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城市 Die Stadt
“再往前些!”在昨天刚刚铺好的铁轨上,第二列满载着人员、煤炭、工具和粮食的火车已经驶过来了。北美洲中部的大草原在金黄色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正在微微蒸腾、灼烧着,远方的地平线处,巍峨的青山连绵不断,被蓝色雾气所萦绕。野狗,以及令初见者讶异不止的北美野牛,见证着这蛮荒之地上的一切劳作与骚乱,见证着原本绿葱葱的大地上转眼间便布满了煤炭、尘灰和纸屑,零零星星,散落得到处都是。此处的第一把刨刀发出尖锐的声音,响彻一整片受到惊吓的大地;第一支猎枪发出雷鸣般的声音,那声音隆隆而去,消逝在群山之间;第一台铁砧在一连串疾速锤击之下,迸发出清脆的响声。一间用白铁皮作为建筑材料的房子造起来了,没过几天,又起来了一栋用木材以及其他各种物什搭建的房子。每天都有新房子建成,不久之后,连砖石结构的房子也出现了。野狗和北美野牛只敢在很远的地方驻足了,这个地区现在已经开垦完毕,土地极为肥沃,今年初春时播种的第一批田地里,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农庄、马厩和棚屋很醒目地穿插其间,街道纵横交错,将荒野切割成一块一块的。
火车站正式竣工,人们还专程举办了竣工典礼,随之而来的是政府大楼以及银行,区区几个月时间里,周围就冒出了许多更年轻的姐妹城市。世界各地的劳动者纷纷拥入,农民和城市居民、生意人和律师、传教士和教师都来了,学校正式建立,还有三个宗教团体,以及两家报社。在西部发现了石油油脉,巨大的财富涌入了这座年轻的城市。又一年时间过去,此处已经有了小偷、皮条客、入室抢劫犯,一间百货商店,一个禁酒组织,一位来自巴黎的裁缝,一家源自德国巴伐利亚州的啤酒馆。与邻近城市的竞争加快了发展速度。从竞选演说到工人罢工,从影院剧院到唯灵论者[14]协会,一样不缺。人们可以在城市里买到法国葡萄酒、挪威鲱鱼、意大利香肠、英国出产的服装面料以及俄国鱼子酱。也已经有不少二流水平的歌唱家、舞者和音乐家选择了旅居此地。
于是,当地文化也缓慢地形成了。城市起初仅仅是个聚居地,如今却开始逐渐演变为真正的家园。在这座城市里,存在着一种特殊的问候方式,其特征为在相遇时彼此颔首示意。相比其他一些城市,这种方式更加轻松,也显得更温和些。那些参与过最初的聚居地建设的男人,享受着全城居民的注目与爱戴,他们身上也总是显露出少许贵族般的气质。新生的一代长大成人,这座城市对于他们而言,已然是一座老城,几乎可以说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便已存在于此的故乡了。过去的那个时代,那个在此处响起第一声枪击,发生第一起谋杀案,做起第一场法事,印刷出第一张报纸的时代,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已经属于历史了。
在跟邻近诸多城市所组成的城市群当中,这座城市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因此便成为自身所在广阔区域的首府。宽阔又平坦的大马路上,曾经用木板和铁皮波纹瓦在煤灰堆和脏水坑旁搭建起第一批棚屋的这个地方,如今已经庄严肃穆地矗立着政府的办公大楼和银行大楼、剧院和教堂。大学生们悠然自得地往来于校园和图书馆之间,救护车平稳地驶向医院,某位议员乘坐的专车被人们认了出来,大家纷纷向他致敬问好。为了庆祝这座辉煌城市的建市纪念日,在全市共计二十处用石头和钢铁打造的宏伟校舍内,每年都会举办大型庆典活动,既有歌舞表演,也有报告会。曾经的大草原已经被农田、工厂、村庄所覆盖,又被二十条南来北往的铁路切割得支离破碎。原本遥远的群山,此时再看,其实也并不算遥远,人们通过修建一条高山铁路,将城市与山谷的中心地带联结了起来。在那里,或者在更远些的海边,有钱人盖起了自己的夏季别墅。
城市建立一百年后,一场大地震降临,整座城市只有零星的小地块保持着完好,其余地方都被夷为平地。不过,城里很快又修起了新的房子,所有曾经是木造建筑的地方,全部换成了石造建筑;所有曾经的小房子都变成了大房子,所有曾经的窄路都变成了大道。新修的火车站是这一大片区域里规模最大的,交易所则是这一整块大陆上最大的,建筑师和艺术家们用大量公共建筑、公园绿地、喷泉和纪念碑来装饰这座城市,使它变得更加精致漂亮。在这崭新的世纪里,作为这片土地上最美丽、最富裕的城市,它为自己赢来了声誉,成为一处旅游胜地。其他一些城市的政治家、建筑师、技术人员和市长纷至沓来,为了在建筑、水利、行政及其他种种方面向这座知名城市学习。正是在这一时期,人们开始建造一座新的市政厅,那将会是世界上体量最大、最宏伟的建筑之一。幸运的是,同样在这一时期,随着城市财富的积累,以及城市自豪感的增加,市民的整体审美水平也得到了同步增长,首先表现在建筑艺术和雕塑上。实际上,这座迅速发展的城市本身,就是一件时髦俏皮、惹人喜爱的艺术品。在城市的内环区域,全部建筑无一例外都是由一种珍贵的浅灰色石料建成,每一栋建筑物周围都环绕着宽宽的绿化带,并且有着配套的公园设施,上述环形区域的周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街道与房屋,缓缓向外延伸,一直蔓延到田野上,蔓延到乡村里。参观者众多,令不少人感到钦佩的是一座大得惊人的博物馆,里面有上百间展览厅、上百座庭院和上百个报告厅,向公众展示这座城市从形成直到目前为止的历史。进入博物馆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极为广阔的前院,模拟着当年那片大草原的形态。这里有精心培育的植物和动物,有城市建设最早期那些粗制滥造的棚屋、巷道及各种设施的精确模型。这座城市里诞生的年轻人在博物馆内悠闲漫步,观看这座城市的发展史,看那些帐篷和木板搭成的棚屋,从第一条高低不平的窄型铁轨,一路看到专属于大都会的光辉闪耀的大马路。他们通过博物馆展示的这一切来学习,在老师的引导和传授下,懂得了发展和进步的精妙规律,如何从粗糙到精细,从动物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从饥寒交迫到丰衣足食,从自然到文化。
这之后的再一个世纪里,这座城市达到了自己光辉闪耀的顶点。因为偏袒富有的上层阶级,阶级冲突急速攀升,最终演化为一场由底层群众引领的以推翻现行政府为目的的流血革命。暴民大多来自距离市中心数英里远的那些大型石油工厂,他们四处纵火,导致这片土地上很大一部分工厂、农庄和村镇遭殃,这些地方有些被直接烧毁,有些在事后变得荒无人烟。尽管城市在革命过程中目睹了每一种形式的杀戮和暴行,但它本身总算能够存续下来,在接下来的数十年时光中保持着冷静客观的态度,让民生逐渐得以恢复。然而,它却再也没办法像最开始时那样高歌猛进地建设,再也没办法展现出当初那种勃勃生机了。恰逢这座城市走霉运的这段时期,大海那边的一个地方突然变得景气起来,那块资源丰富且乐于奉献、仿佛取之不竭的土地上,不断向外输出着谷物和钢铁、银器,以及其他许多珍贵的商品。那块崭新的土地对旧世界涌动着的各种力量、人们的追求和愿望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于是,仿佛在一夜之间,那里的城市便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崛起,大片大片的森林消失了,林间瀑布统统变成了涓涓细流。
我们这座美丽的城市开始慢慢衰落。它不再是自身所在世界的心脏和头脑,不再是很多国家的贸易市场和交易所。我们这座城市只能对现状甘之如饴,唯有这样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唯有这样才不至于在新时代的喧嚣声中被彻底淘汰。此地的闲散劳动力倘若不向那个位于远方的新世界进行输出,那就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去建造,也再没有什么需要去拼搏的了;就算找到了事情做,能够谈报酬的余地也有限,根本赚不到什么钱了。与此相对应的,在这个如今已成为老牌文化高地的地方,反而有一种新的精神生活方式正在萌芽,这座逐渐变得冷清的城市催生出了一批学者和艺术家、画家跟诗人。他们追寻着当年曾经在这块荒芜的处女地上建造起第一批房屋的那群人的脚步,从容面对时光的流转,在精神层面的享受与追求上,在这座城市的迟暮时分,绽放出了静谧美丽的花朵。他们描绘长满苔藓的古老花园,描绘花园中剥蚀风化的雕像、遍布绿苔的池水那令人心碎的壮丽,以温柔的诗句歌颂那段已远远逝去的英雄年代的寂寥骚动,抑或写下古老宫殿深处因疲惫而入睡的人群所拥有的安宁梦境。于是,这座城市的盛名与荣耀再一次名闻遐迩。虽然战争令外面的民众过着风雨飘摇的生活,付出很多辛劳,这里的居民却懂得以隐忍不发的方式孤立于外界,维系和平,偏安一隅,令早已逝去的时代荣光依然能够保持些微的闪耀:安静的街道上方,行道树的树枝仍旧花团锦簇;从并不喧闹的广场抬头张望,看那些遭受恶劣天气侵蚀、外立面变得斑驳的高楼大厦,恍惚身处梦中;布满苔藓的喷泉里,水还在潺潺涌出,拍打在喷泉边缘,仿佛演奏着轻柔的乐曲。
接下来的数个世纪,这座如梦幻般的古老城市,对于比它还要年轻的这整个世界[15]而言,始终都是个可敬可爱的地方,诗人歌颂它,朝圣者跨越万水千山也要到这里来拜访。然而,人类生命向另一块大陆迁徙的趋势却变得越来越明显。而且,这座城市本身的原住民也开始凋零。历史悠久的本地家族后裔,他们要么濒临灭亡,要么早已颠沛流离。就连最后一批精神层面的花朵,也早已完成了它们的绽放,如今文化上剩下来的就只有腐败的残渣了。邻近的那些相对较小的城市,多年之前便已销声匿迹,变成了一座座寂静的废墟,有时会有一些吉卜赛人以及逃亡的抢劫犯会到里面去住一住。
一次大地震之后,附近的河流全部改道,一部分原本便已荒芜的土地变成了沼泽,另一些则完全干涸了,不过城市本身倒是还没被地震给完全毁灭掉。从远山那边一路走来,太古时期的采石场遗迹、乡间别墅的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森林涌入了这座城市,那片一直存在的古老森林慢慢地侵蚀着这里。举目四望,眼前尽是蛮荒景象。蛮荒将这座城市逐渐分解,一处接一处地吸纳进自己郁郁葱葱的怀抱当中。只见那蛮荒掠过之地,这里变成了一大片绿色沼泽,能够听得见各种动植物的低语声;那里则化作了碎石地,上面长满了稚嫩、顽强的针叶树林。
最终,这座城市里再也没有任何市民居住了,只剩下一些暴徒、恶棍和流浪者,他们将已经摇摇欲坠、地基逐渐下沉的一些太古时代的宫殿作为自己的居住地,游牧民在曾经的花园和街道上放牧他们瘦骨嶙峋的山羊。接下来,就连这最后一批居住者,也逐渐因为疾病和愚蠢而绝迹了。自沼泽化起,城市所辖的整个区域变成了传染病的大本营,成了被人类彻底弃绝的场所。
古老的市政厅废墟,那个一度是自己所处年代的丰功伟绩之一的地方,倒还一直高高矗立在原处,模样依旧宏伟。它曾经被世间所有的语言歌颂过,曾经是附近居住的不同民族各自拥有的大量传说故事的共同发源地,如今,连这些民族所建立的城市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他们各自的文化也已消亡。倒是在给孩子们看的一些鬼怪故事以及忧郁的田园牧歌中,多少还能觅得关于这座城市的不同名字以及描述其曾经的辉煌的吉光片羽,但也都被歪曲、捏造得面目全非了。那些远方国家的学者——他们的国家眼下正处于繁荣发展的时期——时不时地会到这一大片废墟来进行危险的研究考察。而那些相距遥远的大陆上,在那里的学校里上学的小家伙们正如饥似渴地谈论着关于这座城市的种种秘密。那里肯定有纯金打造的大门,那里的墓碑上肯定镶满了宝石,当地那些以放牧为生的野蛮原住民必然是自神话时代起就彻底失踪了、掌握着数千年前神秘巫术的古人的后裔。
可是,自远山而来的森林还在继续侵蚀这里,森林占据了这里所有的平原、湖泊和溪流。它进击,它吞噬,它笼罩,十分缓慢地取得了整片大陆,取得了古老街道上残留着的路缘石以及宫殿、教堂和博物馆的废墟。此处已成荒原,狐狸和山貂、狼和熊成为此处的居民。
那些早已轰然倒塌的宫殿,它们的旧址所在的位置,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找不到哪怕一块残存的砖石了。如今,在其中的一处旧址上,挺立着一株年轻的松树。一年前,它还是持续不断向前侵蚀、推进的森林安插在最前线的哨兵兼先锋部队呢。而现在,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浪重重推前浪了。
“再往前些!”有一只啄木鸟这样叫道。它用尖喙敲击着树干,心满意足地看着持续壮大的森林,看着它在地面上不断推进绿化的步伐,真是美妙。
(19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