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本地风光·附新界百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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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一切都得從《新界風土名勝大觀》編校出版後談起。

話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從蕭國健教授手中,得到吳灞陵藏書中的黃佩佳(以下尊稱黃公)遺著,其中有《新界風土名勝大觀》和缺五十四篇的《本地風光》影印本。雖然複印效果不佳,但已成為我們這些喜跑田野者的「秘笈」了。而大家對黃公的個人所知,都是來自吳灞陵或《庸社特刊》的片斷描述。皆因黃公的文章和庸社行友回憶記述,都從沒有論及黃公的家人。大家都懷疑黃公可能沒有後人,否則應在文章中看到一鱗半爪的。

可是,事實並不如此!

《新界風土名勝大觀》編校本出版後不久,我竟收到黃公後人、他的外孫葉世康先生來電。接到這個震撼性的電話,瞬間我想,藏在心底三十多年的謎團或將解開。

近二十年多來,研究香港史的朋友增加了很多。也有朋友希望或嘗試編校出版黃公的「秘笈」,最後都礙於種種原因而擱置,但是藏有黃公文章的朋友倒也不少。有一位馮佩珊小姐,她熱衷香港近代人物研究,有着過目不忘的本領。她以業餘的時間,蒐集有關幾乎黃公所有的文章,她亦認識黃公的遠房親戚,但也不清楚黃公有沒有直系親屬。我約了她與黃公後人一同見面。在他們珍藏黃公八十多年前的遺珍中,我們看到了黃公的照片,看到他在皇仁書隊的肄業證書,同時也有剪報集。更令我們最驚喜的是,竟有黃公百多張老照片的影集。雖然影集沒有說明文字,但都是黃公年輕時與友人在香港和廣東各地的合照。在眾多相中人當中,我們除了能辨認黃公與吳灞陵之外,其它景點和人物都一概未詳。

為了尋求答案,我們翻閱當年舊剪報和黃公發表的文章,竟發現這些照片,有部分曾在一九三二年庸社編輯的〈旅行周刊〉內文插圖所用,也有些在吳灞陵一九五一年的《香港旅行手冊》出現,故此很多照片的情節,都可按圖索驥尋回。於是,我們試從黃公與庸社的文章尋找,再從黃公後人聽來的點滴片斷,重塑「江山故人」黃佩佳先生的傳奇故事。

在《新界風土名勝大觀》的首篇中,黃公提及「獲交於吳子灞陵、黃子嗇名、趙子奔瀾等,三子皆活潑可喜,且為島中報界先達,私幸得共友,嗣而相約倡為旅行事,連翩裙屐,咸本刻苦耐勞以赴之,期鍛煉體格,振奮精神,故於新界自然界中,不知結下幾許山水緣矣。」黃嗇名因著有《球國春秋》為我們所熟悉,但我們卻從未見過他的照片。在馮佩珊小姐努力尋找下,在一九五五年由黃嗇名編輯的《香港學校總鑑》,得見他的照片,與當年相距不遠,這樣便解決了黃公論及的三子之二了。

趙奔瀾是誰?在網上找不到資料,後來我們看到了一九三七年《華僑日報》委派他去澳門創辦《華僑報》的消息。我是在澳門長大的,小學老師曾在澳門《華僑報》工作。我便用手提電話將或有趙奔瀾在內的圖片轉發給她,她馬上便能認出來。他去澳門後用了「斑斕」的名字,即〈旅行周刊〉發刊詞和很多文章的署名。他也是珍藏照片中常見的人物。

至今每個星期日仍有百多行友健步、踏進八十五周年的「庸社行友」,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行山團體。在庸社的創辦人當中,尚有與黃公同是公務員的黃賢修、布達才。這兩位老前輩,由於戰後是庸社的核心骨幹,所以認識他們的人也很多,我把照片給庸社老行友一看便認出來,當然戰前的黃嗇名與趙奔瀾,他們是不知道的。就這樣,黃公後人珍藏的相片在眾多朋友的協助下,相中的主要人物背景便基本弄清了。

統合已收集的剪報,黃公從一九二八年六月七日開始在《華僑日報》〈香海濤聲〉寫作開始,至一九四三年他回國失蹤的十五年間,黃公共寫下約六十多萬字的文章,其中主要專欄著作有:

一、一九三〇年五月至一九三一年二月〈本地風光〉二百餘篇

這專欄是黃公在《華僑日報》首次有系統「把本港的見聞,東鱗西爪,亂七八糟,寫一個暢快淋漓,不理三七廿一,想到就寫,隨隨便便,不拘束、不粉飾」。在寫到最後一篇時,他說:「現在著者有些麻煩,又不想擱至異日續編,故此暫和閱者告別,俟有機緣,或另撰別文來相見。」據黃公後人所述,可能當時黃公因遵母命結婚,故暫停寫稿。

二、一九三一年六月至一九三一年八月《琴寒館漫話》五十篇

黃公婚後,心緒平靜下來,他又在《華僑日報》用「隨筆的體裁,寫點範圍較廣的東西,像〈異地風光〉、〈時人軼事〉、〈電影批評〉、〈社會見聞〉及其它,也在行文之便,分別寫出來。」《琴寒館漫話》這五十篇文章是以香港境內和廣州為主題的。

三、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至一九三三年九月《額涼集》二百三十八篇

一九三一年,東北的「九一八」事變,令全國人民震怒。在吳灞陵眼中「他原是一個詩人兼學者,也是一個最愛國家、最愛民族的志士」的黃公,「聯想起南宋的歸宿,我的額就不禁涼起來,很悲忿、很激昂……本着“想到就寫”的宗旨,故沒論甚麼東面,也要在這裡發表出來。……來寫個性的觀感,使人生一切的創痕,得着一個深刻的印象」。這專欄集中對香港、新界、廣州的描述。由於圖書館藏的《華僑日報》〈額涼集〉有部分欠缺,而這些部分卻在黃公後人所存剪報與吳灞陵藏品中收錄了,互補之下,尚稱齊全。

四、一九三二年十二月至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南強日報》附刊的〈旅行周刊〉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四日,庸社在《南強日報》編輯了共五十期的〈旅行周刊〉,其時黃公因有〈額涼集〉專欄,故以「額涼生」和「江山故人」筆名,只撰寫文章十多篇。而〈旅行周刊〉的附照,大部分可見於黃公後人珍藏的照片中。

五、一九三五年三月至一九三六年四月〈新界風土名勝大觀〉三百二十九篇

一九三四年間,黃公因家事暫停寫作,至一九三五年三月,《華僑日報》編輯再邀「久不為文」的黃佩佳再寫專欄,他「抑亦藉此良機,為溫故之舉。因檢舊稿而增刪之,略加整理,條分縷析,並集年來旅行新界之聞見,參以新界書籍,著為較有系統之書,顏之曰〈新界風土名勝大觀〉。」此稿上年前已編校出版。

六、一九三七年六月至一九三八年二月〈綿綿孝憾廬隨筆〉一百零七篇

一九三七年二月,黃公母親病逝,事母至孝的他「百感攖心,中懷鹿鹿,久久不能為文事矣。茲以憂患之餘,稅廬人境,因顏曰“綿綿孝憾廬”,誌吾心之喪也。」

黃公在寫專欄期間,正值「七七事變」,使這位「不獨情鍾地理,興乎繫念河山」的黃公,更覺感懷憂時,令他在這專欄中,連續書寫了三十五篇〈抗戰詩話〉。

七、一九三八年五月至一九三八年七月〈香港新界百詠〉四十七篇

黃公在寫作撰稿十周年時,把訪遊香港新界十年間,仿古人的「百詠」體例,以詩詞歌詠的形式把香港的一百個景點,在《南強日報》以四十七期連載。其中第八十三詠的〈煙墩山」,一九五七年羅香林教授所編的《一八四二年以前之香港及對外交通:香港前代史》曾加以引用。

在完成〈香港新界百詠〉之後,因時局、工作及家庭問題,黃公較少撰寫專欄。一九三九年間他曾協助蘇子夏編《香港地理》一書(香港商務印書館已重刊),期間也有〈綿綿孝憾廬詩草〉等發表。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黃公又撰寫〈棉紅杏雨廔譚薈〉十九篇。一九四一年三月刊行《大嶼山游覽指南》,同年在《大風》半月刊發表〈大嶼山的東涌〉、〈九龍宋王台及其他〉等文章。其中〈九龍宋王台及其他〉在一九六〇年出版的《宋皇台紀念集》為吳灞陵所轉載,並在序言中更正他之前說黃公一九四五年回國說法之錯誤。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淪陷,在香港土生土長的黃公,無鄉可歸,只得與妻兒七人留居香港。他的後人曾聽說,當年曾有日軍上門調查,但最後禮貌而回。至於這時黃公的生活與工作狀況,則無從稽考了。

在一九四三年四月日治期間,黃公又在《香島日報》連載〈風簷絮語〉十五篇文章。他在刊頭中寫着:「滄桑故國,歷落情懷;夕照孤城,疏籬野火。指點龍津古渡,猶存鶴嶺殘碑,江山情重。我思柳州之文,風雨宵深,誰解樊川之醉。」但這些篇文章只是重覆昔日舊文,並沒有描述其在日治期間的生活情況。

令人不解之是,當年四月二十七日的〈風簷絮語〉第十五篇後,再沒見過他的文章。六月十二日,黃公突然賦文予他的堂弟,據其後人藏的〈絕命詩〉所云:

飛絮天涯見弟兄,江城盃酒故人情。

此生有恨都成夢,孤劍無儔始作聲。

別後湖山容我醉,異時身世看誰輕。

中原滿眼烽煙裏,豈獨神州掉臂行。

自題「民國三十二年六月十二日,將歸國,賦此留念,吾弟業榮、業昌。此人海蒼茫,不知再見何時。吾生茫茫,吾念茫茫,書此存念。但願吾中國人永為中國人也。歲在癸未之夏狂醉天南之九龍半島。黃佩佳印。」

就這樣,黃公拋下妻子兒女,據說是獨上廣州,最後音訊全無,他的家人也曾前往尋找,但也無功而回。一九四四年吳灞陵在報章上也說他失蹤了。香港重光後,庸社行友常有憶及黃公的文章,都只說他回國失蹤,但也從不提及有沒有照顧黃公後人之事。

我去年編校完《新界風土名勝大觀》後,本以為工作已告一段落,但與黃公後人聯絡後,得到他們的珍貴資料和提供線索,使更多有關香港戰前本土論述和庸社行友的歷史更為清晰。由於資料多了,我再遍閱黃公文章,看到年前在《新界風土名勝大觀》的序中所寫黃公的故事,確有很多不足之處,不過這些錯誤只能待《新界風土名勝大觀》重印再版時更正了。

這套《香港本地風光·附新界百詠》,是黃公遺著中,最具收藏與研究價值的文章。〈本地風光〉是黃公最早連載的文集,記述很多當年香港的本土掌故傳說。〈香港新界百詠〉可算是他最後論述香港風光的文集。從文章中,可看到黃公文筆的歷練轉化,對香港本土論述的寬敞情感空間。我們也可從這些文章,重構香港戰前的歷史碎片。

因香港商務印書館的大力支持和本書責編的協助,此書得以付梓。期間在蕭國健教授與郭少棠教授的鼓勵下,承蒙好友游子安教授與馬木池博士及眾多友好提供意見。更榮幸的是得到黃公外孫葉世康先生百忙中賜序,翔實的細說黃公不為外人所知的故事;而黃公孫女黃春華女士及她的弟妹們熱心襄助,並慷慨提供珍藏照片,都使本書編校、出版得以順利完成,在此謹致謝忱!

沈 思

丁酉年端午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