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矿井之下
我们的文明,请切斯特顿[13]原谅我的不同意见,是以煤炭为基础的,其基础地位比人们停下来思考时所认识到的更彻底。我们赖以生存的机器,以及制造机器的机器,都直接或间接地依赖着煤炭。在西方世界的新陈代谢中,煤矿工人的重要性仅次于种地的农民。他们就好比女像柱,支撑着几乎所有不肮脏的东西。因此,如果你有机会,而且不嫌麻烦,那么煤炭开采的真实过程就尤其值得观察。
下到煤矿井中时,很有必要在“装填工人”工作时去采掘面。这并不容易,因为在开采工作进行时,参观者不受欢迎,而且很令人讨厌,但如果在其他时候去采掘面,你可能会得到完全错误的印象。例如,星期天的煤矿看上去就尤为宁静。你应该在机器轰鸣,煤尘把空气染黑,并且能亲眼看到矿工工作的时候去采掘面。这些时候的采掘面犹如地狱,至少像是我设想中的地狱。一想到地狱,大多数人会想到高温、嘈杂、混乱、黑暗、污浊的空气,尤其是让人无法忍受的狭窄空间;这些在采掘面都有,不过那里并没有火,只有安全灯和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线,而这些光线几乎无法穿透空气中厚厚的煤尘。
最终到达采掘面——到达那里本身就需大费周折,我稍后会解释——你爬行穿过最后一排坑木,看到面前是一堵三四英尺高的光亮黑墙。那就是采掘面。头顶是煤矿开采后留下的光滑岩石,脚下也是岩石,所以你所处的巷道就和煤矿脉一样高,大概一码多点。会暂时盖过一切的第一印象便是煤炭传送带震耳欲聋的可怕噪声。空气中的煤尘遮挡住矿灯的光线,所以能见度并不高,但你可以看到两边跪着的半裸工人,相互间隔四五码,用力铲起掉到地上的煤炭,然后快速从左肩上方抛到背后。他们把煤炭铲到转动着的橡胶传送带上。传送带宽两英尺,在工人身后一二码的地方运转。闪闪发光的煤炭像河流一样,在传送带上奔流不息。在大型煤矿中,传送带每分钟可以运走数吨煤炭。它将煤炭运到主矿道上,然后倒进能装半吨的矿车中。矿车被拖到升降车里,再运送到矿井外。
看到“装填工人”工作,你就会嫉妒他们的强壮。他们的工作异常艰苦,在普通人看来几乎就是超乎常人的工作,因为他们不仅要铲走大量煤炭,而且工作环境也让工作难度倍增。他们站起来就会撞着头顶,所以必须一直跪在地上。你尝试一下便能知道这有多么辛苦。站着铲煤相对轻松,因为你能使用膝盖和大腿挥动铁铲;而跪着的时候,所有压力都由手臂和腹部肌肉负担。其他的环境因素也让工作变得更加困难。矿井里温度很高——不同矿井温度不同,但有的却热得让人窒息;煤尘会堵住你的喉咙和鼻孔,还会堆积在你的眼睑上;而且传送带不停地发出噪音,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像是不停射击的机枪。可是装填工人就像铁人一样观察和工作。他们看上去的确就像锻造而成的钢铁塑像,从头到脚沾满了煤尘,就像穿着光滑的外套。只有在矿井里看到赤膊的矿工,你才会发现他们有多伟大。他们大多是小个子(大个子不适合从事这项工作),却几乎都拥有最为非凡的身躯,宽大的肩膀、修长柔韧的腰部、窄小却显眼的臀部和强壮的大腿,全身没有丝毫赘肉。在较热的矿井里,他们只穿薄内裤、木屐和护膝。在特别热的矿井里,他们只穿木屐和护膝。单看外表你很难判断他们是年轻年还是老年人。他们可能位于六十或六十五岁以下的任何年龄段,但是在赤身裸体、浑身黢黑时,他们看上去都一个样。没有年轻人或士兵般的身板,就无法胜任他们的工作;腰间多上几磅赘肉,就无法反复弯腰。一旦过目,那种场景就会让人永世难忘:一排工人弯腰跪在地上,全身被煤尘染黑,挥动着大铁铲,用惊人的力量和速度铲着煤炭。他们每天工作七个半小时,理论上从不休息,因为他们没有“休息”时间。实际上,他们可以挤出大约十五分钟吃自带的食物——通常是一大块抹油面包和一瓶冷茶。第一次看“装填工人”工作时,我在煤尘中摸到了某种恶心粘稠的东西。那是一块被咀嚼过的烟草。矿工几乎都要咀嚼烟草,据说那样可以有效解渴。
或许你得多下几个矿井,才能充分理解身边进行着的采煤流程。这主要是因为在路上所耗费的精力,就让你很难再去注意其他事情。从某些方面看,这甚至有些让人失望,或者至少与你的期待有出入。你走进升降车——宽度与电话亭相等、长度是电话亭两倍或三倍的铁箱子——升降车能容下十人,可是里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而且高个子在里面无法站直。铁门在你面前关上,在上面操作绞盘的人将你们降到深井当中。在升降车里,你通常会短暂地感觉到反胃。升降车接近井底时会突然减速,让你觉得它又开始上升,这个时候反胃的感觉最为严重。升降车下降途中,速度可能达到每小时六十英里;在更深的矿井中速度会更快。到达井底缓慢走出电梯时,你大概在地下四百码的地方。也就是说,你头顶上有一座小山;几百码厚的坚硬石头、已经灭绝的动物遗骨、底土、燧石、植物根部、绿草地,以及草地上吃草的奶牛——这些都在你头顶上,由小腿粗的木头支撑着。不过,因为升降车的速度很快,而且整个下降过程完全黑暗,所以你几乎不会觉得自己的位置比皮卡迪利地铁站底部更深。
另外,让人惊讶的是你需要在地下横着走很远。在下井之前,我大概想象过矿工从升降车出来,走上几码路便开始挖煤的情形。我并没有想到他们在开始工作前,必须爬过许多通道,差不多有伦敦桥到牛津圆环那么远。当然,竖井起初能够直抵矿层附近,但是旧矿层开采完后就要接着开采新矿层,矿坑也就离竖井底部越来越远。竖井底部到采掘面的距离,一英里只是平均数,三英里再正常不过,据说在有几家煤矿里甚至达到了五英里。不过这些距离与地面距离并不对应,因为那一英里或三英里的距离几乎都不在主矿道里,而且即使是在主矿道里,能让工人站直身子的地方也不多。
走上几百码远,你才能感受到那种影响。你得微微弓着腰,在昏暗的巷道里往下走;巷道有八英尺或十英尺宽,大约五英尺高,墙壁就像德比郡的石墙那样由页岩石板垒成。每隔一两码就有支撑着横梁和大梁的木柱;有的大梁被压得十分弯曲,必须低着头才能过去。脚下通常是厚厚的灰尘或锋利的页岩块,给人的感觉也很糟糕;在有水的煤矿里,脚下就是农田般的烂泥。巷道里还有像微型铁轨一样的矿车轨道,枕木相间一二英尺,走在上面也很累。页岩尘把所有东西都染成灰色;似乎所有煤矿里都有着同一种尘土飞扬的灼热气味。你能看到许多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神秘机器,还能看到一捆捆挂在绳子上的工具,有时也能看到老鼠飞快地从矿灯的光线里跑过。老鼠尤为常见,尤其是在曾经用过或依然用着马匹的煤矿里。真是有趣,它们最初是如何到达这里的呢?或许是从竖井上面掉下来的——有人说老鼠从再高的地方掉下来都不会被摔着,因为它们身体的表面积相对体重而言很大。你紧挨着墙壁躲开一排排矿车。矿车由地面上无尽的钢缆牵引着,缓缓颠簸着驶往竖井。你爬过麻布门帘和厚厚的木门。木门打开时,会冲出强劲的气流。这些木门是通风系统中的重要环节。废气通过风扇从一个竖井排出,新鲜空气自动流入到另一个竖井。可是,如果不采取措施,空气就会选择最短的线路流动,导致较深的矿坑无法通风,所以所有的近路都必须封闭起来。
刚开始时,弯腰前进十分滑稽,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会消失。我个子很高,弯腰尤为不便。在巷道顶部只有四英尺或更低时,只有侏儒或小孩才不会觉得难走。你不仅需要加倍弯腰,还需要一直抬头观察,躲避横梁和大梁。因此,你的颈部会持续痉挛,不过与膝盖和大腿上的痛苦相比,这算不上什么。只需前进半英里(我并没有夸张),你就会觉得痛苦难耐。你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走到终点,而且还会考虑自己到底如何回去。你的速度越来越慢。你要穿过一段几百码长的过道,过道十分低矮,只能蹲着前进。接着过道突然变高——或许是因为顶部曾经垮塌过——你便能站直身子走上二十来码,疼痛也就减轻了许多。可接下来又是一百码长的低矮过道,还有连串的横梁,你必须从横梁下爬过去。你只能匍匐前进;在蹲着前进后,即使是爬行也能缓解痛苦。然而,当你爬过横梁,试着站起来时,你发现自己的膝盖会短暂地罢工,让你无法站立。你厚着脸皮要求停下来,说要休息一两分钟。向导(一名矿工)同情你,知道你的肌肉和他的不同。“只有最后四百码了,”他鼓励道。你的感觉却是他还不如说还有最后四百英里!不过你最终还是爬到了采掘面。你花了几乎一小时才走完一英里,而矿工只需二十多分钟。到达采掘面后,你必须花几分钟在煤尘里伸展身体、恢复体力,才能清醒地观察采煤作业。
归途更加糟糕,这不仅是因为你已经筋疲力尽,也因为返回竖井走的是轻缓的上坡路。你以龟速穿过低矮处;膝盖无法直立时,你也不再因为要求停下来休息而羞愧。就连你携带的矿灯也让人讨厌。你被绊着脚的时候,它或许会从你手里掉到地上;如果是盏安全灯,掉到地上就会熄灭。低头躲避横梁也越发费力,有时候你会忘记低头。你尝试像矿工一样埋头前进,那样你就得捶打自己的后背;矿工们也得经常捶打后背。这就是为什么在很热的煤矿里——在这种煤矿里,矿工需要半裸身子——许多矿工都有他们所说的“背上的钮扣”,也就是长期存在于两块椎骨上的老茧。在轨道下坡段,矿工们有时把底部中空的木屐套在轨道上滑下去。在“旅途”特别艰难的煤矿里,矿工们都会携带长约两英尺半的拐棍,拐棍把手以下的部分都是中空的。通常情况下,矿工会握着拐棍顶部;在低矮处他们则把手伸进中空的地方。这些棍子大有用处。木制头盔——最近才有的新发明——也是天赐之物,它们看上去像是法国或意大利钢盔,不过它们由木髓制成,十分轻便且坚固,就算头上承受重击也没有什么感觉。最终回到地面时,你已经在地下度过大概三个小时,走了两英里。你觉得比在地面上走二十五英里还要累。随后一周里,你的大腿会僵硬到连下楼也很困难;你必须直着膝盖,以奇怪的姿势侧身下楼。你的矿工朋友发现你走路僵硬,会拿你开玩笑:“在矿井里工作怎么样?啊?”不过,即使是很久没有工作(因为生病等缘故)的矿工,在重回矿井工作时,也会在头几天疼痛不已。
听起来我像是在夸大其词,但下过这种老式矿井(英国的矿井大多都是老式矿井)、真正走到采掘面的人,恐怕就不会说我夸大其词。我想强调的是,这种往复爬行极其辛苦,对普通人而言就相当于一天的辛苦工作,但对矿工而言,这并不是工作的一部分,只是额外的事情,就像城里人每天乘地铁一样。矿工往复穿行这条线路,中间辛苦工作七个半小时。我到达采掘面最多只走过一英里多一点的距离,然而到采掘面通常要走三英里的路程,除了矿工,我和大多数人都无法走完三英里到达采掘面。这点常常容易被人们忽视。想到煤矿时,你想到的是深井、高温和黑暗,想到的是挖掘着煤壁、全身黢黑的工人;你未必会想到这数英里需要往复爬行的路程。时间也是个问题。七个半小时的工作时间听起来并不太长,但是我们必须加上每天一个小时的“上下班”时间,很多时候要加两个小时,有时甚至要加上三个小时。当然,严格说来“上下班”并非工作,矿工并没有“上下班”的报酬,但是这其实和工作没有两样。你可以轻松地说工人们并不在乎。诚然,他们对此的看法和我们并不相同。他们自幼就开始这样,应该强健的肌肉也已变得强健;他们在地下往返移动时十分敏捷。他们低头快速移动,跨着轻快的大步,穿过那些我跌跌撞撞才能穿过的地方。在矿坑里,你看到他们像狗一样爬着绕过坑木。但是,如果你认为他们很享受“上下班”,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和许多矿工讨论过,他们都承认“上下班”很辛苦。只要谈到矿井,他们就会说起“上下班”的事情。据说下班要比上班快,可是矿工们都说辛苦工作一天过后,往回走才最为烦人。这是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能够应付,但无疑也很费力。这或许就和你每天爬一座小山上下班差不多。
下过两三个矿井之后,你就能慢慢理解地下的工作流程。顺便说一句,我对于采矿技术一无所知,我只是描述我所见到的场景而已。煤炭藏在厚重的岩层之间,所以实际上采煤就像舀出三色冰激凌中间的那层。矿工们过去使用铁镐和铁锹直接采掘煤矿,那样速度极慢,因为最初的煤矿就像石头一样坚硬。如今则有电动的采煤机预先作业。采煤机大体上就是极其坚硬有力的带锯机,它沿着水平方向运转,锯齿长数英寸,厚半英寸或一英寸。采煤机能依靠自身动力前后移动,操作员也能自由转动采煤机。另外,采煤机发出的噪音,是我听过的最厉害的噪音之一。它还会产生大量煤尘,让人只能看见两三英尺远,而且让人几乎无法呼吸。采煤机沿着煤壁移动,切割煤层底部五英尺或五英尺半深。采掘切割过的煤矿相对容易,但是在“采掘困难”的地方,则需使用炸药来将煤矿震松。工人使用电钻——就像是用来修缮街道的那种电钻的袖珍版——在煤层上间隔着钻孔,往孔内填入炸药,再用黏土堵住,然后绕到附近的角落里(工人应该撤离到二十五码以外的地方),用电流引爆炸药。这并不是为了将煤炭炸出来,而是将煤层震松。当然,有时炸药过于强劲,不但会将煤炭炸出来,还会将采掘面顶部炸垮。
爆破过后,“装填工人”将煤炭捣垮敲碎,然后铲上传送带。最初的煤块体积巨大,能有二十吨重。传送带将煤炭倒入矿车,矿工将矿车推到主矿道上,然后把矿车挂到不停循环的钢缆上,钢缆再将矿车牵引到升降车里。然后煤炭被提升至地面,进行筛选分类,必要时也会进行冲洗。矿井里尽量使用“泥土”——也就是页岩——来铺路。不能用来铺路的,就被运到地面倒掉。因此,像丑陋的灰色大山一样的巨大“土堆”是采煤区的独特风景。采掘完采煤机切割过的煤层后,采掘面就前进了五英尺,新形成的顶部就用新坑木来支撑。下一个轮班时,矿工将传送带拆卸,向前移动五英尺后重新组装。切割、爆破和采掘这三个步骤尽量分三次轮班进行,午班切割,晚班爆破(法律规定爆破时附近必须无人工作,只是这项规定经常被忽视),早上六点到下午一点半的早班进行“装填”。
你观察采掘作业的时间或许很短,只有在些许计算后你才意识到“装填工人”任务的艰巨。通常每个工人负责四码或五码宽的区域。采煤机切割煤层底部五英尺深,如果煤层高三到四英尺,那么每个工人采掘、敲碎并装填到传送带上的煤矿,就有七到十二立方码。也就是说,按一立方码重二十七英担[14]来算,每个工人每小时要铲走近两吨煤炭。我用过铁镐和铁铲,所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在自家花园里挖沟渠时,如果一下午挖走两吨泥土,就会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享受下午茶。可是与煤炭相比,处理泥土轻松得多,而且我不用跪着工作,工作环境也并非一千英尺深的地下,没有让人窒息的高温,不用每次呼吸都吸入煤尘,开始工作前我也不需要用力弯着腰走上一英里。我无法胜任矿工的工作,就像无法表演空中飞人杂技或赢得全国马赛冠军一样。我不是体力劳动者,而且谢天谢地我不会成为体力劳动者,但是必要时我也能从事一些体力劳动。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可以当一位勉强称职的马路清洁工、效率不高的园丁,甚至是差劲的农场工人。但无论怎么努力或训练,我都无法成为矿工。当上几周矿工,我就会被累死。
观察矿工作业,你会很快意识到人们所生活的世界有多么不同。生产煤矿的地下是一个世界,外面的人能够对它闻所未闻就轻松度过一生。或许大多数人宁愿不去听闻,但对于我们上面这个世界而言,它是绝对必要的。我们的所有活动,从吃雪糕到穿越大西洋,从烤面包到写小说,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需要煤炭。我们需要煤炭来维持和平;若是战争爆发,我们则更需要煤炭。矿工在革命时期必须继续工作,否则革命就必须终止,因为革命和镇压革命一样需要煤炭。不管地面上发生什么,地下的采掘工作都不能停止,或者最多只能停止几个星期。煤炭必须随时可得,以防希特勒的军队进攻、教皇谴责布尔什维克主义、板球迷聚集到劳德板球场,或者诗人们串通一气。可是大体上说,我们并未意识到这点,我们都知道“煤炭必不可少”,但我们很少,甚至从未记得煤炭的采掘过程。我正坐在温暖的煤火前写作,虽说现在已是四月,但我仍然需要煤火。每隔两周,运煤的大车就会开到门前,穿着皮坎肩的工人把大袋大袋散发着焦油气味的煤炭搬进我家,稀里哗啦地倒进楼梯下的煤洞里。做脑力劳动时,我很少将煤炭与遥远矿井中的劳动联系起来。煤炭就是煤炭,是我必不可少的东西,是一堆不知来自何处的黑色东西,若非需要付钱,它们简直就是天赐之物。你可以轻松开车横穿英格兰北部,却完全想不到在公路下面数百英尺深的地方,矿工们正在采掘煤矿。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矿工们在驱动着你的汽车前进。地下那个用矿灯照明的世界,对地上这个日光下的世界而言必不可少,就好像根部对花朵而言必不可少一样。
过去矿洞里的条件比现在还差。几位年轻时在矿井里工作过的老妇仍然在世。她们当年在腰间系着挽具,挽具上的链条经过双腿间与矿车连接,然后她们匍匐着牵引矿车移动。有孕在身时她们也经常这样工作。即使是现在,如果没有孕妇往返拖动矿车就无法生产煤矿的话,想来我们也会让她们继续工作,而不会让自己缺少煤炭。当然,很多时候我们宁愿忘掉她们在那样工作。各种体力劳动都是这样;它们维持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却遗忘了它们的存在。矿工或许是最典型的体力劳动者,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工作辛苦得如此夸张,也因为他们的工作如此必不可少,却又远离我们的亲身经历,那么隐形,让我们能够像忽视自己血管里的血液那样忽视它。甚至观察矿工作业也不光彩。观察他们作业让你怀疑自己“知识分子”和上层人士的身份,因为你能彻底理解,至少在观察他们工作时能彻底理解,正是因为他们拼命劳动,上层人士才得以保持上层身份。你、我、《泰晤士报文学增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的编辑、诗人、坎特伯雷大主教,以及写作《马克思主义婴幼儿读本》(Marxism for Infants)的某位同志,我们相对体面的生活都要归功于地下辛苦劳动的矿工,归功于全身黢黑、喉咙里积满煤尘、用钢铁般的手臂和腹肌挥动着铁铲的矿工。
(罗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