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美梦 Der sch?ne Traum
当高级中学学生马丁·哈勃兰德十七岁时因为得了一场肺炎而死掉时,每个人都在谈论他。提起他超强的天赋,大家都感到十分惋惜,认为他的早夭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离世实在太早,以至于他的这份天赋还没来得及转化为事业上的成功,没办法从中取得任何回报,也无法兑现为实实在在的钱财。
实话实说,这个英俊、聪明的年轻人的逝去,令我也感到十分难过,我曾为此事颇为遗憾地感叹道:在这世界上,必定有无数的天才被大自然随随便便地给处置掉了!数量大到不可想象!不过话说回来,天才的人生是怎样的走向,我们对此又持怎样的想法,大自然根本就无所谓。况且,天才本身也确实是太多了,多到我们的艺术家很快就要到只有同行、没有观众的地步了。
即便如此,我也依旧要为这位年轻男士的逝去感到遗憾。我的遗憾并不是因为他被残忍地夺去了人生当中最宝贵、最美好的东西,对他自己的整个人生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毕竟,如果他没有死,那么这些最宝贵、最美好的东西肯定还是属于他的。不过,我的遗憾并不是出于这样一种想法。
无论是谁,凡是能够幸福又健康地长到十七岁这个年纪,而且父母对他也很好——只要能够满足上述条件,那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此人到十七岁为止所走过的人生,就已经比之后要走的人生更加美好了。另一方面,一旦人生结束得如此之早,那就意味着既不会经受太大的痛苦,也不会拥有多么跌宕起伏的经历,对人生缺乏宏观领悟,是不可能成就如贝多芬交响曲[31]般的人生的。不过话说回来,成就一段小小的如海顿所创作的室内乐[32]般的人生,倒是可以办到的。可以说,很多人就算好好活了一辈子,都还办不到这点呢。
在哈勃兰德这件事情上,我对于自己所持的观点是完全确信的:这个年轻人确实体验过了他有可能体验到的最美好的那种人生。在一首如此非凡绝伦的乐曲当中,他已经跟上了其中的好几个小节。甚至可以说,他的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在追随这样一种乐曲时,任何生命都会弹错音,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这个高中生仅仅只在梦中体验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不过,这梦中得来的幸福感相比现实而言,一点儿也没有被削弱,因为大多数人对自己梦境的体验其实比现实要强烈得多。
在这个高中生患病的第二天,即他去世前三天,他在已经开始发作的高烧中做了如下的梦。
他父亲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他肩膀上,说道:“我已经很清楚地了解到,你在我们这里再也没办法学到新东西了。你必须成为一个伟大又善良的男人,并且赢得专属于你的那份幸福。你继续窝在家里,肯定找不到。所以,听清楚了。首先,你现在必须马上开始攀登知识之峰,登上峰顶之后,你必须做你该做的事;接下来,你必须找到爱情,并获得幸福。”
当父亲说出这段话的最后几个词时,他的胡子瞬间变长了,眼睛也变大了,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年迈的国王了。随后,他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命令他即刻动身。于是,作为王子的他,马上就从一长段宽大又华丽的台阶上走了下去,似乎正在走出一座王宫。当他一路走到街上,正准备离开这座小城市时,他的母亲突然过来找他,冲着他喊道:“好啊,马丁,你这就要踏上旅程了,连声再见都不打算对我说吗?”他惊愕地望着她,心中升起一股羞愧之情,因为在他印象中,她已经去世很长时间了,哪里知道,她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且,瞧她那样子,比他记忆中要漂亮、年轻得多,乍一看去,简直就如同少女一般。所以,当她吻他时,他的脸颊突然就变红了,完全不敢去回吻她。她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很清澈,眼眸是蓝色的,她的目光仿佛一道光,直接穿透了他。当她向他点头示意时,他整个人都感到不知所措,只好转身就跑。
跑出城后,他毫不意外地发现,原本应该在这里的公路,还有山谷之间那条两侧种有白蜡树的林荫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海港,港口内停泊着一艘样式老旧的大帆船,褐色的船帆高高扬起,顶端一直伸展到金黄色的天空中,犹如他十分喜爱的那幅克洛德·洛兰[33]画作。只要登上了这艘船,他就能够即刻启程,航向知识之峰。
哪里知道,那艘大帆船,还有金黄色的天空,不知不觉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高中生哈勃兰德发现自己正在一条公路上跋涉,离家已经很远了。此时此刻,他正朝着一座高山前进,山峰在远处的晚霞中微微发着光,不过,虽然一直在朝着它行走,但山峰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变得更近些。幸运的是,赛德勒教授一直在旁边跟随着他的脚步,用如父亲一般的口吻对他说道:“这里除了独立夺格结构[34]在起作用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机制了。唯有合理利用这一点,您才会突然达到直奔主题的效果。”他立即按照赛德勒教授的说法,想出了这样一种独立夺格表达,能够将他本身的全部过往,以及整个世界的全部过去统统囊括在内——这种表达能够将每一种类型的过去以极为缜密的形式组织起来,令既往的一切皆如现在一般清晰,并且借此推演出未来。于是,转眼之间,他便站在了高山的顶端。与此同时,他身边也依旧是赛德勒教授,而且,教授突然以“你”来称呼他了,因此,哈勃兰德也改用“你”来称呼教授。换了称呼方式之后,赛德勒教授便向哈勃兰德透露,说自己其实是他的父亲。接下来,因为教授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样子也变得越来越像是哈勃兰德的父亲。因此,这个高中生对父亲的热爱,以及对知识的热爱便合二为一了,而且全都得到了强化,变得更加美好了。当他呆坐在山巅,思考着自己在此处感受到的令人惊讶不已的各种智识时,在他身边的父亲开口道:“就是这样,现在快瞧瞧你周围吧!”
环绕在他周围的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清澈感,世界上的一切都呈现最严谨的秩序,一览无余。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已经死去又仍然活着。在他的内心最深处已经彻底弄清楚,为什么不同的人尽管在外貌、习惯和语言上千差万别,但全部来自同一个本源,而且彼此之间亲如兄弟。他知道困难、痛苦和丑陋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还是来自上帝的安排,上帝希望这样,或者不得不这样去做——唯有这样安排,它们才能转变为美好和光明,从而真正彰显出这个世界的秩序与喜悦。除了上述这些之外,他还将另外一件事情彻底弄清楚了,那就是他此刻所在的山巅,正是知识之峰的顶端。此刻,他已经成了一个拥有智慧的人,并且也感知到了自己肩负着的使命。在此之前的两年时间里,尽管他一直在思考自己未来究竟应该从事何种职业,但自始至终也没能下定决心,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不过现在,他已经完全清楚了,而且态度十分坚定:他要成为一名建筑师。能够获知这件事,真是太厉害了,如今他的心中连哪怕一丁点儿疑虑都不存在了。
白色和灰色的砖石、制造横梁用的木料以及各种建筑机器马上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身边一下子站满了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的人。但他心知肚明,一切尽在把握。他伸出双手来调度他们,向他们解释具体细节,给他们下命令。一大摞建筑图纸此刻就拿在他的手中,只需要稍微动手示意一下,解释一两句话,人们就马上按照他的吩咐开始干活儿了。而且,能够得到具体指示,开始做一份具体的工作,大家也都很开心。只见工人们搬砖石的搬砖石,推小车的推小车,房子的框架很快就搭建起来了,装饰用的木板也已经开始雕凿。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所有人都在按照建筑师的意志忙碌着。房子终于建成了,那是一座宫殿,通过其众多的山尖和前廊、庭院和拱窗,向世人昭示着一种不言自明、简单和谐,令人感到欣喜的建筑之美。很明显,人类还需要再多造几栋这样的建筑,如此一来,地球上现存的那些痛苦和困难、沮丧与愤懑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了。
随着这栋建筑的完工,马丁开始变得昏昏欲睡,注意力已经有些涣散,没办法准确集中到身边的每一样事物之上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某种如同音乐或者庆典的声音在自己身边轰鸣。于是,他便带着庄严肃穆的心情,以及世所罕有的满足感,被一种深深的美妙的疲惫夺去了意识。当他从这种疲惫中逃离,意识重新回归时,他发现母亲再次站在了自己面前,并且牵住了他的手。一见到这样的场景,他就明白了,她现在要带着他前往爱之国。他什么也没有说,心中却充满了期待,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趟旅程中已经经历了些什么,已经做过些什么。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知识之峰和他所建造的那座宫殿辉映到他身上的光芒,以及足以抵达他灵魂最深处的问心无愧感——这两样东西映得他周身闪闪发亮。[35]
母亲微笑着牵起他的手,只见她朝着山下走去,步入一种黄昏傍晚时特有的山间风景中去了。她身上穿的那件连衣裙是蓝色的,在惬意的行走中,她的存在消逝了。再看她穿着的那件蓝色的连衣裙时,才发现那其实是远方深谷倒映出的一抹蓝色。他是因为眼睛辨认出了那种蓝色才看到了母亲吗?现在他永远无法知道,母亲究竟是不是真的来过他身边了。蓦然间,一种悲伤的感觉袭来,他瘫坐到草地上,开始抽泣,但是内心并不存在痛苦,他只是单纯地将自己完全投入了哭泣这件事当中,态度极为认真,就跟之前满怀着创作欲望造房子时一样,也跟在极度疲惫时失去了意识一样。通过流淌下来的眼泪,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经历着的,恰恰是作为一名人类个体所能经历的最为甜蜜美妙的事情。而且,当他尝试去思索这一切时又进一步发现,这其实就是爱,但他完全没办法用语言来明确描述它。最终,他以如下的感受结束了自己对此的思考:爱之存在,就跟死亡一样,是在履行作为人类的一种义务,是一个不允许再有任何后继变化的傍晚时分。
这番思考还没完全结束,周遭一切已经再次面目全非。远方的蓝色深谷之中,响起一阵美妙悠扬的音乐,弗斯勒小姐踏上草地,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弗斯勒小姐是市长的女儿,刚刚看见她,哈勃兰德就已经意识到,他深爱着这个女人。她的脸长得跟原来完全一样,但穿着一件剪裁十分简单、质地却很精致的长裙,看起来像个古希腊女人。她还没走到哈勃兰德身边,天就已经黑透了,此刻,除了天上挂着的那些又大又明亮的星星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女孩站在马丁面前,脸上露出了微笑。“也就是说,你到这里来了啊?”她十分亲切地开口问道,仿佛她一直在这里等他似的。
“是的。”他回应道,“母亲给我指明了来这里的路。我现在已经完成了一切,连我必须建造的那栋大房子也已经建好了。你一定要到那里面去住一住。”
她笑了,但也只是笑了笑而已。现在再去看她的模样,已经变得几乎跟他母亲一样了,高高在上,略显悲伤,跟真正的大人一样了。
“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马丁将双手放在了女孩的肩膀上,问道。她屈身向前,以非常近的距离同他对视。距离实在太近,近到令他感到有些害怕。此刻,除了她那对巨大又沉静的眼眸之外,他就再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了。只见那对眼眸中浮现出一道金色的雾霭,其中点缀着数不清的星星。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并且感到疼痛难忍。
美丽的女孩将自己的嘴唇贴到了马丁的嘴唇上,嘴唇相触的那一刹那,他的存在消融了,一切意志烟消云散。头顶上方蓝色的昏暗之中,星星们开始轻声唱起歌来。当马丁觉察到,他此刻正在经历爱与死亡,经历一名人类个体所能经历的最美妙的瞬间时,他开始听见全世界环绕在自己身边,伴随着一首优美的圆舞曲,翩翩起舞。他的嘴唇再也不会离开那少女的嘴唇了,对人世间也不再存有任何心愿和留恋。他觉得自己,还有她,还有所有的这一切都陷入了圆舞曲里。他闭上眼睛,在些许的眩晕下,飞向一条响动不停的早已注定的街道。在那条街道上不存在知识,不存在善恶,再没有任何与尘世相关的东西在等着他了。
(19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