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方的孩子
“你从小就不是一个好东西。”
母亲总是这样骂我。
事实也是如此。我承认,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规矩”的人。且不说上树掏鸟蛋,单就说钻到田里,将长得正旺的高粱秆砍倒放在嘴里咂吮甜汁,就证明着我不是一个“好东西”,更不用说我曾背着她下河凫水了。
夏天到天气热得实在熬不住时,我们才去下河。可每到此时,大人们总是事先警告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
“夏天天气多变,河的上游随时都会下暴雨,河水暴涨,你们就会被冲走的。”
末了,他们总是这样吓唬我们。
但我们总是趁大人们刚从田里劳作回来,睡午觉歇乏时溜出来。此时,我们总是很高兴的,大人们的警告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也有担心的孩子,小心地说:
“如果真的发大水怎么办?”
“怎么办?冲到三阳川吃桃去呗!”于是就在这样的嬉笑中,大家都壮了胆。那时,虽然知道河的下游是一个叫三阳川的地方,听人说,是产桃的胜地,但从没去过。据说,河面上设有铁网,上游下来的东西或人被冲走,只有到三阳川才会被找见。也有人证实,我们村里的几位被淹死的孩子,都是在那里找到的。当初信以为真,后来才知这是不正确的。
虽然是偷着跑出来的,但在炎热的、毒辣辣的烈日下,我们在水里还是尽情地嬉闹着:有的将鼻子捏住,待在深水里半分钟;有的互相往身上、脸上、头上洒水,那金色的水珠,在身上闪闪发光;有的从水里探出头来,抹着脸上的水珠,从嘴里吐出一股长长的水柱;有的在河里互相追逐,尽情地奔跑着,脚下的水,溅起一朵朵五色的浪花;还有的爬上岸,在沙滩上奔跑着。突然,站在高处不敢下水承担“放哨”任务的孩子故意大声喊:
“女人来啦!”
于是在一阵惊呼、吆喝、欢呼声中,大家又赶忙往水里钻。
我虽然也曾跟着他们下过水,但深水处是不敢去的。村里数狗蛋的水性最好,他能仰躺在水面上,来回地凫,连男孩的那小玩意儿有时也露出水面。他总是微闭着眼在水面上仰凫着,偶尔双腿或手臂才动一动,那惬意的神态,好似在做着一个有趣的梦,或正在倾听一首优美的歌,使我们很艳羡,他也就成了我们崇拜的偶像。
虽然玩了,但我们仍然恋恋不舍,我们不得不离开河水了,估计大人们午觉也该睡醒了。这时,我们才想起大人们的警告。为了逃避大人的盘查和追问,于是聚在一处想了种种理由,到实在想不出办法时,索性将心一横。
“骂就骂呗,不怕的。”
回到家里,大人们也想了各种验证的办法。他们只要在我们光着的身子上用手指轻轻一划,就能断定我们是不是下过水。于是,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因此,我们曾憎恨过那留给我们的“罪证”,也曾想了种种消除的办法,但总是消除不了。
月亮终于露出山头了,在天空中越升越高,将所有的光都洒向大地,但一切还是像披着轻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远处的山,还是黑魆魆的,似一头卧着的怪兽,静静地守护着田野、村庄、小河……田野里大片大片的高粱,似那青色的屏障,又似那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在月光下,风一吹,高粱秆来回摇摆着,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时而轻、时而重、时而高、时而低、时而似大海的浪涛涌来,时而又似情人悄悄地低语,简直是一幅优美的画,是一曲动人的歌。
一群孩子,就在这月色下,就在这高粱地里,有的提着叉、有的拿着棍、吆喝着、欢叫着、在高粱秆的空间穿梭着,时而发出惊呼,时而又传出爽朗童稚的笑声……
我们如此闹到半夜,闹到夜深人静。突然,有人嚷道:
“肚子饿了。”
便有人提议,拔来高粱地配种的毛豆烧了吃。于是大家马上动手,有的去寻柴火(大都是干枯的高粱秆、高粱叶之类),有的去地里拔豆。我们年龄小的,则只能聚在一处等着他们,因为他们害怕我们在夜里走散、迷失在高粱地里。
不一会儿,他们便抱来一大堆柴火,一大抱毛豆,于是寻一块空地,点起火,将毛豆架在火上烧。大家望着火中时时翻转的毛豆,听着毛豆的爆裂声,尽情地哄闹、欢笑。瞧,那一张张被火映得通红的各种不同神态的脸:有闭着眼笑的、有张大口笑的、有嘴巴的线条飞快地变化着的、有脸在笑却不发声的、有笑着抹泪的。总之,这每张脸,都笑着,这许多张嘴,都动着。烧熟的毛豆,渐渐地,也在减少。末了,各自的眼前,只有一堆堆空空的毛豆壳。
月亮渐渐地偏西了,虽然天空显得更清亮、高远,但是远处的怪兽似的山,连片的高粱地,还是像披着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大家都没有睡意,还聚在一处,围着那快要熄灭的篝火,争先恐后地、尽情地讲述着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一个个美妙、神奇的故事。夜更深了,但从那深深的高粱地里,还不时地传出时而高、时而低的笑声。
这就是北方,北方孩子的童年,北方孩子的生活。这也就是我,我的生活,我的童年。
可惜的是,别人都上了学,母亲也不得不将我送进学校里去了。我不得不告别了那值得怀念的一切,告别了夏天的河水,秋天的青纱帐;告别了我那可爱的伙伴——蚂蚱、蟋蟀、喇叭花、毛娃草。
对于刚上初小的新生,学校是有专门的规定的,只有能从1数到100,能指出图画上小鸡之类的身体准确部位,才给办理入学的注册手续。那天早晨,我全身换上母亲赶制的新衣,由大人领着去报名。
给新生注册报名的是一位胖乎乎的,戴着一副大得出奇的眼镜的女教师。桌前已围着许多人,有孩子,也有大人。桌前还站着一位个子不高、瘦瘦的新生正在背着数。女教师偶尔才抬头从眼镜上面看看,马上又低下头写着什么。还没有排到我,我内心已十分紧张和不安,就好似偷着父母下河凫水后回到家一样。我真想逃开此地,逃得远远的,但母亲牢牢地擎着我的手,使我无法逃脱。好不容易挨到我了,于是我开始背起来:
“1、2、3……35、36……”
背到70时,我的脑子里乱起来,脑子里老是冒出69、75……我背不下去了,母亲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这时,我的脑子浑然一片,那夏天的河水、秋天的青纱帐、蟋蟀、蚂蚱、毛娃草……我额头冒出了汗,脸也涨得通红,直至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尴尬极了。
但我终于进了学校,教我们的先生是很严厉的,班主任兼带课程。他首先教我们汉语拼音。刚开始学,我还比较认真,作业也认真做,但后来,慢慢地无聊起来,作业也偷懒着不肯做了。最后,先生终于查出我们的偷懒来,于是将我们叫到讲桌前,一字儿排开,一个一个地用竹棍打手心。直到现在我都不大佩服先生。比如,先生有着种种惩罚我们的方法。倘若迟到,就会强迫你将手伸到雪堆里去;倘若上课回答错了问题,就会强迫你的鼻贴在黑板上站半天。
先生也有改变主意的时候。比如,当天气冷得实在厉害时,他就会安排我们在暖烘烘的太阳下上自修课。他对我们的课程抓得很紧,有时布置的作业到深夜还做不完,但每当下午他在讲堂上批改作业时,我们则是比较自由的:有在下面偷偷说笑的,有在描摹图画的,也有用纸折小飞机套手枪的,有谈论家里养的小鸟的。突然,先生猛然抬起头来,向我们大声喊道:
“读书!”
于是有念“a、o、e”的,有读“白日依山尽”的,有念“春天到了,小燕子飞回来了……”的。教室内又是哄闹一片,先生又将头埋下去。
先生有时也给我们讲故事,比如,他讲闯王李自成,故意压低声,并特别关照我们出去不许“胡说”,否则,他做了一个杀头的神秘手势,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
可惜那时的事,并不能全记下来,只存留着一些片段在脑子里。
1994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