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通灵神捕(上)(6)
“难怪你从一回来就傻笑,原来是为这个。”叶雪澜一面揉着面团,一面朝着窗外笑道。
蒲松龄从水缸里探出头来,趴在缸沿上对叶雪澜道:“我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是六扇门的人。”
“那前几天呢?”
“是个外人。”蒲松龄的下巴搭在缸沿上,“对了,姐,卫总捕头跟天府结过什么梁子啊?连骂自己的下属都要拉上天府垫嘴。”
叶雪澜闻言,瞥了他一眼,含笑嗔责道:“瞧你这满口的话,哪里还像个读书人?”
“我这叫入乡随俗。”蒲松龄从水缸里跳出来,扯过袍子披在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雪澜摇头道:“龙衙与六扇门虽然都是衙门,可一个在并州,一个在京城,隔着这么远,我哪儿能知道这么许多?”
“身在公门却敢得罪天府,我敢说这在当年绝对是震惊天下公门中人的大事情。不用知道许多,一点就行。”蒲松龄凑到厨房的窗户下,满脸期待地盯着叶雪澜,“说说嘛,我保证不说给别人听。”
叶雪澜拿他没办法,只好道:“卫无端从前是天府的捕头,若不是后来离开,现在天府总捕头之位就该是他的。”叶雪澜用手指戳了戳案板上的面团,“没人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不过我想,以他的性子,大概是把天府的衡侯得罪狠了。卫无端的脾气就跟他的能力一样,都是出了名的。上到衡侯下到历任刑部尚书,都被他当面顶撞过。”
“怪不得他没罚我。”蒲松龄笑道。
“其实今天的事情你不占理,他一向忌讳自己的下属畏惧权势,不敢公正执法,所以今天未必是找借口发脾气。”叶雪澜揉着面团,轻声道,“只是你此番出面劝他,为的是护着六扇门的兄弟,这在卫无端的眼里,比什么都重要,他才不追究。”
“是这样啊。”
“嗯,这行很危险,所以身边的人很重要,因为你的命是他们的,而他们的命也是你的。”叶雪澜的声音越来越轻,“当年在龙衙时,便是如此。”
龙衙立在并州,巡捕北地江湖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并州有龙门。自始皇开朝至如今,每三百年便要有鱼蟒跃龙门入海化龙,为祸苍生。是以,龙衙捕快自入衙门起,身上就担着斩龙之责,在妖孽未成龙形之前将其斩杀。
三百年太平无事,正当很多人以为斩龙不过是传说时,龙门异动。
叶雪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情形,鱼跃龙门,天地震怒,电闪雷鸣,江涛拍岸。总捕头带着他们立在龙门之下,身后是千百万中州百姓,身旁是出生入死的同僚。
巨浪裹挟着海中巨石砸向他们时,叶雪澜被人护在身下,巨石落在他身上,血溅在叶雪澜的脸上。他什么话都没说,眼睛一闭就被海水给带走了,很多人都是就这样被带走了。
那一场斩龙之战中,龙衙捕头折损了八成。他们终究只是凡人,而那妖孽已经跃过龙门,即将化为龙形,再如何拼命也无法弥补这种力量上的差距。
就在那一日,叶雪澜亲眼见到了龙。
龙自惊涛骇浪之间探出头来,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他们,俯视着勉强支撑迎战的叶雪澜。它的头越来越近,巨大的眼睛映出浑身是血的叶雪澜。它张开巨口,发出震耳龙吟。
“姐,姐?”
蒲松龄的声音猛地将陷入回忆中的叶雪澜拉了回来,入眼便是蒲松龄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叶雪澜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
蒲松龄此时已半身探入窗户,索性坐在窗台上道:“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你看这面团。”
被他这么一说,叶雪澜才注意到,面团已经被自己无意中捏成了数块,每一份力道都透着要拧断人脖子的狠辣。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事。”叶雪澜深吸口气,平定了心绪之后,问道,“刚才不是说累了要早点休息吗?怎么还不去睡觉?”
“嘿嘿,这不是有事想求姐姐嘛。”蒲松龄跳下窗台,一溜烟跑进厨房里,凑到叶雪澜的身边赔笑。
叶雪澜见他如此乖巧模样,心知没什么好事:“说吧,是闯祸了还是惹麻烦了?”
“怎么可能?我现在可是堂堂的六扇门书记官。”
“在这京城里,知法犯法的人还少了?”叶雪澜把面团重新揉到一起,嘴里道,“说来听听,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今天六扇门里的兄弟们都夸姐姐的手艺好,我想明天多带些包子给他们。”说完,蒲松龄又一脸讨好地接着道,“我帮你和面。”
叶雪澜笑了出来:“你和面?那包子还能吃吗?”
“姐,你这话太瞧不起人了吧?”蒲松龄故作不满地道,“甭管怎么说,咱家这包子铺也开好几年了,我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呃,见过美人和面啊。帮忙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你不在这里给我添乱,就是帮我忙了。”说着,叶雪澜将蒲松龄推出了厨房,“快睡觉去吧,不就是多做几个人的午饭嘛,哪里就累死我了。”
“那我真睡觉去了?”蒲松龄心里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要不我帮你打水吧?”
“你要是不累,去读会儿书。”叶雪澜指着蒲松龄那屋的窗户道,“灯亮着,就只当是你陪我了。”
“好。”蒲松龄一口答应下来,三步两步回了自己屋子,坐下之前不忘了将窗户推开。
然而,坐在桌前的蒲松龄并没有温书,而是拿起了前几日收在一叠手稿下面的纸,纸上写着他在卷宗室里做的梦。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好似变成了那位被害死的姑娘,感受着她的疼痛和绝望,感受着她临死之前的挣扎。眼睁睁地看着那黑紫色的背影一点点消失,任由自己的生命被带走而无能为力。
哪怕已经醒过来,哪怕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仍旧能清楚地回忆起这些感觉,仿佛那不是他的梦,而是他的亲身经历。
那位姑娘死得很冤,所以才会托梦给他,希望六扇门能够还她公道。蒲松龄用手抚摸着纸,接着叹了口气。
这案子毫无头绪,凶手如同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饶是卫无端这等老练的捕头,也是束手无策。
要是那位姑娘能在梦里告诉他凶手是谁就好了。蒲松龄看着纸上的字迹,痴痴地想。
次日,与往常一样,那五天三条人命的案子一点进展都没有。蒲松龄照旧在卷宗室里面查阅过往卷宗,希望能从其中找出线索,隐约听到从正堂那边传来卫无端的笑声。
起初他以为是听错了,毕竟这几天卫无端阴沉得很,连话都很少说,更别提笑了。探头看时才知道,正堂里除了卫无端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看穿着打扮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
蒲松龄正在揣测那人的身份来历,抬眼看见捕头五儿走进来,叫他一起去后院吃饭。
带来的包子一眨眼的时间就分完了,蒲松龄想,假如叶雪澜把包子铺开在六扇门的对面,一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今天总捕头的心情好像格外好?”蒲松龄好奇地朝前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五儿笑道:“好不好我不知道,只是既然下帖子请人喝茶,总不能哭丧着脸吧?”
蒲松龄立刻明白,堂上坐着的那个人是睿王府的管家。
“真让咱们总捕头说中了,他压根儿就没出城。上次他听说庄上死了一个姑娘,怕惹祸上身不敢出来。这次就不同了。咱总捕头下帖子请他,给足了他面子,他不敢不来。”五儿咬了一大口包子,含混不清地继续道,“这招够绝的,放眼京城,六扇门总捕头的面子也没几个人敢不兜着。”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前院有人叫嚷起来。
“卫捕头,误会啊,都是误会,什么强娶民女,我没有!你只是区区一个六扇门的总捕头,公然诬陷睿王府可是以下犯上。你要知道,我们王爷深得圣上恩宠,稍微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无凭无据你就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放开我,我要见王爷!姓卫的,我可是睿王府的管家!”
“狗仗人势。”五儿笑了一声,三口两口把包子咽下肚去,一摆手,“走,看打狗去。”
蒲松龄连忙撂下筷子,跟着来到前院。
此时,前院早已经被看热闹的捕头捕快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对着台阶的主路上,管家被两个捕快反剪了手压在地上。后面又有两个捕快,手里拿着一掌宽一指厚的木板待命。
卫无端悠哉游哉地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管家面前,慢声道:“我没听错的话,刚才你说庄上那姑娘是自愿给你当外室的,这么算起来,前几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啊。虽说纳外室不能跟明媒正娶比,可怎么说都是喜事,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你刚才已经告诉我了,那我怎么都得有点表示。”
“卫捕头饶命,卫捕头饶命啊。”管家挣扎不动,只好大叫,“我没杀那姑娘啊卫捕头,有人能给我作证,我没杀她啊。”
卫无端了然点头,“我知道,我没说你杀她。来,替我好好送这份大礼。”
话音落下,两个拿板子的捕快同时上前,手起板落,结结实实地打在管家的身上,六扇门里立刻响起杀猪似的号叫。
只挨了五六板子,管家就已人事不省,再没了动静。
卫无端摆手让两个打板子的捕快停手,冲着在旁边看热闹的五儿道:“送到牢里关几天,让他学学做人的规矩。”
“是。”五儿寻了个帮手,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架出了六扇门。
热闹看完了,众人一哄而散,回去继续吃饭。
蒲松龄也转身走,忽然听见卫无端在背后喊他。
“总捕头。”蒲松龄转身给卫无端拱手见礼。
“我听说你从家里给他们带了包子?”
“啊?”蒲松龄没想到卫无端叫他是为了这个,愣了一下旋即道,“是家姐做的,昨天兄弟们说好吃,今天就多带了些。”
“哦。”
卫无端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听不出什么言外之意,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盯着他看。
蒲松龄被他看得冷汗涔涔,为难地挠了挠后脖子,想了半晌才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总捕头不嫌弃的话,也尝尝?”
卫无端那张脸如冰河开化,渐渐露出微笑:“我还以为六扇门里人人有份,只我除外。”
“哪儿能呢?我做得出来,兄弟们也不能答应啊。”蒲松龄终于放下心来,笑着回答。
早上带的包子在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就被抢没了,所以蒲松龄只好把自己那份让给卫无端。
卫无端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之后眉峰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这包子是你姐姐做的?”他盯着蒲松龄问。
“是。”蒲松龄莫名其妙地回答。
“面也是你姐姐一个人和的?”
“对啊。”蒲松龄更觉得一头雾水,“包子铺只有姐姐一个人打理,从食材到做成包子,都是姐姐亲力亲为的。”
卫无端闻言,默然无语,继续埋头吃包子。
一旁坐着的捕头听见这话,笑道:“书生,你家姐姐多大了,可嫁人了吗?要是没有,你看咱们总捕头怎么样?能不能配得上你姐姐?”
“这……”
蒲松龄无措地看着卫无端,一时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不过仔细想想,叶雪澜也曾是个捕头,说起卫无端时,言语间也颇有敬佩的意思,假如卫无端真的尚未娶妻,倒也是段好姻缘。
“皮紧是不是?”卫无端冲着那捕头一瞪眼,那张晒黑了的脸上浮现出一层不显眼的红晕,“你一大老爷们儿也干起保媒拉纤的行当了?”
“总捕头,你吃个包子连和面都要问,可不就是对人家姑娘有意思?明说嘛,书生还能嫌弃你咋的?”旁边又有捕头起哄道。
“信不信我挨个抽你们。”卫无端抬手作势要打,大家哄笑着躲开。
蒲松龄低头忍笑,自顾自吃着碗里的饭。
卫无端怕他误会,解释道:“这包子皮劲道得很,寻常人的手劲儿揉不出这样的面。”
所以,卫无端可以断定,和面的人一定有一身不错的武功。既然蒲松龄说是他姐姐做的,想必他那一身的功夫也是跟着他姐姐学的。
这么看,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会武功,许是因为怕素日江湖上的仇家找上门。卫无端见过很多退隐的高手,因为家中人泄露身手而被追杀,至死不得安宁。
若蒲松龄姐弟也是如此,他倒也不好非要问个清楚。其实对卫无端来说,只要他们安守本分,不作奸犯科,是江湖人还是普通百姓并不重要。更何况,蒲松龄现在身在公门,是在用这一身的本事造福京畿百姓。
卫无端咬了一口包子,心里暗自点头。
“总捕头?”蒲松龄叫了卫无端两声都没有反应,不得已只好伸手推了推他。
“嗯?”卫无端回神看向蒲松龄。
蒲松龄伸手一指,卫无端顺着看过去,面前站着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捕快。
“怎么了?”
“有人报案,城南狗牙胡同死了一姑娘,后背烧焦,脖子上有牙印。”
“妈的,抓着这人我非活剐了他不可。”卫无端“蹭”地一下站起来,“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