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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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奥古斯都 Augustus

在莫斯塔克尔街道上住着一位年轻的夫人,因为遭遇了一场不幸的事故,她在婚礼过后不久就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如今形单影只地住在一间小屋里,可怜兮兮地等待着腹中的孩子降世。这是个遗腹子,刚生下来就已经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而且,因为这间小屋完全只有她一个人在住,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前来,所以她的全部心思就完全放在了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她将这个孩子未来的一切想象得十分美好,放眼世间,没有哪一样美丽又传奇、值得所有人羡慕的事与物,是她没有为自己的孩子构思、企盼、幻想过的。在她看来,一座完全用石头砌成的房子,屋顶铺满琉璃瓦,花园里建有喷泉,对她的儿子而言,也不过是刚刚满意的程度。至于孩子未来要做些什么,她也早就想好了——至少必须成为一名大学教授,或者当个国王。

在这位可怜的伊丽莎白夫人隔壁,住着一位老人。人们很少见到他出门,偶尔出门的时候,可以看到他是个身材矮小、头发灰白的小老头儿,头戴一顶流苏帽,手持一柄绿色的雨伞,那把雨伞的伞骨竟然是用很粗的鱼骨制成的,就跟古代的伞一样。小孩子很怕见到他,大人则认为像他这种如此不愿意跟外界接触的人,肯定有一些比较私人的原因。他经常会很长一段时间不露面,没有任何人能在外面看见他。不过,到了傍晚时分,人们有时会听到一阵音乐,是从他那栋小小的年久失修的屋子里传出的。那音乐细腻而优美,仿佛是用许多小巧而精致的乐器合奏而成。因此,碰巧在这时候路过的小孩子就会问他们的母亲,那里面是不是有天使在唱歌,要么就是水妖在唱歌,那也是有可能的。母亲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们的回答永远是:“不对,不对,肯定是个音乐盒发出来的声音。”

这个小老头,这位被邻居称为“宾斯万格先生”的男人,与伊丽莎白夫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形式的友谊。他们两人之间几乎从不交谈,但是,每当这位身材矮小、年龄很大的宾斯万格先生经过他这位女邻居的窗前时,他总是会十分礼貌地向她颔首致意,她也会马上朝他点点头,表示感谢,表示自己很高兴见到他。这时,这两个人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如果我未来陷入了极为困顿的局面,到时候肯定会去拜访这位邻居的家,请对方给自己提一些建议。”傍晚时分,当天渐渐开始变暗的时候,伊丽莎白夫人总是会独自坐在自家窗前,要么是在为自己那已经去世的至爱之人感到黯然神伤,要么就是在为自己腹中的小婴儿谋划,想着想着就陷入了梦中。每当这时候,宾斯万格先生都会轻轻打开一扇窗户,于是,他这间昏暗的小屋中便会飘出一阵声音很轻但足以慰藉人心的音乐,仿佛从云层间隙中透射而出的一缕月光。另一方面,这位邻居先生在自家后窗下边插了几根天竺葵老枝,但经常忘记浇水。尽管如此,它们却总是绿叶常驻,而且还开满了花,从来看不到一片枯叶,那是因为伊丽莎白夫人每天早上很早就会出来浇水,细心照料它们。

秋天快要到了,在某个愁云惨淡、狂风呼啸的雨夜,莫斯塔克尔路上连一个行人都看不见。可怜的孕妇感觉到自己临盆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感到十分害怕,因为家里完全没有别人在,只有她一个人。哪里知道,深夜来临时,突然来了一个拿着手提灯的老妇人,直接走进了屋子里,烧好了开水,铺好了亚麻布,陆陆续续地将为孩子接生要做的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伊丽莎白夫人没有多说什么,让一切该发生的事情自然发生,直到肚子里的小婴儿完全生下来,包在用质地优良的棉布新做出来的襁褓里,开始打起盹来,睡他在这人世间的第一觉时,她才开口问这位老妇人,她从哪里来。

“是宾斯万格先生派我来的。”老妇人说道。这时,累到精疲力竭的夫人已经睡着了。当她隔天清晨再次醒来时,牛奶已经为她加热好,灌进瓶子里,摆在台面上了。屋子里的一切东西也都收拾干净了,儿子这个小不点儿就躺在她的身边,哭叫不停,因为他饿了。老妇人已经走了。母亲抱起自己诞下的这个小不点儿,将他揽进怀里。见他长得如此漂亮,手脚如此有力气,她感到颇为欣慰。可是,她一想到这孩子已经死去的父亲,想到他再也不可能亲眼见他一面,泪水便再一次浸湿了眼眸。想着想着,她不觉抱紧了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脸上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笑容。终于,她跟这个小家伙一起睡着了。当她醒来时,牛奶又热好了,还有一份热汤,孩子的襁褓也换上了新的。

不久,母亲恢复了健康,体力也跟了上来,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并且照料小奥古斯都了。这时候,她才突然想起来,儿子眼下必须要接受洗礼了,但他根本就没有合适的教父。当天傍晚,暮色四沉之时,邻居家的小屋子里又响起了优美动听的音乐,于是,她决定亲自去登门拜访一下宾斯万格先生。她有些拘谨地敲了敲那扇漆黑的门,里面马上传来一声亲切的“请进”,他本人也赶紧上前来迎接。奇怪的是,里面的音乐突然停止了。进到房间里之后,可以看到书桌上放有一盏小小的旧台灯,台灯的前面放着一本书,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跟其他人家里差不多。

“我之所以到您这里来,”伊丽莎白夫人说,“是为了专程向您致谢,因为是您派了那位好心的夫人过来帮我。我很愿意为她帮的忙支付酬劳,只需要等我重新开始工作,能够多少挣些钱了。不过,现在我另有一件烦心事。那个小家伙现在必须接受洗礼了,要取的教名是奥古斯都,和他父亲的名字一样。但是我什么人都不认识,不知道应该找谁当他的教父。”

“没错,我也想到了这点。”邻居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如果能够为他找到一位善良又富裕的教父,那肯定是不错的,当您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也可以出一份力。可我也只是个年纪一大把的独居老人,朋友少之又少,所以也没办法向您推荐其他人。除非,您愿意让我本人来当他的教父。”

听到这个建议之后,可怜的母亲感到十分高兴,她赶紧向这位小个子男人道了谢,同意由他来当孩子的教父。在此之后的那个礼拜天,她抱着小家伙去了教堂,让他受洗。洗礼仪式上,之前帮过忙的那个老妇人也现身了,送了孩子一个塔勒。眼看母亲不愿意收下,老妇人便说:“只管拿着。我老了,需要的东西一样不缺。这一塔勒解释或许能够给他带来好运。而且,我也很乐意帮宾斯万格先生的忙,我们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了。”

洗礼仪式完成后,他们几个一起回了家。伊丽莎白夫人为自己的客人们煮了咖啡,邻居先生带来了一个蛋糕作为礼物,于是这就算是一场规规矩矩的洗礼宴了。等到他们喝完了咖啡,吃够了蛋糕,小孩子早就已经睡熟了,这时,宾斯万格先生很谦虚地说道:“现在,我已正式成为小奥古斯都的教父。我很乐意送他一座国王的宫殿,还有满满一袋金子,但我并没有这些东西。我真正能够做到的,只是在教母之前所给的那一塔勒的基础上,再添上一个塔勒,仅此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我能够为他办到的事情,我都是义不容辞。伊丽莎白夫人,您当然早就为这小伙子许过愿,希望他可以得到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那么,现在就请您来好好做个决定,找出您认为对他最好的那样东西。只要您决定好了,那么我就能设法让这愿望成真。也就是说,您可以为小伙子任意许一个愿望,只要是您想得到的,都可以办到。但也只能许一个愿望,所以您需要好好考虑清楚。今天傍晚,当您听到我的小音乐盒响起的时候,必须马上将您许下的愿望在您那个小家伙的左耳边说出来,只要这样做了,愿望必定成真。”

说完这番话,他马上就告辞了,教母也跟他一起走了,只剩下伊丽莎白夫人一个人愣在那儿,惊讶不已。如果不是摇篮里面还放着那两个塔勒,桌上还有剩下来的蛋糕,她肯定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于是,她便坐在了摇篮旁边,一边给自己的孩子摇摇篮,一边前思后想,琢磨着那些美好的愿望。首先,她希望令他变得极为富有;然后她又想,或者十分英俊,这样也好,要么就异常强壮,或者特别伶俐、聪明……但是,无论哪一种愿望,总是会有相对应的顾虑。最后她想,哎呀,这不过是那位小个子的老先生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天已经黑透了,她坐在摇篮旁边,几乎快要睡着了——今天当东道主招待客人真的很累,为各种事情操心,以及思考那些愿望同样也很累。刚好这时候,隔壁的屋子里传来一阵优雅、柔美的音乐声,那声音极其温柔、动听,她还从来不曾听过哪个音乐盒奏出如此美妙的曲子呢。置身于乐曲声中,伊丽莎白夫人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重新开始了思考,现在她又相信邻居宾斯万格和他送的那份教父礼物了。然而,当她想得越深入,越希望能够许下合适的愿望时,思维也变得越来越混乱,毫无头绪,根本就没办法决定到底应该许什么愿望。于是,她整个人都变得愁眉不展,眼中含泪,与此同时,音乐声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了。她心里想着,如果再不马上开口许下愿望的话,那就太晚了,一切也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去,脸凑到自己孩子旁边,在他的左耳边轻声说道:“我小小的儿子啊,我祝愿你……祝愿你……”她仍在犹豫着,直到那美妙的音乐已经快要听不见时,她才真正地慌张了起来,速度飞快地说道,“我祝愿你啊,我祝愿所有人都必须喜欢你。”

现在,音乐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这个漆黑的房间变得死一般寂静。她一下子扑倒在摇篮上,泪流不止,脸上写满了惊恐与忧虑。只听见她高呼道:“哎呀呀,眼下我倒确实是给你许了一个我自己能够想得到的最好的愿望,可是,这并不见得就是正确的选择。况且,即便真的所有人都喜欢你,肯定也不会有任何人像你妈妈我这样喜欢你。”

就跟其他孩子一样,奥古斯都也慢慢地长大了。他是个漂亮的金发男孩,长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他的母亲十分宠溺他,而且,无论他去到哪里,人们都很喜欢他。伊丽莎白夫人早已发现,她在洗礼日那天为孩子许下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因为,当这个小家伙刚刚到会走路的年纪,走到小巷子里面,走到随便什么人身边时,那些人都会很开心地说,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伶俐又聪明,在小孩子里面可真是相当少见。每个人都会伸手去逗他,仔细端详他,给他各种好处和优待。其他孩子的年轻母亲冲着他微笑,老妇人则会送苹果给他。而且,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做了不得体的事情,都没有人相信这是他做的。即便是在人赃俱获、根本就没办法抵赖的情况下,人们也只会耸耸肩膀,无奈地说道:“面对着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谁又会真去怪他些什么呢?”

那些留意到这个漂亮小家伙的人纷纷去找他的母亲,而这位母亲呢,原本是什么人都不认识的,因此,之前几乎找不到什么能够在家里干的针线活儿。不过如今,作为奥古斯都的母亲,她早已远近闻名,愿意资助他们生活的好心人,比她曾经梦想的还要多得多。她的经济状况渐渐变好了,儿子过得自然也不坏。无论他们母子俩到哪里去,只要邻居碰见他们,都会十分开心地跟他们打招呼,而且还会目送这两个幸福人儿离去。

奥古斯都童年里最美好的部分,是在自己家隔壁、他的教父那里得到的。每天傍晚时分,教父时不时会叫奥古斯都到自家小屋子里来玩。小屋子里很昏暗,仅在黑色的壁炉墙洞内燃烧着一缕小小的红色的火焰。这位身材矮小、年龄很大的男人把孩子揽到自己身边,让他坐在一张放在地上的毛皮地毯上,跟他一起盯着壁炉墙洞内那缕巍然不动的火苗,给他讲一些很长的故事。有时候,当这样一个长长的故事讲完时,小家伙已经恹恹欲睡了,他会在寂静的黑暗中半睁着眼睛望着那缕火苗。每当这时候,原本悄无声息的黑暗当中,便会突然传出一阵甜美的由多个声部组合而成的乐曲声。当这一老一少默默地听了好一会儿音乐之后,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整间屋子里会毫无征兆地出现许多小小的浑身发光的小孩子,他们能够用自己闪光的金色翅膀四处飞行,数量多到充斥着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只见他们绕着圈子,来来回回地飞翔着,两两结伴,简直像是在跳着某种充满技巧的优美舞蹈。跳舞的同时,他们也唱着歌,歌声中满怀着喜悦之情,满怀着生机勃勃的美感。这些正是奥古斯都听到和看到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多年以后,当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时,年纪很大的教父所拥有的这间安静、昏暗的小屋,壁炉墙洞内那一缕红色的火苗,以及随之而来的乐曲,还有那些长得跟天使一般的小生灵——它们那种如举办庆典似的带着金色光辉的魔法之舞,这些都会重新在他的记忆中浮现,令他感受到难解的乡愁。

小男孩慢慢长大了,如今,他母亲有时会感到黯然神伤,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孩子受洗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至于奥古斯都本人,他总是开开心心地在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上四处跑动。无论他跑到哪里,都大受欢迎。他得到了人们各种各样的馈赠,包括坚果、梨子、蛋糕和玩具,人们给他东西吃,也给他东西喝,任由他跨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在自家花园里摘花。他常常玩到很晚才回家,不情不愿地将母亲做的汤推到一边。看到奥古斯都这样任性,她感到很难过,忍不住哭了起来。可他觉得母亲这样很烦,闷闷不乐地上床睡觉去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旦她去责骂、惩罚他了,他都会大叫大嚷地抱怨道,明明所有人都很爱他,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哪里知道,自己的母亲居然跟大家完全不一样。奥古斯都的这类话常常令她感到十分郁闷,甚至会气上好几个小时,而且,有时候她真的是发自心底地对自己的孩子感到愤怒。不过,当这一切讨人厌的事情统统结束了,他靠在他的枕头上进入了梦乡,她点燃蜡烛,烛光照在他那张天真无邪的童稚小脸上时,她心中全部的严厉也就一扫而空了。她极其小心地亲吻他的脸颊,以免弄醒他。实际上,如今所有人都喜欢奥古斯都,这本就是她自己酿成的过错。她有时候会满怀悲伤,甚至几乎是有些恐惧地想到,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许下这个愿望,他们母子俩现在的生活或许反而会过得更好。

有一次,她刚好站在宾斯万格先生家种了天竺葵的那扇窗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枝杈上已经枯萎掉的花朵。突然间,她听到他们这两栋屋子后面的那块空地上,传来了自己孩子说话的声音。于是,她便躬身向前,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她看到,他正靠在墙上,漂亮的小脸上带着些许骄傲,面前站着一个女孩,长得比他还要高。只见那女孩不停恳求他,嘴里说着:“你这么可爱,就给我一个吻,好不好?”

“我不情愿。”奥古斯都一边说着,一边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噢,来嘛,求求你了,”她又说了一遍,“你照我说的做了,我也会送你一些好东西的。”

“是什么呢?”男孩问道。

“我有两个苹果。”她害羞地说。

哪里知道,他居然转过身去,冲着她扮了个鬼脸。

“苹果我可不喜欢。”他轻蔑地说道,同时打算离开。

但女孩一把抓住他,讨好地说:“你等等,我这儿还有一枚漂亮的指环呢。”

“把它拿出来看看!”奥古斯都说。

于是,她便给他展示了自己的指环。他很仔细地检视了一遍那枚指环,然后将它从女孩的手指上摘下来,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对着光看了看,觉得很喜欢。

“既然如此,那你就有权得到一个吻了。”他敷衍地说道,并在女孩嘴上留下了匆匆的一个吻。

“你现在会过来跟我一起玩吗?”一吻过后,她用不再生疏的语气问道,并且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马上粗暴地推开了她,并且用很大的声音吼道:“现在总该让我清静点儿了吧!还有其他孩子在等着我呢,我要跟他们一起玩。”

女孩开始哭了起来,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那块空地,他却始终满脸不耐烦,摆出一副很恼火的模样。女孩走掉后,他旋了旋戴在自己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打量了它一番,然后便开始吹起口哨,慢悠悠地走掉了。

他的母亲仍然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花剪。她被自己的孩子给吓到了,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是用如此冷冰冰、如此蔑视的态度,来对待那些给予他爱意的人的。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管那些花了,只见她站在那里,不停摇头,嘴里一直在自言自语着同一句话:“他真是坏透了,他根本就没有心。”

过了没多久,当奥古斯都回到家,她打算要教育他时,他却马上展开笑颜,用那双蓝眼睛注视着她,看上去天真无邪,没有哪怕一点儿做错事的感觉。接下来,他又开始唱起歌来,以此来讨好她,那样子滑稽又可爱,甜美且温柔。如此这般,她又怎么可能不大笑开怀,将事情往好了想: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必要将发生的一切看得那么严重。

然而,男孩那一系列的作恶行为,也并非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宾斯万格教父是他唯一敬畏的人,当他在傍晚时分到那栋小屋去时,教父说:“今天,壁炉的墙洞里没有火苗,也没有音乐,小小的天使娃娃们感到很伤心,因为你表现得实在是太坏了。”每逢这样的时候,他都会默默地出去,默默地走回家,扑倒在自己的床上,好好地哭一场。在此之后的一连好几天时间里,他都会尽量表现得善良又可爱。

尽管如此,壁炉墙洞里火苗燃起的次数,还是渐渐变得少之又少。另一方面,用眼泪或者套近乎的方式,也是完全没办法贿赂教父这种人的。所以,当奥古斯都长到十二岁时,对于他而言,教父那栋屋子里曾经如梦似幻般的天使之舞,已经是个遥远的梦了。每当他在深夜入梦时真的梦见了天使之舞,到了第二天,他都会变得加倍粗野,说话也更大声,仿佛战场上的总司令一般,指挥着他手下那群战友四处搞破坏。

至于他母亲,早已厌倦了从各色人等那里听到夸奖她家那小子的言语。无论他有多么聪明伶俐,多么逗人喜欢,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她对他除了担忧还是担忧。直到有这么一天,他的老师专程来找她,告诉她,他知道有个人很乐意资助奥古斯都,愿意送他到外地的学校里去学习,并且还会一路资助他上大学。母亲和她的那位邻居为此专门进行了一次面谈,讨论是否该接受这一资助。不久,在某个春日清晨,有辆马车从远方驶来,奥古斯都穿着一套全新、漂亮的衣服,坐上了这辆马车,向自己的母亲、教父,还有左邻右舍逐一告别——他现在要出发去首都了,以后还要在首都的大学里学习。母亲最后一次将他的金发梳得漂漂亮亮的,说了好多祝福他的话语。拉着马车的马匹们开始走路了,奥古斯都正式朝着陌生的世界出发。

过了几年,年轻的奥古斯都已经成了一名大学生,头上戴着红帽子,嘴边蓄着八字胡。眼下他正乘着马车返回自己的家乡,因为教父写信告诉他,说他母亲病得很厉害,已经活不了太久了。这个年轻人是傍晚时分抵达的,当地的人纷纷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看他是怎样从马车上走下来,是怎样让马车夫帮他将一只真皮制的大行李箱给搬到那间小屋子里去的。此刻,母亲就躺在那间老旧、低矮的房间里,已近弥留。当这名英俊的大学生看到白色枕头上那张苍白又干枯的脸庞时,那张脸庞的主人已经只能用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安详来问候他了。于是,他痛哭流涕,跪倒在病榻前,亲吻着母亲那双逐渐变得冰冷的手,在她身边跪了一整夜,直到那双手变得彻底冷冰冰,眼睛里的光芒也完全熄灭了,他才重新站起身来。

当他们埋葬了母亲之后,宾斯万格教父拽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他去了自家的小屋。好几年过去了,如今再看时,年轻人觉得这间小屋似乎变得更加低矮,也更显昏暗了。他们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坐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一片黑暗当中,只有那几扇小窗户所在的位置还存着些许微光。只见那个小个子、年纪已经很大的男人一边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抚弄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一边对奥古斯都说道:“我将会在壁炉的墙洞里生起一缕火苗来,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另外点灯了。我知道,你明天就必须再次踏上旅程。而且,现在你母亲死了,这里的人在短期内肯定是没办法再见到你的了。”

当他还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顺手在壁炉的墙洞里生起了一小缕火苗,并且将自己所坐的扶手椅挪近了些,于是,大学生也将椅子挪了挪。接下来,他们又默默坐了很长时间,一起看着那逐渐熄灭的柴薪。直到壁炉里连零星闪现的火星都变得越来越稀少时,老人才温和地开口道:“奥古斯都,我们就此别过,我祝愿你未来一切如意。你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她为你做的事情远比你知道的要多。我原本想再为你演奏一次你熟悉的乐曲,再向你展示一次那些来自极乐世界的小生灵,可是,就连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件事已经没办法再做到了。即便如此,你也不应忘掉他们,你应该心存一念,知道他们始终还在歌唱着。不仅如此,有朝一日,当你重新用孤独、怀着渴望的心灵去企盼他们时,或许你也还有机会再次听到他们的歌声呢。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握手告别吧,我的好小子,我年纪太大了,必须去睡觉了。”

奥古斯都跟他握手告了别,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悲伤地走进了自家那栋眼下已与世隔绝的小屋,最后一次在这垂垂老矣的故乡睡觉。当他快要入睡时,觉得自己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自头顶上方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美妙音乐声,那甜美的乐曲声就跟他童年时听过的一模一样。隔天一早他就离开了这里,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的人再也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他很快就忘记了宾斯万格教父和他的天使。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充斥在他周围,他选择了随波逐流。没有任何人能够像他那样,专横跋扈,招摇过市,用满是讥讽的目光对那些仰望他的女孩子打招呼;没有任何人能够像他那样,舞步如此轻快,如此富有魅力;没有任何人能够像他那样,驾起马车来如行云流水一般,老练又潇洒;没有任何人能够像他那样,在夏夜的花园里大声喧闹,觥筹交错间引来所有人的注意。那位富有的寡妇——他去做了她的情人——给了他钱财、服饰、马匹,以及其他一切他需要及渴望的东西。他常常跟她结伴同行,到巴黎和罗马去旅行,睡在她铺满了真丝被褥的床上。不过,他同时在跟一个性格温柔、满头金发的寻常人家的女儿谈恋爱。他经常在夜里冒险来到她父亲的花园里,跟她私会。当他和寡妇一起外出旅行时,女孩会给他写篇幅很长、内容火辣的情书。

哪里知道,奥古斯都突然就不再回来了——他在巴黎结识了一些新朋友,而且,他也对自己的这个有钱的情妇感到厌倦了,至于大学学业,他更是早就受不了了。因此,他便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国度,过起了大人物过的那种生活:养很多马、很多狗、很多女人,赌博输钱、赢钱,每一笔的数额都很大。到处都是追逐着他的人,这些人对他掏心掏肺,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切,而他则对此报以微笑,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表现得就跟他当年还是个小男孩时接受那个女孩的指环一模一样。洗礼日的那个愿望所具有的魔法力量,既可以透过他的目光来施展,也可以经由他的双唇启动。女人簇拥着他,无论哪一个,对他都极尽温柔。而那些所谓的朋友,则对他趋之若鹜。没有哪一个人发现,甚至连他本人都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内心已经变得如此空洞,如此贪婪,他的灵魂已经生了重病,虚弱不堪。时不时地,他也会对受到所有人喜爱这件事感到厌烦。每当这时候,他都会乔装打扮,独自穿越好几个陌生的城市。无论来到哪里,他发现当地的人都是一样蠢笨,简直太容易征服;无论来到哪里,他都觉得爱情十分可笑,因为爱情这种东西,居然如此如饥似渴地追逐着他,而且特别容易满足。女人和男人在他面前毫无自尊可言,久而久之,他一见到他们就想吐。于是,他干脆远离人群,整天跟自己养的狗们待在一起,要么就遁入群山,到那些风景秀美的狩猎区里去消磨时光。和被一个美丽又骄纵的女人追求相比较,追踪、射杀一只鹿反而更能令他感觉愉悦。

曾经有一次,当他在大海上乘船旅行时,偶然遇到了一位外交使节的年轻夫人。这是一位不苟言笑、身材苗条的女士,北欧贵族出身,在众多地位高贵的女人和夸夸其谈的男人中间,显得鹤立鸡群。瞧她那高高在上又沉默寡言的模样,仿佛世上根本就没有哪个人能够及得上她。奥古斯都第一眼看到她之后,便开始仔细观察起她来。然后,她的目光只是匆匆扫了他一眼,而且看起来似乎极为冷淡。但就是此刻的这一眼,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究竟是什么,他当即下定决心,打算赢得她的那份爱。自此以后,一天里的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在她身边晃来晃去,经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而且,因为他本人总是被那些稀罕他的女人和男人重重包围着,这些人也总是想要跟他搞好关系,所以,当他跟这位冷美人一起,站在一大群乘船旅行者当中时,简直就像是一位王公贵族跟他的夫人站在一起似的。甚至就连金发美人的丈夫,也在不停称赞奥古斯都,费尽浑身解数地想要讨他喜欢。

他一直没有找到跟这位外国女士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所乘的这艘船抵达南方的一座港口城市,船上全部的旅行者都下了船,打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消磨几个小时时间,四处走动走动,让脚底再次感受一下走在大地上的感觉时,他才算是抓住了好时机。下船之后,他没有偏离目标,还是紧跟着这位意中人,终于在当地一个贩卖各式各样、五光十色商品的露天广场市集上,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成功拦住了她,得到了进行对话的许可。自此座广场延伸开去的,是无数条窄小又昏暗的小巷,于是,他便引着她进入了其中一条他认为值得信赖的小巷。进去之后,她突然察觉到,自己眼下是跟奥古斯都独处的状态,因此感到有些窘迫,马上开始寻找自己的随行人员,这才发现连那些人也已经不知所踪了。奥古斯都施展出他闪耀的魅力,站在她面前,握住她颤抖的双手,恳求她跟自己私奔:不再登船,一起留在这片土地上,远走高飞。

外国女士听到他的提议后,脸色转眼变得苍白,只见她低下头来,目光注视着地面。“噢,这样做可完全没有骑士精神可言。”她轻声说道,“请允许我忘掉您说的这番话。”[36]

“我可不是骑士,”奥古斯都喊道,“我是个正在恋爱的男人。要知道,恋爱的人除了自己所爱的那个人之外,脑袋里面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不会想的——除了跟她长相厮守,再没有别的想法。哎呀,你这美人儿,携手同行吧,我们会幸福的。”

她用自己那对浅蓝色的双眸认真而严厉地打量着他:“您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她满怀哀怨地小声说道,“怎么知道我爱您的?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我爱您,甚至常常在心中暗自许愿,希望您才是我的丈夫,因为您才是我第一个真心爱上的人。哎呀,爱情这东西,怎么会如此错谬难解!在遇见你之前,我还从来不曾设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我居然会爱上一个既不纯洁也不善良的人,这怎么可能呢?可是,我希望继续留在自己丈夫身边的决心,始终还是要比这种所谓的爱意强上一千倍。实话实说,我并不怎么爱他,但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骑士,是个满怀着荣耀、品行高尚的人,而这些恰恰也是您完全无法理解的。所以,从此刻开始,请您不要再对我多说哪怕一个字了。请您直接将我送回到船上去,如果您不打算这样做的话,我将立即高声呼救,请这周围的陌生人来帮我阻止您这厚颜无耻的劣行。”

在此之后,无论他苦苦哀求她,还是咬牙切齿地威胁她,都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见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自顾自地走掉了。因此,他也只得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陪着她一起朝着船走去。回到船上之后,他让人把自己的箱子搬上岸,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便独自离去了。

自此以后,受到众人喜爱的奥古斯都,他的生活中便再无幸福可言了。道德和荣誉在他那里是备受憎恶的品质,他会抬起脚来,反反复复地践踏它们。凭着他所拥有的魅力魔法,千方百计地去勾引那些品行端正的女人,并且将那些胸无城府的好人迅速争取过来,成为自己的朋友,利用完之后再统统抛弃,扬长而去,这就是他如今最喜欢做的事情。他使妇女和少女陷入悲惨境地,之后又立即翻脸不认人;他想方设法地拉拢那些名门望族出生的少爷,诱惑他们,使他们腐化堕落。没有哪种玩乐享受的方式是他不曾尝试过的,而且,每一种方式他都已经玩到不想再玩了;没有哪种欲孽是他不曾体会到的,甚至连这些欲孽本身也最终为他所撇弃。然而,在他心中已经不再有任何愉悦可言,至于从一切地方不断朝着他滚滚而来的爱意,在他的灵魂深处也早已无法造成任何回响。

他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地住在一栋漂亮的海滨别墅里,拼命折磨那些专程到此地来探访他的女人和朋友,在此过程中,他展现出了自己最疯癫的情绪和最疯狂的恶行。他对于侮辱他人这件事有着极度的渴望,并对所有人都表达出了蔑视的态度,无一例外。那些他毫不企盼的爱、从未主动要求过的爱、毫无付出便得来的爱——被这样的爱意长期围绕着的他,已经感到无比厌倦,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奥古斯都感受到了自己这种恣意挥霍且满目疮痍之人生的无价值——从来没有付出过什么,永远只是在索取。有时候,他会选择主动断食一段时间,究其目的,仅仅是重新体验到那种真正在渴求着些什么的感觉,与此同时,也可以学会怎样去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欲望。

消息转眼就在他的朋友当中传开了,说他生了重病,需要静养,需要独自一人待着。于是,人们纷纷给他寄去信件,但他从来不曾读过其中的任何一封。人们也很关切地向仆人们打听他的情况,可是他形单影只地坐在别墅面朝大海的那座大厅里,内心苦闷,愁容不展。回首过去,他以往的人生既空洞又荒芜,如同一块不毛之地,连一丁点儿爱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就仿佛匆匆而过的灰色海潮。他整个人蜷缩在高高落地窗下方的一把扶手椅里,清算自己曾经的一切,那模样看起来丑陋无比。一只只白色的海鸥乘着沙滩上的海风,从他面前掠过,他以空洞的目光追随着它们滑翔时的身姿,那目光中没有任何喜悦与关心可言。当奥古斯都的一切思绪终于告一段落时,他整个人都变得木讷呆滞,唯独那对嘴唇还在显露出冷酷又邪恶的微笑。他摇了摇铃铛,唤来了自己的仆人。他告诉仆人,自己打算在某个已经定好的日子里,邀请所有朋友到这里来参加一场庆典。然而,他的真实意图却是想用一栋空空如也的别墅以及自己的尸体去吓唬他们,去嘲弄他们。他已经决定了,打算在庆典开始之前就服毒自杀。

于是,在原本要举办庆典的那天傍晚,奥古斯都将自己的全部仆人都派到了别墅外面去。此时此刻,偌大的空间里完全安静了下来,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将一种强力毒药混入一杯塞浦路斯葡萄酒中,并将酒杯放到了嘴唇边。

正当他打算一仰头喝下去时,有人来敲他的房门了。然后,因为他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房门直接被打开了,有个年纪很大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进来。只见他来到奥古斯都的身边,从他手里体贴地取走了那只斟得满满当当的酒杯,用他曾经十分熟悉的语调说道:“晚上好啊,奥古斯都,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的奥古斯都感到既气恼又羞愧,他露出一个满是讽刺的微笑,说道:“宾斯万格先生,您居然还健在呢?自从上次离别之后,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您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变老。虽然很想招待您,但眼下这种状况,实在是不太方便。实话实说,亲爱的先生,您打扰到我了,我现在真的很累,正打算喝一杯睡前酒呢。”

“我看出来了,”教父平静地回答道,“你想喝一杯睡前酒,而且,你这种做法也是对的,因为它确实是能够帮到你的最后一种酒。不过,在你做这件事之前,我们还是先稍微聊聊天吧,我的小伙子。对了,我到这里来之前走了很长一段路,所以现在先喝一小口酒来提提神,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对吧?”[37]

说罢,他便端起那只酒杯,将它放到了自己嘴边。奥古斯都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他就已经一昂首,一抬杯,迅速将杯中所盛一饮而尽了。

奥古斯都见状,吓得脸色煞白。他赶紧冲向教父,拼命摇晃他的双肩,急得都快喊破了嗓子:“老人家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刚刚喝下去的究竟是什么?”

宾斯万格先生点了点自己那颗头发花白、看上去充满了智慧的脑袋,微笑道:“是塞浦路斯产的葡萄酒啊,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而且品质还不差呢。看起来,你并没有遭受缺衣少食之苦。可惜我并没有多少时间,所以,如果你现在愿意好好听我讲两句,那么我也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原定计划已经被打破了的奥古斯都惊恐地盯着教父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随时会看到他突然倒地不起。

与此同时,教父本人却悠然自得地坐在了一把靠背椅上,朝他这位年轻朋友颔首致意,表情慈祥又亲切。

“你是不是在担心,觉得这一小口葡萄酒会给我造成什么伤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大可放心!你的态度十分友善,还懂得关心我的安危,要知道,我之前可并没有指望你会这样对我。无论如何,现在还是让我们像很久以前那样说说话吧!从我的角度看来,你已经对一直以来的这种轻松取巧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对吗?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等我这次离开了之后,你大可以再一次把你的酒杯斟满,将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可是在此之前,我必须对你讲些事情。”

奥古斯都靠在墙上,倾听着这位老态龙钟的小个子男人那慈祥又动听的说话声——这种早在童年时代便已十分熟悉的说话声,不知不觉间,竟从他灵魂深处牵引出了过去时光的残像。一种深切的羞愧与悲伤之情冲击着他的心灵,此时此刻,就仿佛他正在亲眼审视着自己那天真无邪的童年似的。

“你下的毒药,我已经喝光了。”这位老人继续说了下去,“我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让你遭遇这种凄惨人生的罪人,就是我本人。你的母亲,她在你洗礼日的当天晚上,为你许下了一个愿望,而我呢,则为她实现了这个愿望,尽管它愚蠢至极。你不需要知道具体是什么内容,反正,这个愿望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诅咒,就连你自己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我感到很抱歉。如果还能再去体会一次过去的那段时光,就跟那时候一样,你来到我家,我们一起静静地坐在壁炉前,聆听小天使们的歌声——如果这件事能够成真,我想必会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吧。当然,这并不容易,而且,眼下你或许认为这件事已经是不可能办到的了,因为你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再也不可能重新变得跟以前一样健康、纯净又富有活力了。但是,其实是可以办得到的,而且,我也要为此请求你,请你去尝试一下,去试试看。奥古斯都啊,正是由于你可怜的母亲当初许下的那个愿望,才使你的生活变得糟糕透顶。因此,我们不妨这样去尝试,现在,请你也允许我来实现你许下的一个愿望,任何愿望都可以,你觉得怎么样?你要的想必不会是金钱和财物,恐怕也不会是权力和女人的爱意,这些你已经拥有得够多了。现在就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在你所知的范围内,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魔力,能够将你千疮百孔的生活恢复原状,变得比之前还要美好,能够使你再度开心起来——如果你能够想象出来的话,那你就赶紧许愿,让它加诸你身!”

于是,奥古斯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虑,沉默不语。但他实在是太过疲惫、太绝望了,因此,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开口道:“还是要感谢你,宾斯万格教父,不过,在我看来,已经没有什么梳子能够将我的人生再次梳理平顺了。相比之下,我还是做在你进来之前自己想做的那件事吧,这样更好些。即便这样,我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专程到这里来一趟。”

“也是,”老人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要马上想清楚这件事情,其实挺不容易,这点我也很能理解。但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或许,你还能再仔细想想看,奥古斯都,或许你还能想得出来,自己迄今为止最想要的是什么。或者,你也可以回忆一下更早些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你的母亲还活着,傍晚时分,你有时会到我这里来。在那个时候,你过得还是很幸福的,不是吗?”

“是的,在那时候。”奥古斯都点了点头,早年生活那闪闪发光的一幕幕画面,现在看来遥远而缥缈,就像在看一面古旧镜子里的画面一样。“可是,那些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我总不能许愿说自己要变回一个小孩吧。哎呀,如果那样的话,一切就要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是的,那样许愿没有任何意义,你是对的。虽然如此,不妨还是再去回想一下我们一起待在那个家里的时候;再去回想一下那个可怜的女孩,当你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你跟她曾经在她父亲的花园里私会;也要再回想一下那位美丽的金发夫人,你曾经跟她坐同一艘大船漂洋过海;再去回想一下所有你曾经感到幸福的时刻,那些使你的生命显得美好且充满价值的时刻。如此一来,或许你就可以想明白,当初究竟是什么令你感受到了幸福;如此一来,你就可以针对它来许愿了。这样试试看吧,就当是为了我,我的小伙子!”

奥古斯都闭上双眼,开始回想自己以往的人生,就仿佛身处一条漆黑无比的过道之中,试图看清位于远方的那个光点,那个指明来路的光点。终于,他再一次看清了过去,看见了光明与美好将自己环绕着的那个年代,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的周围慢慢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最后竟完全置身于黑暗之中,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令自己感受到愉悦了。他思考得越深入,回忆得越多,就越觉得那个遥远的微弱的光点异常美好,值得去爱,值得去追求。最后,他终于分辨出了那个光点,知道了一切问题的根源,与此同时,泪水夺眶而出。[38]

“我决定试一下。”他对自己的教父说道,“把你过去施加在我身上的那种已经生效了很久的魔力拿回去吧,它从来就没有帮到过我;然后,给我可以去爱别人的魔力吧!”

说罢,他痛哭流涕,一下子跪倒在这位老朋友的身旁。令他感到讶异的是,在跪下来的过程中,他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对眼前这位老人的爱,那爱意正在燃起、茁壮——他已经获得了去爱别人的力量,他的内心此刻正在努力寻找早已被忘却的爱一个人时需要用到的语言和表情。不过,教父——这个小个子男人——马上温柔地挽住了奥古斯都的胳膊,扶着他站起身来,引着他来到床边,又将他安顿到床上,抚摸他滚烫的前额,将上面凌乱的头发拨开。

“没事了,”他对奥古斯都轻声耳语道,“没事了,我的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到教父讲出这些话后,奥古斯都顿时感到一阵沉沉的睡意袭来,仿佛自己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似的。转眼之间,他便陷入深眠。至于那位老人家,则十分平静地离开了这栋被遗弃的房子。

忽然,奥古斯都被一阵激烈的喧哗声给吵醒了,那声音简直充满了整栋屋子。当他站起身来,打开离自己最近的那扇门时,看到外面大厅和所有的房间里都挤满了曾经的朋友。他们原本是为了这次庆典而来的,抵达此处之后却发现整栋屋子里都是空荡荡的。于是,他们被现状给激怒了,同时也感到极为失望。奥古斯都见状,便朝着他们走过来,打算用跟往常一样的方式——向大家展露出一个微笑,随便讲两句笑话——重新赢回大家的欢心。然而,当他这样做时,却突然察觉到,他曾经拥有的这种魔力已经失效了。他们此刻连看都不打算多看他一眼,反而齐声朝着他大吼大叫起来。当他露出无助的微笑,以戒备的姿势向大家伸出双手,想要多少表示出一些友好时,他们却如潮水一般,愤怒地聚拢了过来。

“你这个诈骗犯,”其中一个人喊道,“你欠我的那些钱到底在哪里?”另一个人道:“还有那匹马,我之前借你的那匹马呢?”以及一个漂亮的暴跳如雷的女人吼道:“全世界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秘密了,全都是你泄露出去的。噢,我可真讨厌你啊,你这禽兽!”还有一个眼窝深陷的年轻男人面容扭曲地大喊:“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给折磨到了怎样的地步?你这撒旦,祸害青年的罪人!”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类似这样的话,每个人都在污辱和辱骂他——当然,他们每个人这样做都是有理的——其中很多人甚至直接殴打他。他们离开的时候,将沿路看到的镜子全都砸得粉碎,还顺手拿走了许多的贵重物品。奥古斯都从地上爬起来,遍体鳞伤,受尽屈辱。当他再次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往镜子里面瞧了瞧[39],打算清洗一下时,才发现镜子里浮现出的那张脸看起来竟然如此憔悴难看,如此令人作呕,血红的双眼泪流不止,额头上滴着血。

“这就是报应。”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洗去脸上的血污。哪里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停下来思考片刻,新一拨客人就蜂拥而至,屋子里也再度变得喧哗起来。这些人当中,有借钱给奥古斯都的人——当初,为了借钱,奥古斯都将自己的这栋别墅抵押给了此人;有一个已婚男人,他的妻子跟奥古斯都勾搭上了;有一群父亲,他们各自的儿子被奥古斯都的魅力所吸引,犯下了不少罪行,如今的境遇十分凄惨;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被奥古斯都抛弃的仆人和女用人,还有警察和律师。一个小时之后,奥古斯都被这帮人五花大绑,押上囚车,送往监狱去了。人们跟在囚车后面,大声叫嚷,齐声唱着羞辱奥古斯都的歌。有个不良少年将一大团粪便通过车窗掷进正在行驶的囚车里,直接打在了奥古斯都的脸上。

眼下,整座城市里的人都在宣泄着对这个人的愤懑之情,要知道,原来可是有那么多人认识他,那么多人喜爱他的。他对加诸自己身上的各种罪状供认不讳,对于人们的质问知无不言,毫无隐瞒。那些他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人此刻正站在法官们面前,揭发他好些年前所犯下的劣行;受过他馈赠的仆人,偷过他东西的用人,纷纷前来披露他的隐私,讲述关于他的种种不道德之举,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憎恶和仇恨。在场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向着他说话,没有任何人赞扬他,没有任何人对他感到抱歉,也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哪怕一点点的好。

他由着这一切在自己身边发生,由着他们将自己关进牢房里,又由着他们将自己从牢房里带出来,带到法官面前,带到证人们面前。他用自己那双被打伤了的眼睛,讶异又悲伤地注视着这一张张恶毒、愤怒、充满了仇视的脸庞。从那每一张脸庞上,从那些憎恶与扭曲的表象之下,他都看到了一颗暗藏着爱意和闪光的心。所有这些人都爱过他,但他从来没有爱过其中哪怕一个人。如今,他使尽浑身解数,向他们赔礼道歉,并且尝试着去回忆他们每个人曾经对自己施予的善举。

最终,奥古斯都被投入一座监狱,任何人都不允许过来探视。在高烧不退时所发的一连串幻梦中,他梦到自己跟母亲说了话,跟自己在这世界上第一个喜欢上的人说了话,跟教父宾斯万格说了话,跟船上那位来自北欧的夫人说了话。当他从幻梦中清醒过来后,却只能孤身一人,失魂落魄地在那可怕的囚房中呆坐着,艰难度日,独自承担种种无法满足的欲望以及被遗弃在此所带来的全部痛苦。他极度渴望来自他人的目光,这种渴望实在太过强烈,其程度已经超越了他曾经渴求过的任何一种享受,或者任何一种物质财富。

奥古斯都终于走出监狱的时候,已经是疾病缠身、垂垂老矣了,再也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了。世界依旧照着原样运转,大街小巷上,人们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散步的散步,沿街售卖的依旧是水果、鲜花、玩具和报纸,唯独没有人理睬奥古斯都。漂亮的女人们坐在配置一应俱全的敞篷豪华马车上,从奥古斯都身边飞速驶过,车尾扬起的尘灰扑面而来,落得奥古斯都全身都是。想当初,这些漂亮女人哪个不对他投怀送抱?他也曾听着美妙的音乐,喝着香槟酒,享受着类似的生活。

可是,当他过着那种富贵奢靡的生活时,可怕的空虚和孤独感总是压迫着他,令他感到喘不上气来;如今,那种难受的感觉反倒完全远离了他。当他为了暂时躲避烈日曝晒,不得不踏入某户人家的宅邸大门时;或者走到了背街的地方,进到哪家后院里讨一口水喝时,跟他交流、沟通的人在听他讲话时,总是显露出极其不悦且满怀敌意的神情,这点也令他感到颇为吃惊。要知道,在早些时候,同样是这样一群人,当听到他傲慢无礼又冷酷无情的话语之后,他们反而对他报以感激涕零的态度,两眼放光地回应他。如今,能够感受到每个人真实的目光,明白那些目光后面的真实想法,被那些真实的情绪所触动,奥古斯都反而感到无比愉悦。他爱孩子,经常看那些孩子在一起玩耍,并且目送他们去上学;他爱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坐在自家小屋前的长凳上,将干瘪的双手放在阳光下取暖。每当他看见年轻小伙子那满怀思慕的目光正追随着喜爱的女孩时;看见哪个下班回家的工人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时;看见某位模样十分体面、看起来很聪明的医生一言不发、神色焦急地坐在车里,心里想着自己的病人时;看见有个一贫如洗、穿着破烂的娼妓——她甚至对他,对这个被社会所抛弃的人,也展露出了友爱的态度——傍晚时分站在郊区的某根路灯柱下面等客人时:上述这些人,全部都是他的兄弟姐妹,每个人都拥有对自己亲爱的母亲以及相对较好出身的回忆,要么就有着对某个更加美好、更显高贵的人生目标的隐秘追求。在奥古斯都眼中,他们无论哪个都很可爱,无论哪个都值得去关注。他们的存在引起了奥古斯都的思考,而且,在他自己的内心感受中,并没有哪个人是逊色于他的。

奥古斯都决定去环游世界,他打算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他可以成为一个在某些方面对其他人有用的人,也可以向他们表达自己的爱意。眼下,奥古斯都不得不习惯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外貌已经不再能够让任何人喜欢了:脸颊消瘦得厉害,身上穿的衣服和鞋子是从一个乞丐那里找来的,就连他说话时的声音和走路时的样子,也根本不像以前那样富有吸引力了。孩子们都很害怕他,因为他有一大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从下巴上面长长垂落下来;穿衣考究的体面人不愿意靠近他,一旦来到他身边,就感到浑身不自在,觉得身上被弄脏了;穷人们也不愿意信任他,因为他在此地属于外乡人,他们担心自己本就捉襟见肘的食物会被他给抢走。如此这般,为了给别人帮上忙,他费了很大功夫,可说是吃力不讨好。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勤勉,学习了很多新东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到不气不恼。有一天,他看到有个年龄不大的孩子正在努力朝着面包房的门把手伸手,可惜他那只小手无论如何都够不着——这样的事情,他是肯定会去帮忙的。有时候,奥古斯都会遇到比自己还要穷苦可怜的人,比如盲人,或者下肢瘫痪者,每当这时候,他都会过去帮忙搀扶着,稍微陪他们走一段路,尽己所能令他们感到宽慰一些。一旦碰到实在帮不上什么忙的场合,奥古斯都依旧会愉快地将自己仅有的一点儿东西交予对方:一个爽朗、充满善意的眼神,一声如同来自亲兄弟般的问候,一个表示理解的姿势,以及让对方知道自己深感同情的表情。与此同时,他也学会了在闯荡世界的同时观察别人,了解他们希望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具体应该怎样去做,才能够令他们感到开心:有些人需要一声响亮的足以振奋人心的问候,有些人则需要能够令内心感到安宁平和的目光,还有些人需要所有人都主动避开自己,不要来打扰他。在这人世间,居然存在着如此之多的苦难,即便如此,人类也依旧能够感受到快乐——他每天都为此感到惊奇不已——每一份苦难的背后,必定存在着发自内心的欢笑;每一声丧钟敲响的同时,必定从某处传来婴儿的初啼;每一道难关、每一种卑劣行径,也必定对应着高尚的品德、绝妙的计策,以及一份慰藉和一抹微笑。

奥古斯都觉得,人类的生命被安排得十分巧妙。有一天,当他经过某个街角时,一群学校里的小孩子朝着他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这些小孩子的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显露出勇气、对生活的热爱,以及青春之美。因此,他们稍微捉弄一下奥古斯都,给他找找麻烦,对于奥古斯都而言,并不算是太坏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当奥古斯都望向商店橱窗时,或者俯身在水池中喝水时,看到里面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影子,那肉身已经是如此干瘪、如此丑陋的了。没有,对于奥古斯都本人而言,肉身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没有关系了。毕竟,让人们迷恋上自己,或者给众人施加压力,展示出飞扬跋扈的模样,类似这样的事情,他之前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如今,看着其他人在属于他们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努力奋斗,仔细观察他们在这一过程中的感受,比较他们在经历跟他曾经经历的同样的事情时态度上的异同,这些在奥古斯都看来,都是十分美妙的事情,能够令他精神为之一振。芸芸众生为了追逐各自的目标,竟会如此孜孜以求,投入如此之多的精力,在追逐的过程中,表现得又是那么骄傲,而且,还能收获那么多的乐趣,这些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一出精彩的舞台剧,令人拍案叫绝。

在此期间迎来了冬天,转眼又到了夏天,奥古斯都病了,在一间济贫院[40]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幸运的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安安静静、心怀感激地在济贫院里享受对穷人和社会底层人士的关注,看他们是怎样以百倍的坚韧,汇聚难以想象的力量与希望,勉力求生并战胜死亡的。在重病缠身的人们脸上,能够窥见毅力;在大病初愈的人们眼中,能够看到轻盈愉悦的生趣——这些都是十分美妙的事情。死者们那平静又肃穆的脸庞,也是极为美丽的。当然,那些既漂亮又纯洁的护士,她们所付出的爱护和耐心,比上述一切还要更美丽些。可是,现在就连这样一段美好的时光也走到了尽头,秋风吹起时,奥古斯都又开始了他的旅途,朝着冬天继续前进。然而,当他发现自己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仿佛没有尽头时,一种罕见的焦虑感攫住了他,因为他还有数不清的地方要去,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等着他去关注,等着他去凝望他们的双眼。可他的头发已经变得斑白;他的眼睛藏在泛红、染了病的眼睑后面,看起来像是在傻笑;就连他的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以至于在他眼中看来,这个世界的每一天都跟今天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即便是这样,他也感到心满意足,觉得这个世界美妙绝伦,值得去爱。

当冬天最终降临时,他来到了一座城市里。大雪肆虐,落遍了这里大大小小的昏暗街道。有几个很晚还没回家的顽皮孩子,正朝着奥古斯都这个徒步旅行者扔雪球。除了他们还在发出声音之外,周遭一切已遁入了夜间的沉寂。奥古斯都十分疲惫,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这里给他的感觉十分熟悉;继续走下去,又来到了另一条小巷,他母亲的那栋小屋,还有宾斯万格教父的小屋就在这里。两栋小屋低矮而老旧,被冰冷的积雪给包围着。教父的那栋小屋还有扇窗户正亮着灯,在这冬天的深夜里,辉映出红色的宁静的微光。

奥古斯都走过去,敲了敲门,只见那小个子男人迎了出来,一言不发,引着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暖和又安静,壁炉墙洞里,有一小缕明亮的火苗正在燃烧着。

“你饿不饿?”教父开口问道。奥古斯都眼下并不饿,于是,他便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你总归是累了的,对吧?”教父又问了一句,并将自己那袭旧皮草铺在了地板上。如此这般,这对老相识便一块儿蹲坐在了皮草上,肩并着肩,注视着那一缕火苗。

“你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教父说。

“噢,这趟旅程真是相当美妙。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我觉得有些累了。能在你这里睡一觉吗?到了明天,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可以的,你可以在这里睡一觉。另外,你是不是也想再看看天使之舞呢?”

“天使?噢,没错,如果我能再变成一个孩子的话,我肯定很愿意看的。”

“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教父又开始说了起来,“你现在已经变得这么英俊了,你的眼神又变得跟很久以前,当你的母亲尚且在世时一样善良又温柔了。你能够来看我,可真是一件好事。”

衣衫褴褛的旅行者坐在他的朋友身旁,明显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疲惫过,房间里舒适的暖意,还有那摇曳的火苗,令他感到神情恍惚,乃至于迷失在今夕与往日之间,失去了判断时间的能力。

“宾斯万格教父,”奥古斯都说,“我又不听话了,母亲现在正在家里哭着呢。你必须跟她谈一谈,告诉她,我会变回好孩子的。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会的。”教父说,“只管放心,她那么爱你。”

现在,那缕火苗已经快燃尽了。奥古斯都睁大睡眼惺忪的眼睛,注视着那一抹黯淡的红光,就跟多年以前自己还是孩童时一样。教父将奥古斯都的脑袋揽进自己怀里,就在这时,一阵优雅的满怀着喜悦之情的乐曲声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响了起来,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令人陶醉。与此同时,上千个发光的小精灵飞了过来,两两结伴,以伶俐的舞姿在空中互相盘旋、环绕,跳得是那么欢快,那么富有活力。奥古斯都观赏着、聆听着,面对这失而复得的天堂图景,关于童年时光的一切温柔记忆,也随之悉数展开。

依稀之间,奥古斯都似乎听到母亲正在呼唤自己。可他实在是太累了,况且,教父刚才已经向他许诺过,要跟母亲好好谈一谈了。当奥古斯都终于进入梦乡后,教父便将他的双手交叠起来,聆听他逐渐沉寂下来的心跳声,直到整个房间完全陷入黑夜。

(19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