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影
睁开眼睛时，我的周围都是那灰白的被子和床单，还有浓浓的异味儿。坐在旁边的朋友帮我拿药，对我说：“该吃药了。”
我最讨厌吃药了。幸亏在这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我很少吃药，住院也就那么一次。不是因为我很少生病，而是因为母亲对药品（尤其是西药）的态度。感冒、咳嗽、拉肚子及各种所谓的小病对她而言完全不需要吃药来治疗，多喝水，多休息，顺其自然就好了。不过，一旦我得了比较严重的病，母亲就比我自己还要着急。去医院看病，回家时，一堆药品乖乖地陪伴着我。然后，吃一堆药的“美妙时光”就到了。
每次这“美妙时光”来临，母亲从没忘过给我拿来一大杯水。我把杯子接过来的时候就会看到她的脸映在水里，模模糊糊的。“吃药一定要多喝水，不然对你的肾脏不好”，她总是这么说。好，多喝水我并不介意；我介意的是那些苦得像胆汁一般的药片和胶囊。
然而，我离家到中国留学后，奇怪的变化发生了。母亲不再反感患小病吃药这件事。她每次在电话里发现我声音不对劲儿就问：“你是不是感冒了？咳嗽了？吃药了没有？”为了让她不继续追问，我就告诉她我吃药了；而实际上，即使是一个月不停地咳嗽，我依然懒得吃药。谁让母亲养成我患小病不需要吃药这个习惯呢？
不过吃药始终是不可逃避的；终有一天我也必须吃药，而且是一大堆药。我在印尼生活了这么久，从来没住过院；在中国留学的头三年也从未住过院。但可恶的药品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我。
那天不知究竟吃了什么东西，第二天我和一位同屋的肚子痛得厉害。那位同屋早上就直接到医院去了，但我坚决不去看病。我本来就有胃病，所以以为这次也只不过是胃病又犯了而已。我跟朋友们说我没事，不需要去医院；于是他们让我多休息之后就去上课了。早上九点钟，我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感觉恶心，想吐。我立马从床上跳下来，跑到洗手间里去，果然还真的把一肚子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吐完后我感觉好了一些。这时候就想起，我小时候如果呕吐了，母亲就会给我喝“甜茶”（这里的“甜茶”是指印尼式放糖的红茶，并非草药的一种）。我这里没有茶叶，也没有白砂糖，只有从印尼带过来的蜂蜜。我瞬时想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既然两者都是甜的，应该可以用蜂蜜代替吧。现在想想确实蛮可笑的，但那时候我还真的认为这个“神逻辑”是没错的。
喝了蜂蜜之后，肚子反而感觉更疼了，还不停地拉肚子。我总算受不了了，边压着肚子忍痛边从抽屉里拿出兰悉多和枸橼酸莫沙必利片。我之前犯胃病的时候吃过这两种药，还是很有效的。
那白色的药片还真够大的。我闭上眼，手里拿着一杯水，接着赶快把那两粒药片吞下。吞下药片的时刻一如既往地折磨人。喝完水之后，我呆顿顿地看着那只剩下半杯水的杯子。现在映在水里的影子是我苍白如月的脸。忽然间，温热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是因为痛而哭泣吗？我不知道……也许一部分是因为痛，另一部分是因为想起母亲在杯子中的影子。之前那模糊的影子，现在变得十分清晰。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她担心的眼神、颤抖的双手，一切都清楚得像一部蓝光电影。为什么我之前没注意过这些细节？为什么我之前总觉得她很烦？
当我在想这些时，我的手机响了。印尼的号码，百分之九十九是我的母亲。我故意不告诉她我生病了，因为她一旦知道肯定会很担心很着急的。我本来不打算接她的电话，可是盯着桌上的杯子，我开始犹豫了。不知为何，我有点想念之前那些“美妙时光”，吃一大堆药的时刻，突然觉得那些时刻其实挺美好的，可能因为那时候杯中的影子是母亲的……
最后我还是决定接了。我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接着说：“喂？”糟糕，我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
她没有问候，直接问我：“你的声音怎么了？是不是刚刚哭了？生病了吧？”
“我……没事，只是胃病犯了而已，刚才已经吃药了。”
无论我怎么强调“而已”那两个字，她仍然一口气问了我好多问题，有哪些症状啊，什么时候开始痛啊，吃过什么药啊，等等。
“你快去医院吧，待会儿如果更严重怎么办？”她最后这么说。
我向她承诺说：“放心，我会去医院的。”
她把电话挂了之后，我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接电话，为什么要坦白告诉她我病了，为什么我总是让她担心，为什么我总是要依靠别人，不能自己去解决问题。是的，我一直希望自己会，不要每次都依赖别人，麻烦别人。来中国留学之前，我总对自己说，在家可以靠父母，但父母不可能一辈子照顾我们，所以留学中国时一定要学会照顾自己。可是现在，我却做不到这一点，不能独立，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照顾好。
吃了药，我还是不断地呕吐，拉肚子，吃了点东西一下子又吐出来了。朋友下课后看我的病依旧没有好转，就带我去了医院。
于是我就在这儿，在这所不怎么干净，服务也不怎么热情的医院；在医院急诊室里的一张病床上。灰白的被子和床单，浓浓的药味儿，我讨厌的气味。检查完之后，医生还给我开了些药方，并且让我打针、输液。医生说我得住院一个晚上，因此我二十一年没有住过院的纪录终于被打破了。我的那位同屋也在那儿，她的病床就在我右边。
那天晚上，一些朋友来看望我们，我们的班主任也来了。到了吃药的时间，坐在我旁边的一个朋友帮我拿药和水。“该吃药了，”她对我说，轻轻地触碰我的肩膀叫醒我。我慢慢起身，把她手里的药片和杯子拿过来。就在这一刹那，我又看到了杯中的影子，这次是她的影子。不是母亲那担心的影子，不是我自己苍白的影子，而是朋友困倦的影子。他们从早上到下午都去上课了，下课后还要送我到医院来，走来走去帮我付钱、取药等。我问他们晚饭吃了没有，他们说还没有。那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钟了。
看到杯子里有她的影子，我的眼睛霎时又发热了。我最后还是成功地忍住了眼泪，赶快把药片吞下，然后喝水。
这次没有流出来的泪水，跟上次的泪水是不同的。上次落泪是因为杯中只有我自己的影子，这次我明白，杯中的影子本来就不应该是自己的。这次的眼泪纯粹是感激的泪。
杯子里的内容就如人生，它有时候会像蜂蜜那么甘美，有时候也会像苦茶那么苦涩。但无论这辈子走到哪里，每个人都需要杯中的影子来陪伴；同样，我们也会成为别人杯里的影子。有了这些影子，蜂蜜会感觉更甜美，苦茶会感觉不怎么苦涩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不能独立，这只是说明，我们在生活中需要朋友。在中国留学的这四年也一样，在课堂上学习，有老师和同学们的影子；在房间里有同屋的影子。我之所以能留学中国，也是因为有这个奖学金，因为别人把我送到这里。是的，在这段时间里，别人的影子无处不在，只是我之前没留意过，也不够珍惜它。
母亲，是我水杯中的第一个影子，但她不能照顾我到最后。终有一天，我们的角色会改变的。现在，看着朋友在水里的影子，我可以告诉母亲：“妈，您放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就算一切都不好，我和朋友可以互相照顾的。所以，您放心吧。”
浓浓的药味儿忽然感觉不怎么刺鼻了，灰白的床单和被子也感觉不怎么令人厌恶了。我闭上眼睛，盖上被子，脑海里飘过很多人的影子，每个影子都很清晰，很鲜明……
（本文获得华文教育系第一届作文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