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黎明之前
暖风透过窗子,抚着我的额发,春的气息越来越浓。我的手中紧握着通行证,这一路上畅通无阻,车子稳稳地行驶在南平公路上,只要保持这个车速,我将通向自由的康庄大道。
南平,这是我从小耳听目染的地名,每年的清明和冬至,舅舅总会给我普及傅氏宗祠的故事。
我低头回想着曾翻阅过近百年民国时期南平历史大事记,中国所有的县城都曾因抗战饱尽沧桑吧!
1933年民国22年,11月十九路军发动“闽变”,在福州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设立闽海省公路局,负责公路设计、勘测、建筑和修养等。
1943年民国32年,3月省政府将公路与运输公司及交通管理所合并,成立建设厅公路局,内设工务、运输、督查三处,总务、会计两室,设建阳、南平、永安、朋口4个办事处。
月底,日军自民国26年以来,共对建瓯、浦城、崇安、南平等县出动948架次飞机,轰炸181次,投弹2880枚,死伤1303人,炸毁房屋建筑1402栋。
1945年民国34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南平等县城庆祝抗日战争胜利。
1946年民国35年,1月14日闽东北干线福(州)古(田)(建)瓯公路全部竣工。
8月,国民政府交通部公路总局在南平建立直辖第二运输分处,办理闽赣、闽浙国道运输业务。
1949年民国38年,5月14日,第二野四兵团十三军四十五师,在闽浙赣人民游击纵队配合下解放南平县城。直至此时,解放5县,人民解放军共歼灭国民党第55军、第96军、第98军残部约5300人。
……
原来是我入梦太迟,这条路经历的所有辉煌我几乎错过。坐在动荡的车厢,我默默取出了衣服隔层里的信纸,读着读着,发现最后有一句新添的话,这封未寄出去的手稿竟成了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别矣,我一直热爱的故土,请代替我继续爱下去!”
这一句话,将我的心牢牢牵绊住,我何德何能代替你继续爱下去。
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有一团熊熊的烈火欲冲出体内,也许这就是一种对家国热血澎湃的感觉吧。
“师傅,停车!”突然,我转头对司机老徐说道。
“为什么要停车?长官命令我一定要将你带走。”老徐直盯着前方,紧握方向盘,又加了一把油门。
“停车!”我知道他在执行命令,但我仍不屈服,大声向他喊道,“送我去总站!”
“你都这样子了,不知能不能撑得住,还要回去干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我不想让他多管闲事,这条路,我是决然不会再走下去的。
“老徐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在你死前得把你带回去,这是命令!”
“他究竟跟你说了我什么坏话,把你吓得如此胆小。”我捂嘴止咳,眼神迷离。
他,我口中的傅站长,难不成他早就知道我的病情,还有我来南平的目的,出于对我的保护,现在又找了个借口将我草草送走。
“你让我瞧瞧你的掌心。”老徐见我一副唇白憔悴的模样,嘟起嘴巴,朝我一甩,“我上有老下有小,这趟差事要是搞砸了,我怕无颜面对他们。”
“我没事,您放心,上车前我掌心藏着一朵花。”绯红的血迹在掌心炸开,像极了梅岭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我骗他,是不想让他过于有压力。
“你这不为难我吗?”老徐见我紧握拳头,便开始劝导我,“既然思乡情切,那就干脆早点回家吧!”
早点回家,这个家亦要回得去,我有负所托,无颜而回。
“你若不回去,我就跳车,让你拖个尸体回去交差。”我见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二话没说,准备拉开车门。
老徐见我如此冲动,慌了神,立即踩了刹车。
“一个大男人要死要活的,真拿你没办法!”老徐望了望我开始起步,踩油门,再猛打一个方向盘,车子调回了头,回头疾驰而去。
……
从福建的多山地形来看,闽南方向来的公路沿着闽江西岸到达西溪南岸,闽北沿建溪来的和沿富屯溪来的两条公路与闽西沿沙溪来的公路都交汇在西溪北岸,溪流和公路都在此交汇,这就使得沿溪而行的公路不得不设置渡口——南平水南渡口。
横躺在闽江上的南平,以渡口营业为主,随着公路建设不断发展,渡口的作用渐渐衰弱。
像沙溪口渡口,由于设施不全,全靠人力撑渡,一直由延泰公务所负责养护,但因路基塌陷,民国31年5月停止通车。
为了建设陆路设施,大批的人工投入公路项目,其中就包含南平水南渡口,浙粤公路干线上延平至沙县段已完工,设置南平水南渡口。
“傅站长,南平水南渡口一直由我司负责经费开支和养护,河面宽度271米,渡船只有4只,由62匹汽船拖带,载重仅5吨。渡船时间在洪水期需40分钟,平时需15分钟。”沈一楠时值南平公路总站车组大队长,玉树临风,壮志激昂。
“那每月渡运情况如何?”傅站长仔细地听着沈一楠的汇报,心里默默有了盘算。
“每月平均渡运工商汽车400辆,军用车10辆,不堪重负。”面对渡运日增流量越来越大,沈一楠也十分犯愁。
“若南平水南渡口上建成一座大桥,两岸早日通车,也利于运送物资。”傅站长将自己的想法与沈一楠一一说明。
“这是?”沈一楠也认同此方案,突然眼神扫到傅站长办公桌上摊开着一份文件,问道。
“我已经拟好预算和公文,你负责将文件送至福建建设厅,就等省府的批文。”傅站长合上文件,递到沈一楠面前。
沈一楠长接过文件,一览方案,说道:“只要有了省府的批文,就可以向中央政府批款,傅站长果然深谋远虑,若此桥建成,功高盖主啊!”
“不久,我将亲自跑一趟重庆,你务必在本月底之前办理好这些事。”傅站长扫了一眼图纸上的模型,又补充了一句,“水南渡口若是撑起这座大桥,势必工程质量必须要保证……”
“难不成您心中已经有了桥梁专家的人选?”
“我曾经看过一份图稿,现在那座桥立在我的家乡。”
“是他建造的!”
“是他炸的!”
“原来您选那小子,是因为他了解一座桥的基本结构……”
“我相信茅先生不会看错人。”
沈一楠抬起手腕瞧了瞧手表,语气带有一些惋惜:“这个点,他应该离开福建了!”
“沈队长,我向来不信赌,不过,这一回我们俩赌一把?”
“既然长官如此有雅兴,我奉陪,赌些什么好呢?”
“赌他……”两人不由同时点了点头。
……
老徐的车子还没停稳,我双脚就着地了,一个箭步冲进总站大楼。
见到的第一人,正是手持文件下楼的陈特助,我立马询问道:“陈特助,站长人呢?”
陈特助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竖起手指指了指楼上。
还没等他开口,我就消失不见了。
“是我眼花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老徐,老徐人呢?”陈特助一连串自问,怕是要盘根问底,赶忙步出了大门。
……
“一个工程最重要的是保证质量,修路如此,修桥亦如此!”
沈一楠笑了笑,说道:“工程质量问题,全权交由承接公司,我方只需要做好监督工作。”
还没等傅站长签完字,我就撞进了他的办公室,沈一楠赶紧完成他的手续。
“报告!长官……”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人已经笔直挺在傅站长面前了。
沈一楠经过我身边,朝我笑了笑,对于这个微笑,我当时并不太理解。
“你怎么回来了?”傅站长见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他甚是有些惊讶。
“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只能自己猜,不怪我这么迟才反应过来吧?”
“我瞒你什么了?”傅站长合上桌面的文件,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早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既然你不肯和我一起回去,那就让我陪你战斗到最后一刻吧!”我的豪言壮语,他似乎也不感到意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跑回来。
他直直地盯了我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蹦出三个字:“不后悔?”
“绝不……”我立在他的办公桌前,四目相对。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傅站长语气一转,像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时间对我来说,足矣!”我咧嘴一笑,能加入这个大家庭,感到十分荣幸,瞬间将心里所有抱怨都烟消云散。
“你小子的脾气,倒是和我年轻时有得一拼。”傅站长见我笑得憨憨,不由想起来了自己年少时的冲劲。
“谁让我们都是诸暨出来的硬汉呢!”我抓了抓后脑勺,出人意外,本以为傅站长会大发雷霆的。
傅站长挺直身躯,认真地望着我,然后伸出右手,说道:“吴汉同志,欢迎你的加入!”
我看着他的手,朴实而又有力,顿时心里暖暖的,这是一种第一次得到“偶像”认可的激动。我立刻将双手往裤腿上擦了擦,开心地迎了上去。
……
那段时间我们全身心投入公路局的建设工作中,我的身份是资料员。
不久,我就发现工程有问题,而且是非常严重的质量问题。
当我跑到现场,第一批原石已经铺好,我立刻找来了包工头。
“停工!”
“你干什么呀?”
“必须停下来,这批石材有问题。”
“兄弟们辛苦个把月了,你说停就停啊!”
“这条道路连接的是南平水南渡口将来建设的一座大桥,若地基有问题,将来桥毁人亡的责任谁来负责?”
“桥呢?”包工头哈哈大笑,一句一个将来,这座桥能不能建成还是个未知数,他的一番嘲笑,让我有些自卑。
“我来负责!”突然身后一声响亮的答复。
“傅站长!”包工头见救星来了,立刻笑脸相迎,“就盼着您来,这小子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耀武扬威。”
“那就请你代为转告,此乃卑职分内之事,一定秉公处理。”
“卑躬屈膝!”我动了动嘴唇,见傅站长如此这般,怕是这包工头来历不小。
卑职?大清朝都亡了几十年了,这奴性看是改不过来了!
“你可以回去了!”傅站长直接下令让我离开现场,“陈特助,将人带回去。”
“南渡口大桥项目,您不是一直都很重视吗?您怎么能纵容手下把它变成豆腐渣工程呢?”
“陈特助,你还在等什么?”
“你知道他们是谁委派的吗?”
“是谁也不能打工程质量的主意……”
“你就别闹了,这一切让傅站长来解决!”
“他只会隐忍,当年阿毛的事他最后忍下来了,这造桥铺路的大事,关乎到千家万户,怕他不敢得罪高官,也只能选择隐忍吧?”
“你怎么还拿阿毛的事……”陈特助分明已告知原委,想不到我还是旧事重提。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傅站长怒火中烧,从腰间拔枪直指着我的脑袋。
“怕死我就不会来这里,大不了,和阿毛一样上天堂!”
“你……你不配在我面前提起阿毛。”
“你也不配当我师父……”
此时,傅站长给陈特助打了一个眼神,他立马领会了。
“我这就将带他走。”陈特助硬是拽着我,拖上了车。
“陈特助,你也同他助纣为虐?”我直直地盯着陈特助,你是他的手下,心里自然不抱任何希望。
“我和你说了那么多,看来一点用都没有。”
“阿毛的事,我没再怪他,反而很钦佩他照顾阿毛的家人。”
“那你还戳长官的旧伤疤?”
“我对事不对人,对于工程偷工减料不能做事不管,我敢为他做第二个阿毛。”
“别说了,这事岂是你一个小小的资料员能左右的?”车子启动后,陈特助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
两天后的清晨,召开了一次关于员工作风的会议,我也欣然接受了大家的批评和建议,结束后众人纷纷离席,室内只剩下傅站长和我两人。
“长官,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我夹着资料,灰溜溜地想逃跑。
“等一下……”突然,傅站长开口说话了,吓得我挺在座位前不敢动。
只见他起身,单手关上了会议室的大门,回到主座上,直线距离地盯着我。
“该说的,该批评的,我统统做了笔记,长官大人,您还有什么要我改正的吗?”我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不让他注意我的表情。
“还在使性子呢?”
“没有!”我倔强地回应道,感觉哪里不对,又补充了一句,“长官若听不进谏言,觉得我一无是处,我今日就可以递上辞呈。”
“一生气就辞职,还说没有使性子?”
“没意思!这份工作做得憋屈,还不如当场给我一个痛快。”
“你以为,我真的会一枪打死你吗?”傅站长问道,神情有些恍惚。
“他们欺人太甚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这口气也得咽,那是因为,经过阿毛的事,我不想你也走他的路。”
“阿毛是被日本人炸死的,我们性质不一样。”
“死路都一样,无论发生什么,都给老子好好活下去!”当我抬头的时候,发现他早已红了眼。
“您就任凭他们偷工减料,视而不见?民生工程,怎可这般敷衍?”
“此事交由陈特助调查,若果真有亵渎者,严惩不贷。我们的职责,既要保证军务,也要保护民生。但你这脾气,实在是太冲动了,大事者岂能浮躁,这就是我不能委你重任的原因。”
一番话,让我彻底明白,不是他不信任我,而是我自己不够优秀与其并肩作战。
“明天晚上,来我府宅一趟!”傅站长缓了缓语气,丢下一句话,就开门出去了。
反正他也听不到,我朝着大门嘟囔道:“您都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这一切,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您就单方面宣布和好了吗?当时拿枪对着我额头的时候,态度可不是这么谦和,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在傅站长提醒下,我才下意识发现明天竟是清明了。
……
四月天,雨纷纷,滴滴答答到天明,万家灯火艾叶香。
当我到傅宅的时候,傅站长正从书房出来,手持着一个黄色牛皮袋,见到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直接塞到了我怀里,说道:“你要的答案!”
我抽出袋中的文件,仔细一阅,原来是一份关于撤销工程承接公司资格的文书,我的脸上终于憋不住挂上了笑容。
“记住我的话,咱们诸暨男儿,不仅要有保家卫国的志向,还要有审时度势的能力,一味地蛮干,并无出头之日。”
我仰望着他,心里暖暖的。我曾经说过的话,也不是一文不值嘛!
“回来啧!”突然蹦出的一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太太好!”我见姨太太一扭一扭从内堂出来迎接傅站长,朝着她90度鞠躬问好。
“又领一个小赤佬来要饭吃啦!”姨太太抱手搭在胸前,没有给好脸色,“真不晓得蒋司令怎么看的起你这个穷小子!”
这时傅站长正背对着她,她发觉是老傅回来了,立马脸上笑开了花,随即向前挽上了他的手臂,两人说说笑笑,一同进了大厅,我默默的跟在背后,感觉民国的女子还是挺放得开的。
要不是蒋蔡夫人搓麻将时多了几句关照,姨太太看到我,怕是门都不让进吧,又或许是因为我来吃饭从来没带过礼物的缘故吧。
记得上次来蹭饭,同行的一个上海籍阿兵哥带了上海特产梨膏糖、状元糕、麻酥糖等,哄得姨太太笑不拢嘴,乡音这种感觉真奇妙,可以瞬间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傅站长见我尴尬地原地不动,跳出来解围:“哎!吴汉同志是我邀请过来的,你稍微客气点。”
“要我对他客气点,难喽!”姨太太从下往上打量了我一番,怕是没有一处看得上眼。
这台怕是要下不来咯,傅站长赶紧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先是愣了一会,慢慢接收到了他的信号,这是让我说些甜言蜜语啊,夸一夸这个使性子的女人。
“太太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待人处事方面自然要分开来的,有此贤内助乃长官您的福气。”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一跑市场搞营销的,哄人的技巧,自然也是得心应手。既然姨太太喜欢别人奉承她,那就投其所好。
“你在这个家,功劳最大!”等我说完,傅站长拉着她的手,立刻补上了一句,作为最后的总结。
“这才像话,来吃饭。”姨太太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是乐开花了,贤内助这个称呼,肯定了她这几年在傅站长身边的付出。
移步大厅,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桌美酒佳肴,大家纷纷入席就座,主位前仍旧摆放着一副空碗筷。
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傅站长手中提着,他从盒子里拿出一份点心,绿油油的,像饺子。
“今日过节,尝尝家乡的味道。”
原来是艾饺,方言叫清明果,这是来自远方的思念。
我接过一只,轻轻咬了一口,芳香四溢,回味无穷。
“发什么楞啊?你在缅怀过去吗?”傅站长见我举着咬了一口的艾饺僵在那儿,眼眸低垂,面无表情,像是丢了魂似的。
我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我并没有怀念他身处的那个年代,更加不希望重复他的命运,我只是在想一个人,一个对于我至关重要的亲人。
“特别好吃!”
我抬起头,望着他,三十多年了,从我开始有记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面对着一堵冰冷的水泥墙,听着长辈们描述关于他的事迹,而今天,我却真真切切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您就不能再考虑考虑?今天如果斯先生在场的话,相信他也会劝你的?”我实在忍不住,站了起来,指着那副空碗筷,说道。
“这么久了,原来你以为这是为先生准备的?”
“斯烈先生不是您的恩师吗?”我疑惑道。
“哈哈哈……”傅站长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示意恩师放在心上,这份恩情,走哪都会铭记于心。
“难道是我误会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福建完成我的志愿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呆呆地望着他。
“是陈公洽引荐的,他是绍兴东浦人,特别喜欢喝黄酒,就定下了无论什么大日子,都必须给他备一副碗筷,同乐共饮,以示对家乡的思念。”
“东浦不就是绍兴老酒的发源地吗?”我的思绪早就被带到了那个徉徜酒香的地方,摇橹对饮成双。
有幸,舅舅带我去过东浦,一个古朴且诗意的历史小镇,随处可见垒成墙的酒坛子,仿佛连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都散发着酒香,曲折婉转,两岸木结构的房子悠久地伫立着,告诉人们它曾经的辉煌。沿着青石板一路向前,让人不由轻轻哼起了周杰伦的《烟花易冷》: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只可惜再也等不到那个对老酒一往情深的人了,百年后,史官请轻提笔,英雄何惧生死,红尘易忘,忠魂流浪。
“陈仪?”想来他为国为民,不惧生死的一生,也算是民国一大人物了。
“不许直呼名讳,没大没小!”傅站长点了点我,朝我的酒杯使了个眼色。
一声呵斥,思绪立马被召回,我赶紧端起酒杯:“是是是,我自罚三杯。”
“希望从重庆回来,我们还能继续把酒言欢……”傅站长对着我举起酒杯,顿了顿手,然后就一饮而尽。他言简意赅,语气轻松,仅仅将此当做是一次短暂的分别。
“重庆”两字,是我避而不及的,它的出现让我眼前一黑,就像五雷轰顶,这是一场望不到头的离别,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长官,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怕我回不来?”傅站长嘴角微扬,接了一句玩笑话。
虽是玩笑,但已经弄得我满眼泪花:“回得来!一定回得来!你若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去接您。”
他的语气略带一丝倦意,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如果能活着回来,希望还能有所作为吧!”
听完此话,我立刻注满酒杯,回敬道:“时局动乱,长官仍心系百姓民生,深感荣焉,愿一路平安!”
傅站长突然又记起些什么,提醒我说:“这里的公事,我全数暂托于陈特助,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大可找他便是,我只能护你到此了。”
“我知道!”我眼睛一亮,积极地回应道,不想让他看到我惴惴不安的模样。
……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旁边有一道冷光,异常刺目。
“我果然没猜错,老傅,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在南平吧?”自从日本投降以来,没过几年太平日子的姨太太又要开始担心,一听此话,撂下筷子,饭都吃不下了。
“你又听到些什么胡乱的新闻?”傅站长似乎想要掩盖什么,极力否认道。
“不是新闻,我打电话去福州确认过。”蒋蔡夫人和姨太太是麻将搭子,自然还有往来,一些内部消息不胫而走。
傅站长明白这是姨太太从福州那得来的消息,便也不再隐瞒:“我从来都没想过丢下肩上的担子,放着站里的兄弟同胞,自己一个人逃跑。”
“长官,你都没和太太说过那些事吗?”我偷偷瞄了一眼气炸了姨太太,转头轻声问傅站长。
“哪有你们想的那么糟糕,来来来,吃酒。”傅站长表现的很平静,又给我满满倒上了一杯。
“不不不,老傅你听我的,我去跟蒋蔡夫人求情,老乡见面三分情,让蒋司令带我们一起去台湾算了。”姨太太实在坐不住了,转身拽着傅站长的袖子撒娇,还夺下了他已经到了嘴边的酒杯。
“荒唐!”突然,傅站长重重地拿起酒壶磕在桌面上,“我不做逃兵,就算是面对死亡,我也要工作到最后一刻,直到这个国家不需要我为止。”
“这哪是逃兵,老傅,留在这里是要死人的呀!”姨太太强调这是在生死关头的无奈之举,大家逃命都来不及,谁还会顾那么多。
“哈哈哈,我们这代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若贪生怕死,何必当初投笔从戎,从军抗日。”傅站长想到当年自己放弃了教书育人的工作,离乡背井,毅然决然投入抗战,一句丈夫许国,何惧生死。
“你以为你去重庆开会还回得来吗?如今的局势你还不够了解吗?去重庆只会耽误离开的时间,到时候你想离开都来不及了!”姨太太再也憋不住了,她冲着傅站长大声喊道,她频临崩溃的状态,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那我就赶在黎明前回来,与兄弟同胞们同葬在南平,那千里之路上……”
胡话!傻话!气话!
不,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我是中华民国的子民,我生于斯,长于斯,愿誓死效忠这片深爱的故土,如今我必须留下来守护她。”
“回家吧!战争快结束了,您热爱的这片故土还在,您希望守护的人民还在,消失的不过是那个辜负老百姓的政府而已。”
“你想让我回哪去?”
“您还记得祠堂门口的那棵槐树吗?是中华民国年间种下的,我经常爬上树去听傅老师讲课。只要你肯回家,我相信……”我缓缓抬起右手,想让他接纳我的意见。
“都是你,你这个病秧子,因为你来了,才害得我和老傅要面对离别。”姨太太见自己说不动长官,转而跑到我面前,冲我发火。
“你们心中所谓的功过是非只不过是一场梦,醒醒吧!”
“入梦是你,不是我们。这个国家不会辜负我们的,对不对?”
“或许他真的是老天爷派来解开我们这一世人的心结……”
“老傅,我们还有机会的……你把他赶走,好不好?”
“这事和他没有关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傅站长见状即刻起身,拉着姨太太回到靠近自己的座位上。
“老爷,我带太太去休息……”此时,老管家出现在我们视线中。
“管家,好好照顾蓉蓉,别让她再这么辛苦了。”
蓉蓉,原来这是她的名字,一个婉约的词藻。这个女人的一生应该人如其名,容下过太多无奈,这是她第几次面临失去,我猜不出,但我竟有些体谅她过去的那些跋扈和张扬,她只是在不断地伪装强大,强大到不想重复被伤害、被遗弃。
不知从哪里看到过一段关于感情的话:“能被感情左右的都是废物,不被感情左右的都是怪物,把感情弄懂了的都是单身,能左右感情的都是绝对理智的强者!”
这个早已被我定义为恶毒女配的蓉蓉,绝对是个强者,但这样的强者遇上了中华民国,悲悯多于怨憎,此刻的我却舍不得再将她雕琢。
女子天生不该是依附在男人身边的陪衬,蓉蓉不是,我的霞儿也不是。
念及霞儿,不知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我有我的伤,她有她的愁,谁能道出乱世中多少个痴男怨女、民国佳话?
本不应该在此篇儿女情长的我,因为蓉蓉,内心竟也掀起一番波澜。
“因为我吗?”我搁下筷子,呆坐在桌席前,全身像火烧一般,开始猛烈咳嗽起来,掌心慢慢地晕开一朵鲜艳的映山红。
……
不知过了多久,警报开始拉响,福建各地战事吃紧,南平已是黎明破晓之际,我的身边一片漆黑……姨太太销声匿迹,傅宅里佣人各自散去。
“蓉蓉,应该到了吧?”他默默自酌了一杯后,感叹道。
我瞧了瞧席上无人,试着问道:“长官认为,太太会去哪里?”
“我告诉蓉蓉,什么都听她的,让她去福州找蒋蔡夫人……”傅站长早已向蒋先生打好招呼,让蓉蓉跟着他们一同去台湾,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回南平。
“你又骗人,她最讨厌别人骗她的。”我朝着他笑了笑,答案却早已在心,记得老管家曾经告诉过我,姨太太最怕自己像衣服一样,毫无声息地被人丢弃,这一次她的命运要自己说了才算。
我低着头,坐在席间,慢慢吐露出一句话:“恐怕这一次,我们都没有乖乖听你的话。”
我将裤兜里的一张机票径直按在了桌上,那改签后的日期赫然醒目,重庆的行程提前了。
“什么意思?”傅站长惊讶地从座位上跃起。
“今天必须有人提前离开,但那个人是你,不是她。”
傅站长这才意识到陈特助整晚不见踪影,蓉蓉又事先离席,他估摸着自己要被人带走。
“我让你们走,为什么不听我的?”傅站长大声斥责,什么时候你们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忤逆他。
是的,我折返,是因为我选择了与你共同面对。
而她最终选择留下,是为了保护你。
相信此刻,蓉蓉也在做最后的努力:“女人一旦固执起来,什么都动摇不了她!”
我虽不认可这种关系,但还是同情她们的遭遇。
“临行前,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傅站长握紧了拳头,无奈地叹息道:“这一切就是一场梦,梦里参杂着太多谎言。她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该是男人的附属品。但愿来生各自安好,不再相见!”
这一世,你相信会有来生吗?
人不是只有一生吗?
我原本不相信,可我现在信了。一个人要善根、因缘、福报三者具备,才会有因果轮回。
揭开尘封的记忆,有个人写下了你的故事,后来,故事变成了历史。
我的对面坐着他,四周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一束强光打在我们身上,桌上的沙漏里没有沙粒,时钟倒数的滴答声响起,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我没有时间了……等你醒来,你已经在飞机上,而我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你。
“我来不是为了给您添麻烦,我的初衷,我想您会懂。”我缓缓站了起来,从腰间取出一物,这里的一切必须做出一个了结,只有告别过去,才能面向新生活啊!
傅站长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挺直腰板,眉头紧锁:“我从不畏惧后人的流言蜚语,这一生,我无愧家国!”
人类的记忆是世界上容积量最大的载体,当我们打开潘多拉魔盒,让梦境化成电影,一次次重演,我们站在历史潮流的后面,如何体会身在战乱中的他们,将来我们的后人又将用什么眼光看待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
活着,拥有太多的方式,有的在现实里,有的在心灵深处……
有人批判着前朝,可前朝的前朝呢?谁能说南宋抗元名将、民族英雄文天祥为了大义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错误的,站在我们现代人的思维角度,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的正统朝代,古人若是知道将来的大统一,何必拼得你死我活。
世上没有如果,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还会坚守自己的原则。
“三皇五帝始,尧舜禹相传;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两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王朝至此完。”这从小背到大的朝代历史顺序表,朝代更迭,名臣将相,这是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悠久历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有融合就有战争,有分裂就有统一。
时间会淡化,却从来不会消失。我明白,无论你为了谁,你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
现在唯有一个办法能打破它,那些流言蜚语便会灰飞烟灭,让一切恢复平静。
“这一趟,我没有白来,当我了解你的职责是在抗日战争中办理闽赣、闽浙国道运输业务时,我很自豪,不负傅氏抗战第一家族的名号,亦有资格入驻安贤陵园。”
“你在说什么?”傅站长久久地盯着我看,他不知道的后事,亦是我最深的记忆。
我站在他的面前,眼泪婆娑,四周烟雾笼罩,火光冲天:“我说的是将来,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继续敬仰傅氏家族百人的抗战精神,至死不渝。”
“你究竟想说什么?”傅站长似乎有些听不懂我的话。
“您知道,如何让一个人凭空消失吗?”
“这句话,你是对着自己说?还是我?”
“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笑着缓缓将它举起,与额并齐。
“你要做什么?把它放下。”傅站长伸出右手,想要阻止我。
“我还能叫您一声师父吗?”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重提此事,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你不配!”傅站长冲着我厉声喊道,一个轻视生命的人,没有资格做他的徒弟。
“我知道,男儿满腔热血应赴战场,可这里就是我生命中最后的战场!”
“没有敌人,何来战场?”
“心魔算不算?”我红着眼睛,情绪高涨,朝着他大声喊道。
“这……”傅站长迟疑了。
“清明,安康!”我又咯血了,我知道自己难以让傅站长相信,就借口是因为自己时日不多了,才想出这样笨拙的办法。这一切,由我而来,只要我按下暂停键,大家都会回归平静,您也不会再被打扰。
他静静地看着我,念着“吴汉”我的名字,亦如我曾经静静地伫立在那堵水泥墙前看着他,一笔一画,想象着他的模样。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火墙,所有的思绪化成了一只只飞舞的火蝶。
“您就圆我一次梦吧?”
“我其实是您的……”
不管了,任性一次吧,就算天崩地裂,勇敢地说出来,最后的三个字被消音了。
他听见了?
他没有听见?
“好!”还未等我讲完,他微颤的嘴唇上下一动,吐出一个字来,却久久萦绕在我耳畔。
我闭上眼睛,细想,又睁开眼睛凝视着他。为什么我的心既欣喜又悲痛,既舒畅又无奈。
……
我成功了吗?
我圆梦了吗?
我不知道……
我是谁?我是他的谁?我的身份更加不重要!
我依旧记得那日的他,挺拔的身姿朝着一个方向,那是心中放不下的故土,缓缓抬手指着那漫山遍野盛开映山红的地方,念道:“梅岭?”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坚定如山的意志,知世故而不世故。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这个动作是多少功臣将相孤冢背后的深意
——他乡非故乡啊!
大陆是死,小岛犹生。他不走,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过离开祖国,有些信念,根深蒂固,撼山易,撼心难!
看透世间,人心最过无情,你可以批判他的人、他的家,甚至是他的国。我望着那些历史的疮疤一次次被世人掀起,化成一场电影,或写成一部小说。作为出品,从中得到了利益;作为看客,从中得到了快感。那么尘封于过去的先者呢,他们用血与泪凝结成一首历史的悲歌,你们似乎代表不了他们,对于国,对于家的执着。
我,虽无宣誓,但一日为中国人,终生中国心。
人生有潮起潮落,哪有那么多完美,我们喜欢在某个纪念日,断章取义截取一节,去缅怀一段历史,将自己变得富有正义感,却往往忽略了它最初的真实。
晚风打碎了烛火,烟雾开始笼罩。
火势越来越大,吞吐着傅家宅院,整整照亮了南平的半边天。
叮咚……
清明已过!
我知道:天亮了,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