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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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天后的晚上,是他们三人约定好的“沙龙音乐会”,云天去了,还拉上隋意。隋意很少参与他们的沙龙,但她不能错过千载一逢的肖邦。那个时代哪里还能听到肖邦?云天神秘地对她说,这是一次天堂声音的泄露,几年未必能碰到一次。

他俩一走进罗潜的小屋,罗潜一对小眼的上眼角就兴奋地吊起来了。显然不是因为云天,而是因为隋意的突然到来。隋意的外衣外边搭一条长长的土红色的围巾,正好衬托她娟秀又娴静的脸儿。确实,只要隋意出现在一个地方,那里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使云天惊讶的是,仅仅过了三天,罗潜好像换了一个屋子,屋里什么发生了变化?再一看,原来挂在墙上的画变了,大多换上了他的新作。屋子中间还弥漫着一种很浓郁的油画颜料的气味呢!这气味叫人振奋,想画画。

云天和隋意都不自觉地去看他这些新画。云天的眼睛一接触这些新作的画面,立刻感到一种新鲜而有力的冲击。罗潜的画向来是没有冲击力的。他说他不追求冲击力,因为冲击是对着别人,而作画只为了自己。他也不是一个纯粹的现实主义者。他称学院派划不清现实主义与写实主义的界限,还称写实主义只是抄袭生活。在别人眼里,他画中的一切全是现实的变异。照云天的理解,他的物象不是他眼里的形态,而是折射着他心里的形态。他的画有很强的主观主义。至于为什么他的画变形总有一点畸形,结构上不谐调,色调冷峻而幽暗,还有一种阴冷感,云天也无法解释。可是,不需要解读的绘画是没有意义的,何况云天很喜欢他这种畸形与晦涩的美,它叫他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然而面前这几幅新作怎么一反常态?他从哪里冒出这样一种强劲感与激情?他的画要变吗?因为什么?

隋意却对罗潜说:“是不是云天拿给你的那本画册影响了你?”

这句话好像把罗潜的一个秘密揭开。他带着惊讶问隋意:“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隋意并没有就画说画,而是微笑着说:“是因为你们看到这样的画册太少了。它才会这么快就影响了你!你是不容易被别人影响的。”

她的话只是一种看法,但这里边有没有批评?

罗潜没再说什么话。他的目光里露出一种对隋意知己般的理解由衷的欣赏。但这目光叫楚云天略略感到一点点不舒服。很快,他们都有意改换了话题,谈起那本画册。现在画册还在洛夫那里,他们便谈画册中各自印象最深的画。隋意的母亲是外语学院英文教师,因此她从小就懂一些英文,那本画册她又仔细看过,凡是楚云天和罗潜能说出来的画面,她大多都还记得画名乃至画家。给楚云天印象最深的是莫奈的几幅风景,最深入罗潜心中的是莫迪利安尼,还有蒙克,尤其是蒙克那幅《呐喊》和《病室里的死亡》。隋意告诉罗潜这是蒙克最伟大的作品。当然,她不会知道罗潜对这两幅画印象深刻,是他与蒙克有某种精神上的息息相关。

洛夫和罗潜在生活细节上最大的不同是在时间观上。罗潜像德国人那样守时,洛夫总是姗姗来迟。楚云天笑道:“如果他按时到了,一定会认为自己吃亏了。”

他们的沙龙音乐会的一个规矩是一定要三人全都到齐,一起欣赏。所以,洛夫进屋时,楚云天对他说:“你今天迟到可不能轻易放过,隋意特意为肖邦来的,你老不来,她忍了快一个小时了。”

洛夫更像个淘气的男孩子,他听了,居然原地腾空跃起,向后翻空一跳,说:“算我赔罪了!”

隋意说:“你吓死我了。”

楚云天说:“他原先是学校体操队的,这不算什么,按说应该下跪。”

隋意使劲儿摇着双手,生怕洛夫再做出什么叫她受不住的动作。

洛夫这才解释说:“我来得晚,是因为学院里几个画画的都抢着看这本画册。”他一边把画册从衣兜掏出来一边说,“我说好今天把画册交给罗潜,可又不能不让我那几位画友解解馋。”

谁料罗潜说:“画册我先不看了。”

洛夫有点奇怪,说:“为什么?我可整整看了三天三夜。”

罗潜说:“我再看就会跳不出来了。你先还给云天,我过一会儿再看吧。”说着他看隋意一眼,好像隋意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一眼,楚云天也留意到了。楚云天心中再次出现小小的不悦。他不悦,也很自然。谁都不会高兴别的男人与自己的女人知己般地沟通。但是,对于罗潜的想法——要与这本具有强烈魅力的画册保持距离,他心里很赞成。在艺术上,一旦被别人征服,就会失去了自己。

这也是一种艺术上的自我坚守。

当他们完全沉浸在肖邦波兰舞曲华丽灿烂、一如狂飙的乐曲中,这些年轻又敏感的心全都被融化了。本来,乐曲听过,他们会激情洋溢地把各自心中的感受和感动尽情地说出来。但这次有点意外,罗潜一直垂头不语,也不说话。不管他们怎么和他说,他只摇头,还是不说,等了半天还是这样。云天忽然发现他垂头下边的双腿上,有一些水滴,他竟然落泪了?还从来没人见过罗潜落泪,为什么?为了这位演奏肖邦的天才钢琴家顾圣婴用煤气自杀的那个悲剧吗?不会。这样的事在那个时代太多太多。楚云天知道,问他也没用,他是个自我封闭的人。最好的方式是大家现在全都离开这里,不去打扰他。有些内心的东西还得自己慢慢消化。

当他们轻声向他告别准备离开时,罗潜只说了一句:“把唱片带走,还给人家。”这话是对洛夫说的。这句话给云天他们的感觉,好像这张唱片放在这里会给他压力,带给他麻烦。没人去问为什么,洛夫应声取了唱片。

于是大家一起悄悄走了,带上了门,把罗潜一个人连同问号留在这个又老又破的小屋中。

尽管楚云天与罗潜是好友,罗潜知道云天的一切,云天对罗潜却所知寥寥。这原因可能是楚云天是个不大设防的人,他和隋意彼此也不设防。他又是个爱表达的人,喜欢把自己心里的东西告诉别人。罗潜正好相反,他天性缄默,防卫重重。他是因为防备之心太重而守口如瓶,还是因为天性缄默而显得处处设防?反正,他的家庭、父母、经历、爱情或婚姻,没人知道。他有一点河北沧州那边的口音,但再具体一点就没人知道了。他把自己包裹得很严,甚至叫人怀疑他惹过什么麻烦,不得不以半隐居的方式过活。楚云天好交际,朋友很多。罗潜似乎只有云天和洛夫两个朋友。洛夫还是楚云天介绍给他的。当年楚云天是在颜料店里偶然与罗潜结识的,至少相识一年之后,才由浅入深渐渐成为朋友。据这店里的伙计说,只知道他在一个家具厂里干活,干什么不知道。楚云天一次失口说到他干木活的事,他虽然没有否认,却显得很厌烦,这叫云天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私事。他是一个只谈艺术的人,但那个时代还有几个人只谈艺术?

罗潜个子不算矮,不知是不是天天耸肩猫腰地干活,微微有一点驼背。他平头,大手,喜欢叉着双腿站着,跷着二郎腿坐着。平庸无奇的一张面孔,既无缺欠,也没有灵气,只有一双眼角微微吊起的小眼睛算得上特征。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工匠,但他的画却显露出他并非凡人。

他那种独特的精神个性与大气,笔触的柔和与沉静,变形的诡异和灵动,色彩的出人意料,特别是意蕴的冷寂与深切,楚云天在当时的绘画中是看不到的。当然,他这种画肯定是主流艺术所排斥的。为此云天对他艺术的来历充满好奇,他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有一次他们聊天,面对着云天转弯抹角又小心翼翼的探询,罗潜听出来了,只说了一句:“一个人的来历全在他的艺术里。”

他又一次把自己包严包紧。

既然他们性格如此不同,不少地方截然相反,缘何总在一起?如果一些天没有见面,楚云天就会跑去看罗潜,或者罗潜就爬上云天那个木构的踩上去吱吱呀呀的小楼顶层。那个时代没有电话,人之间的联系除去写信,就是直接跑到对方家里去找。这也是两千年以来一成不变的最原始也是最朴素的人际交往方式。

他们之间的往来没有任何功利,也很少为了什么具体事情,只不过彼此看看新作,聊聊天,当然多半的话还是由云天来说。

每每聊天,罗潜总是眯着那双小眼,很欣赏他这位大个子朋友动情地表达自己对艺术、对大自然、对生活、对一个人、对刚看过的一本书及其作者的感受。云天这些感受里总有独自的发现并充满感觉。他的述说总是有画面感,有细节,有他话语的感染力,还有文学性。罗潜对云天说:“其实你更适合当一位作家。当然,当作家比画家危险多了。”

罗潜的话并没有否定他的绘画才能。谁也不会看到谁的将来。但罗潜欣赏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朋友身上所拥有的多方面的天赋。他看到,这种天赋在这个尚且一无所成的年轻人的身上隐隐发光。这恐怕是天性孤独的罗潜一直与楚云天来往的原因了。而这原因他们本人都未必明白。

对于楚云天,能够有个知己兴味十足地谈谈艺术,已经很知足了。在那个艺术被荡涤一空的现实里,哪里能有这样精神的往来,能够这样释放内心的能量?

楚云天和罗潜都烟酒不沾,没有任何俗世的嗜好。罗潜唯一的生活所好是茉莉花茶和涪陵榨菜。这是他仅有的世间乐趣。每当楚云天到来,他必是兴致勃勃地沏一壶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两人一人一杯,器具毫不讲究。云天通常用的是一只最廉价的白玻璃杯。如果洛夫赶上,他用的是一个磕得满是疤痕的搪瓷杯。罗潜自己则用一个不方不正的陶碗,他喜欢这个釉子厚厚的陶碗,他说陶碗里有厚厚的茶锈,茶水味足。他们中间放一个碟子,放着撕开的一纸包的榨菜。他们就用这些东西来佐他们的精神大餐了。

其实,作为画友,三剑客还有一些风马牛不相及。他们的画毫不相干。罗潜只画油画,而且是带一点抽象意味的油画。洛夫画的是学院派油画。楚云天是画中国画出身,一度对技术性极强的宋画钻研很深,而且只画山水。后来又迷上水彩与水粉风景。他最大的兴趣是在吸水性很强的宣纸上做彩墨的实验,这种实验是寻找更丰富更新鲜的表现手段。尽管他们的艺术视野都十分开放,但他们究竟在不同的天地里奋取。各有追求,彼此无关。他们三人更像一个钢琴家,一个古琴师,一个独唱歌手。他们是在更高的审美境界上交谈。专业朋友的交流是在地上,隔行朋友的对话是在天上。这其中的奥妙使他们在一起时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