躲了。”“要说想家,家里还有父母亲,还有亲人。但是,参加解放军可以让更多的人团圆。”“打仗你不害怕吗?”“打敌人,不害怕。”话音未落,解放军首长就笑了。
马前进的这段话,是有根据的。当年,在他还只是17岁左右的时候,邻居孙文礼动员他的父亲和他参加农会。马前进更加明白了八路军是一支为穷人当家的队伍,这支军队专门为老百姓服务,为受苦人打天下。那时起,他心里就想起了当年住过三山街的八路军,有了对“八路军”进一步的印象。他想,如果能当上那样为穷人当家的军人该有多好。如今,穿上军装的马前进,虽然不是八路军,但首长告诉他,解放军就是当年的八路军。马前进身材魁梧,看着身上的军装,高兴得合不拢嘴,心里憋着一股劲盼望能早日与老战士一起上前线。
秋天,又是一个秋天。济南战役开战在即。这是一场举足轻重的全局性战役。华东野战军为此作了大量充足周密的准备工作,大战一触即发。马前进所在的部队此时在外围参加了一系列零散的配合性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