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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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作为律师,出庭这件事显得不可避免。我开车前往法庭,在门口遇见了陈雅音。陈雅音今天一宗家暴案开庭,她的委托人显然情绪失控,正抓着她纠缠,甚至开始动手。我上前,替她挨了一巴掌,看着她的委托人。这个女人不停的吼叫着“你一定是收了那个男人的钱,一定是!一定是~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让我败诉,他是个疯子,他是个疯子,凭什么你打不赢官司,早晚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法警将她拉了出去,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准备离开。

“少卿,你要不要紧,让我看看。”她的头发凌乱,衣服上有很多褶皱,狼狈不堪。我示意没事之后,她的手再度引起我的注意,她的手腕上多了几条口子,看上去是刚刚结疤,这一次她没有遮盖,只是苦涩的笑着。“少卿,我…我先走了。”我看着她离开法院,直到看不见。

我的委托人已经就坐,见我进来起身迎接。她今天没有穿校服,一身休闲打扮,并不出彩,但神情显露出一丝兴奋。她的双手背放在身后,上身微微前倾,不时轻微晃动着脑袋,马尾忽左忽右的扫动着。她在高兴,几乎无法压抑的高兴。是该理解为为父报仇的喜悦,还是别的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双眼微微笑着,却不直视我的视线,她的视线微微向下,朝右偏移,这份喜悦,隐藏了什么。就在我准备坐下的时候,她的身体上忽然出现了很多黑色的丝线,起初我只当它是头发,没太在意。可随后,那些黑丝移动了起来,缓慢的重复着一定的线路。从原本稀疏的几条,逐渐疯长,覆盖了她的全身。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依旧在做自己的事情。而那些黑丝正在她身上形成一张脸,一张死者的脸。死者的嘴动了动,我的脑海里立刻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沙哑低沉“我要……要带走她,我的女儿,我要带走…我的女儿……”直觉告诉我,我的委托人隐瞒了很重要的事,但证据不足。

法庭上,瞿川的律师就其对奥迪车做手脚的问题提出了辩论。瞿川虽然有过汽修方面的技能,但称不上专业,而且可以确定,现场留下的轮胎并不是奥迪车的轮胎。委托人提供的监控中,虽然不明显,但可以看到当时轮胎上的奥迪标志。也就是说,有人刻意更换了轮胎,导致死者身亡。他们缺乏证据,唯一能被证实的是轮胎被更换,但不能证明不是瞿川更换的。现场播放的监控视频里,在结尾处,画面似乎产生了一些较小的波动,我留心看了两遍,发现最后一部分的画面,重复。也就是说,有人动过这段监控,并且切掉了一部分,又用之前的画面复制填补空缺。能够做到这件事的,绝不可能是瞿川。我的视线再次停留在我的委托人身上,她的瞳孔震颤频率增加,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放到了身前,她的脸色有些泛白。我以委托人身体不适为借口,停止了这次庭审。

“我的身体没有不适,你为什么私自替我做决定,就快了,就快了,只要再过几分钟,这个杀死我爸爸的人,就会被判有罪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情绪有些失控,歇斯底里的大叫着。

我将她留在门口,从法官手上拷贝了那段监控视频,并将其播放。指出视频结尾处的异样,她的脸色顿时惨白。我拉了她一把,坐到了大厅的位置上“如果你觉得是我多疑或者看错,那么鉴证科的人一定会确定我的发现,能够接触这段监控视频的人,就只有提供视频的你了,不是么?而且你在学校的专业是后期剪辑,这点手脚,对你来说很简单不是么?…”她低着头,脸上没有表情。我拨弄着手机,等着她开口。但,令人意外的是,她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我坐回车里,娜迦立刻将那副画丢到我的面前“刚才死魂出去了,我能感觉到他去了你那里,既然你可以安然无恙的回到车上,那证明他并不是针对我们,你在法庭上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吧?”

死者的死魂为什么会聚集在他女儿的身上,如果瞿川真的害死了他,为什么他没有聚集在瞿川的身上?想起之前种种迹象,我对于瞿川杀人的罪名开始动摇。我通过一系列的查找,终于找到了死者的情人。她三十出头,保养得当,看起来大约二十六七岁。她知道我的来意之后,大笑了起来“他死了关我什么事啊,你来找我干嘛?难不成,是准备从我身上敲一笔么?老娘告诉你,老娘没钱,他这个死鬼还欠了我一大笔钱呢,你不信?你等等,喏喏!!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死鬼一死,我手上的这些借条就成废纸了,他欠了我好几万了,老娘还没处发火呢,你倒找上门来了,怎么?找骂啊!!”借条的笔记统一,全部都有署名和手印。离开之后,我通过银行系统查了死者生前的款项记录,和借条上的数字完全匹配。她没有说谎,也没有杀害死者的必要。我拿着手上的银行信息发愣,现在所剩下唯一的嫌疑人…

通过走访,我委托人真正的性情开始浮出水面。校园内攀比成风,而我的委托人更是鹤立鸡群。她每隔一到两个月就会有大笔现金,时不时会购买一些昂贵的奢侈品、数码设备。起初,我只当做是父母给予的大笔零用钱,但后来,我发现我的委托人,和瞿川有了联系。瞿川每隔两个月,会将大笔数量的钱款打到我委托人的卡中,供她肆意挥霍。而且,我委托人的同学也表示,时常有一个中年的胖老伯来找她,两个人看起来很亲密。班主任也说,这个中年人出席过她的家长会,以她叔叔的身份。随着调查的深入,现实最终陈列在了眼前。瞿川被捕之后,他的屋子就没人居住了。瞿川的第一任妻子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过世,这一次他原本打算回老家娶第二任妻子。他的家有些凌乱,乱扔的杂志和各种未洗的碗筷,都表明这个家没有女人。但在他的卧室,我却发现了一些痕迹。卧室的床上散乱着一些衣物,除了男士的以外,还有几件女士的衣服,卧室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只有一半的照片,照片里是瞿川。我看了一会儿,将相框打开,这张照片被折叠了。展开一看,在瞿川怀中娇笑着的,正是我的委托人。

衣橱里除了一些男士的生活用品以外,还有一个粉色的行李箱,行李箱上贴满了水钻。洗漱间里,除了必备用品以外,还有各种瓶瓶罐罐,全是进口化妆品。阳台上除了绿色植物,洗衣机以外,还有几件没有收的衣服,其中也包括女士内衣。

一切都被揭露了出来,我的委托人和瞿川早早的就走到了一起,一个需要钱的女孩,和一个有钱的男人。我再次走访死者家的时候,在书橱前停顿住了。死者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的眼神没有焦距,他的嘴一张一合,我照着他的话,将书橱挪开,并且打开墙面上的保险柜。保险柜里摆放的整整齐齐,是一些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我一本本的翻阅,找到了死者最近的日记。

内容如下: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女儿居然会和那个畜生在一起。要不是学校通知我,我都不知道我的女儿没有住在学校。每一期的住宿费我都给了,可她居然从来没有住宿过。按照她老师的描述,我立刻就知道了,瞿川,她居然跟瞿川在一起,跟一个比她父亲还要年长的男人在一起。我怒气冲天,一刻都克制不了,我找到了瞿川的家,冲进了他的家。我看见她,我看见她正和…她就那么抱着瞿川,告诉我,这个男人给了她想要的一切,他比我更像个合格的父亲。我一怒之下,打了她一巴掌,随后我和瞿川就动起手来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拿着笔记本,站了很久。死者的死魂也在我身边待了很久,他的视线好像一直都在看着,只是就这么看着,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忽然凑近了我,我看进他浑浊的眼,他的神色几乎像是恳求“我要带走,带走我的女儿,我要……我的女儿…”之后,他就像是烟雾,消失了。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委托人的号码。

“你又叫我出来干什么,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委托费用我之后会结给你的,不要再来烦我了。”她坐着,满脸不耐烦。

我将笔记本交给她,她翻了几页之后,脸色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可之后,她的神情变了,变得很快“你想要什么?钱?给个价格?多少钱你才能闭嘴?!”她的神情冷漠,眼神犀利,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女的心性。“听着,我只不过是和瞿川有些关系而已,这算什么,你拿到这些笔记又能怎么样,你什么也证明不了!”我将笔记翻到一页,她所有的坚持和坚毅全部被击碎了。那一页是死者重新安装的监控设备,同样,车库也有。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椅子上。

很快,再次开庭。而这一次作为被告的有两人,瞿川,和我曾经的委托人。法庭上,我将笔记本和监控录像一并提交。所有人,都发出了唏嘘。视频上,在瞿川之后,换掉轮胎的人,正是死者的女儿,而且她还打开了车门,看起来对刹车也做了手脚。监控里,她将奥迪的轮胎就藏在了死者的车库中。事后,警方也在车库里找到了奥迪轮胎,轮胎上确实有瞿川的指纹。这个案子,到这里已经真相大白了。

我去看过一次我曾经的委托人,她神情冷漠淡然,人消瘦了很多,显得很疲倦。“你是怎么拿到笔记本的?连我都不知道有那种东西,妈妈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面对她的问题,我只能选择沉默。她撇过头,大笑了起来“算了,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经死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瞥了一眼外面,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对了,你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别来看我了,我看见她就烦!”

她看到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死者的前妻。见我出来,她点了点头,向里走去。我拦下了她,转告了她女儿的话。她的身体微微一顿,僵在那里。随后,她眼底有泪掉落,说出了当时对我隐瞒的事情。

“我们当时离婚就是因为有另一个人追求我,而且他更爱我,更在乎我,当然,他的条件也比我前夫好很多,我本想将女儿一起带走,可她却不愿意。如果…如果当时她跟着我,会不会……会不会…”她充满希望的看着我,而我所能给的,只是一个摇头罢了。

母亲离开家,另嫁他人,对方是个比自己父亲更年轻、帅气、有钱的人。也许在当时,她女儿的心里已经产生了扭曲,然后这种扭曲在学校攀比之风下与日俱增。心理医生给她的女儿下了定论,人格扭曲。她是刻意将自己置身在亲情伦理之外,感受所谓的自由自在。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我看了一眼哭泣的母亲,和那个铁窗里冷漠的女儿,还有我身边,这个满脸悲伤的死魂。

一个月后,这个案子终审定论。因为死者的女儿心里失常,所以从轻量刑,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缓刑两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瞿川属于从犯,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缓刑一年。判刑的当天,我作为参案律师到场,现场人满为患。在问到死者的女儿有没有什么要陈述时,她的眼睛扫向了她的母亲,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我眨了眨眼睛,发现她的脸色开始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整个人的像是漏气的气球,迅速干瘪了下去,眼窝凹陷,唇色青白干裂,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变得暗哑。她突然死死的抓住了自己的脖子,越抓越紧,指尖泛白骨骼发出了异常清脆的声响,她的眼球开始泛白,嘴里的唾液不受控制的向外流出,可她的手依然没有松开,直到指甲完全嵌进了她的脖子,血顺着她的手,蔓延。法警冲了上去,三个大男人用力也没能让她松开双手。大约十分钟后,她安静了下来,软倒在地上。法警上前检查,最后给了众人一个摇头。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她从她的身体里脱离出来,就像是重叠的照片被分开了。她缓缓的飘了起来,很轻,像是羽毛一样浮着。而死者也出现了,黑色的丝线慢慢的延伸、扩张,直到将两个死魂完全裹住,密不透风,我唯一还能看清的,是那女孩的眼睛,从正常的黑白分明,慢慢的被黑色浸没,变成毫无生气的纯黑。她的手从黑色里伸了出来,惨白阴冷,最终又被黑色吞噬,什么都不剩了。我有些疑惑,看向地面上的她。法警将她的尸体抬出,休庭。

我从法院离开,不去看悲伤的母亲,也不愿去想那具尸体,回到车上,我第一次对我的世界产生了疑惑,科学是不是还能解释我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娜迦慢慢的爬到我身上,它的爪子毛绒绒,软绵绵,带着一丝丝温热贴到了我的脸上“干的不错,那个死魂的气息已经消失了,看来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喂!你怎么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我沉默,看着窗外,夏天了,天气变的喜怒无常,外面的天空是暗淡的灰色,摇下车窗,风带着一种雨水的味道,闷热压抑。留恋,是什么?留恋是指不愿意离开或舍弃。对往日、往事的怀念。这是字典告诉我的解释,但想起那两个消失的死魂,我又无法相信。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早晨打开窗帘,阳光明媚,刺眼的亮和滚烫的热,我在这片夏日的阳光下,释然。不禁想问问自己,留恋,我是不是也有?可最终没有得到答案,也许以后会有,也许永远不会有。

将掉落在地上的档案捡起,一张张排列完毕,视线停留在最后的一张照片上,看了一会儿,将它合起。正在我打算出门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电话里传来的,是陈雅音惊慌的声音“少卿,少卿…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他死了,他死了……好多血,好多血…怎么办,少卿!少卿~我该怎么办?!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记得我用多少时间从家到她的住所,打开门的瞬间,我所看到的就是一地的红,还有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