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愁是一碗凉粉
每次回到家乡天水新阳镇,村里的大婶大妈都会极力夸耀说:
“别看你住在北京城,你们那里地方大,什么都有,可就没有咱新阳镇的凉粉,回来了多吃点,走时多拿点。咱这家乡的凉粉,联合国的秘书长都喜欢吃呢!”
每当说到此,她们都会眉飞色舞,一脸的自豪。
我的家乡新阳镇,因为有凤凰山,据说三国时诸葛亮曾在此点过兵拜过将,也因在南北朝时沿渭河筑城而载入史册,更因为有这凉粉而远近闻名了。
在那个闭塞、荒芜的年代,沿河城镇上的村民,就是周围山上人眼中所谓的“镇里人”。对周围的山上人来说能住到镇上是十分羡慕的事。镇上的村民,不但因定例日期的集市而自豪,因为四面八方的人都来镇上赶集而底气十足,山上的姑娘能嫁到镇上更是父母和她本人的梦想,谁家山上的女孩能嫁到镇上,父母常常会逢人夸耀:
“嫁了一个镇上的,去享福了。”
当然,在集镇四面山上住的所谓“山上人”的心里,也有瞧不上镇上人的时候,说镇上人是遛街边的,不好好干活,就想吃“飞食”。我母亲的姐姐,用时髦的称呼叫大姨,我们乡里却叫娅娅,十五六岁就嫁到了很远的山上。我的大姨夫每次来镇上赶集都要半夜起来摸黑从山上往集镇上走,一直走到晌午才能到集镇上。他回去就不止一次地对我大姨说我父亲干活不像山上人有劲,而且家里烧的柴火也没山上人的多,做饭的锅小,盛饭的碗也不大,都不好意思放开吃饱饭之类。作为没有多少土地耕种,只靠在集市上做点手工活销售,如织布、染布、打铁的集镇上人,地少、粮食少、口粮紧。因此,山上的亲戚来集镇上赶集串门,买一碗凉粉,用韭菜炒了当面的卤汁,做一大锅烩面片,对山上人来说就是最好的招待。
当然,那时山上人来集镇上赶集,走得浑身发热流汗,能吃一碗冰凉冰凉凉到心底的凉粉,就是最大的精神享受。
新阳镇集镇上的凉粉,和别处做的不同,是用山荞做的。在新阳镇人的心底,用什么淀粉、红薯、豆之类做的凉粉,那不叫凉粉。村上的妇女对山上人用淀粉做的凉粉,总会不屑地说:
“那算什么凉粉,有什么吃头。”
每到赶集日,山上人用驴马驮山荞来,集镇上人便买去做凉粉。集镇上人买了山荞,拿回去后在石磨上碾碎成颗粒状。集镇上人管这叫“荞糁子”,然后放在盆里,在水里浸泡半晚,等到凌晨荞糁子泡涨发软,天麻麻亮便放在案板上使劲揉搓,揉搓的时间越长越好。做出的凉粉也肉皮冻似的亮晶晶,嚼到嘴内滑溜溜很有韧劲,不轻易在嘴里软面似的化开。凉粉的具体做法是将揉搓成糊状的荞糁子放在细箩里。集镇上人将这种箩叫“蚂蚁箩”,是用马尾巴毛密织成。锅上放了木架子,把箩放上面,用水将揉成粉的糁子往下洗。洗到锅内的糁子汁直到稠得恰似于稀饭糊状为止。然后在锅内熬粥似的熬,村里人叫“馇粉凉”,熬到用木勺子伸到锅内稠泥似的浆搅不动时,便用瓷脸盆盛出来晾凉。第二天,一盆青色中透着微明,亮晶晶的荞凉粉便做成了。将切好的凉粉放到碗里,调上油泼辣子,爱吃大蒜的多放上点蒜泥。尤其夏天虽然嘴上吃得辣椒通红,满是油圈,但凉粉在肚内却透心凉。恰似北京人夏天吃冰糕,也算是集镇上人一种最美的享受。
我们村里有两家卖凉粉的。上庄王妈的凉粉村里人很少去吃,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常年很少换,袖口、胸前满是厚厚的油污,明晃晃发亮,用刀都能刮下来一层。大家觉得她做的凉粉不干净,便不去吃,只有下庄何妈的凉粉没有做熟时,没办法,才去买她家的凉粉。何妈的凉粉常常是由老伴来揉。男人手上有劲,揉出的凉粉也就柔筋筋好吃。
但何妈也有不讲卫生的时候,我印象最深至今都难忘的就是一天早晨端了碗去她家买凉粉。她正在猪圈内小便,好一会儿才出来,一边走一边正撩起衣服系裤腰带,到凉粉盆前,也不洗手,抓了一块凉粉就往碗里切。即使那样,父亲的一碗凉粉,他也只吃一半,舍不得吃,给我便留一半,这种习惯直到城里。有一次父亲按例吃了一半,剩余的照例给我吃,我死活不吃,父亲伤心了好多天,说我长大了,再不是个让他随便喂着吃的小孩子了。
新阳镇集镇上人切凉粉也很讲究,一片一片成弧线形状,两边薄,中间厚,像鱼肚一样的弧形,据说这样切的凉粉比较入味。后来看城里人切的薄片,再也没有了乡下吃凉粉的感觉了。如今,新阳镇集镇上的凉粉虽然还有卖的,却是用了半手工的机械做的。放到嘴里舌头一压软面条似的就化了,再没有小时吃凉粉的那种味道了。虽然村里也有纯手工做的,但也只有一两户,却成了热门户。每当村里人要进城看亲戚,城里的亲戚总不忘在电话中嘱咐一句:“千万别忘了捎一盆新阳镇的凉粉呀!”
201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