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遙遠的歸家路

在盛夏的公園裏，五歲的小藍和紫柔時而盪鞦韆，時而溜滑梯，兩人跑跑跳跳，滿頭大汗。玩得累了，小藍和紫柔跑到許媛身邊，坐在長椅上休息。

「咳咳……咳咳咳……」小藍不停咳嗽。

「媽媽，我想吃雪糕。」紫柔說。

「小藍的咳嗽還沒痊瘉，明天還要覆診，不要吃雪糕了。」許媛說。

「我沒有咳嗽，為什麼不能吃雪糕？」

「小藍看着你吃雪糕，她會很可憐，你陪陪她吧。」

「你陪陪我吧。」小藍模仿許媛的口吻說。

「哦。」紫柔不情不願地答應。

某個假日，許媛帶兩個女兒去童裝店，讓她們挑選喜歡的裙子。

紫柔在展示架左挑右選，選中一條墨綠色格子裙。她對許媛說：「媽媽，我喜歡這條裙子。」

「嗯，這條裙子很漂亮。」

小藍指着櫥窗說：「媽媽，我喜歡那條裙子。」那是一條紅底白點的波點裙，腰部有一個白色大蝴蝶結。

「嗯，這條裙子也很漂亮。」

店員把兩條裙子放在桌子上。許媛可困擾了，她和凌森本來想讓兩個女兒穿同款新衣拍照，沒料到她們選出的裙子不論顏色和款式都不同。

許媛對兩姊妹說：「我和爸爸想你們穿一樣的裙子，你們想要格子裙或波點裙？」

「我要格子裙。」紫柔說。

「我要波點裙。」小藍說。

兩姊妹把喜歡的裙子揣在胸前，不願意放手。

許媛看到紫柔穿着波點襪，對她說：「你也喜歡波點呢。」

紫柔望了望自己的襪子，點了點頭。

「上次，你說要買新顏色筆，爸爸買了給你，沒有買給小藍。這次，輪到小藍拿主意，我們買波點裙好不好？」

「好呀！」小藍高興得跳起來。

小藍的顏色筆還沒用完，凌森才沒有買新的給她。紫柔並不討厭波點裙，只是更喜歡格子裙。她無奈地答應了，依依不捨地看着店員把格子裙掛在展示架上。

隔天，凌森和許媛讓雙胞胎穿上新買的波點裙，一家人到公園拍照。後來，凌森一時興起，幫兩姊妹綁了雙馬尾，看起來更像雙胞胎了。紫柔覺得自己綁雙馬尾不好看，小藍卻很高興變得和妹妹一模一樣。

兩姊妹自小感情要好，父母都很疼愛她們。只是，在紫柔小小的心靈裏，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我總是要遷就小藍？

有個晚上，父母在房間吵架，六歲的紫柔站在房門外，從門縫窺看房間，無意中偷聽到他們的對話。

凌森憂愁地坐在牀邊，許媛站在他前面，垂下的手握着一個相架，裏面是紫柔和小藍的合照。

「你打算怎麼辦？」凌森幽幽地問。

「我們一人帶一個小孩。」許媛說。

「兩姊妹感情很好，你怎能忍心要她們分開？」

「我已經想不到其他辦法了。」

「我做不到從她們之間二選一啊！」

「好吧，小藍留下來，你帶紫柔走。」

之後，凌森只是抱着頭哭泣，沒有再說話。

世上是有毫不猶疑捨棄女兒的母親。

那個晚上，紫柔黯然心碎，初次感受到被親生媽媽遺棄的痛。

原來，總是要遷就小藍的原因，就是媽媽只愛小藍，不愛她。

當年，凌森帶着紫柔離開凌家，紫柔只是捨不得小藍，對許媛沒有絲毫留戀。她很想快些長大，可以過獨立的生活，不必再倚靠父母。

＊　　　＊　　　＊

窗簾在微風中輕輕擺動，風裏滲着絲絲寒意。

紫柔張開眼睛，剛才不是做夢，而是回憶。最近，她時常想起童年時，和小藍一起生活的片段，每個畫面都帶着淡淡哀傷。

紫柔掀開被子，坐在放在地板的牀墊上。「蝶舞傳說」合照、芭蕾舞衣、拳套、運動袋逐一映入眼簾。紫柔的行李箱放在房間角落，散發出沉穩而孤寂的氣息。

房門「嘭」的打開，千晴探頭進來說：「早餐做好了，你快去梳洗吧。」

「嗯。」紫柔把被子和牀墊摺疊起來，整齊地放在牆角。

十二月二十六日，紫柔和許媛在巴黎的公寓發生衝突，紫柔說出當年偷聽到父母對話的事。她哭着衝出公寓，跑到街上後，沿着塞納河奔跑。直至再也跑不動了，她才在河畔坐下來。

小藍、阿匠和弘司分頭找紫柔，但最後找到她的人是凌森。紫柔不曾這樣出走過，凌森憑直覺估計女兒應該會去遠離人羣，視野廣闊的地方。蒙馬特太遠了，他於是沿着塞納河畔找她。

凌森見到紫柔時，她已經沒有再哭了。紫柔以為凌森會提起往事，誰料他說要等她冷靜下來，一家人到齊才會在家裏交代一切。

「紫柔，我們多留一星期，去普羅旺斯探望老朋友吧。」

很久沒試過即興的旅行，凌森和紫柔在當天出發去普羅旺斯，其他人則依照原定計劃回程。

但是，凌森因工作關係，四天後便離開了。紫柔在開學前夕才獨自回去。雖然心情已經平伏了，但紫柔仍然不想回家。她得到姚爸、千晴和凌森的同意，暫時住在千晴家裏。

餐桌上有三碗番茄牛肉通心粉，姚爸坐在餐桌前看報紙，紫柔向姚爸打招呼後，在他對面坐下來。

「我家早餐通常吃熱粉麪，你會不會吃不慣？」姚爸放下報紙，問紫柔。

「不會，我不偏食的。」

「你今天去不去上學？晴晴有兩套校服，雖然你穿起來可能有點大。」

儘管紫柔是為了今天上學才回來，但想到會在學校見到許媛，她卻猶疑了。

請假一天好嗎？還是下午才去舞蹈室練舞呢？

「大家很久沒見過你，當然要上學啦。」千晴從廚房出來，端出第四碗番茄牛肉通心粉。

「還有人會來嗎？」姚爸問。

「叮噹！」聽到門鈴聲，千晴前來開門。

「喲嗨！姚爸早晨！千晴早晨！」小藍背着兩個書包，提着一個大袋子來到姚家。

「原來是你，哈哈哈！」姚爸發出宏亮的笑聲。

「紫柔，我很想念你啊！」小藍摟着紫柔喊。

「對不起！」

「我把你的校服和書包都帶來了，我們一起上學吧。」小藍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當然啦，我是姚家的大廚。」千晴抬起下巴說。

「你們快吃早餐，再說下去便會遲到了。」姚爸催促道。

「我不客氣啦。」小藍趕快把通心粉送入嘴裏。

再一次，小藍不徵求紫柔的同意，拉着她去不願意前往的地方。

不過，說也奇怪，小藍一現身，紫柔再也沒有猶疑了。

她喝一口番茄湯，暖意滲入心裏，有種安心的感覺。

＊　　　＊　　　＊

午休時間，在上課前半小時，「蝶舞傳說」齊集在日光樓的舞蹈室，圍成一圈坐在地上。

既然阿匠和弘司都知道小藍和紫柔是雙胞胎姊妹，這件事就沒必要再隱瞞下去。從巴黎回來後，小藍向同伴傾訴，把家裏的事都說出來了。千晴、瑞雪和可可先是驚訝，再細心想想，才發現不是完全沒有端倪，只是她們沒留意。

「我一直瞞着大家，對不起！」紫柔鄭重地向同伴道歉。

「每個人都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尤其是家裏的事，說也說不清。我們不是小朋友，才不會生氣。」千晴說。

「我們一直沒發現也夠笨了。」可可自嘲道。

「我成功保守了秘密，是不是很厲害呢？」小藍笑嘻嘻地問。

「這不是值得誇耀的事情吧。」弘司沒好氣地說。

「最神奇的是小藍竟然是姊姊，你哪有姊姊的模樣？」瑞雪說。

「我比紫柔早出生五分鐘喔。」

由於時間和氣氛不對，弘司和紫柔沒有向同伴說出正在交往的事。兩人都有共識，等日後有機會才向大家交代。

「你為什麼投靠千晴？來我家也可以呀。」瑞雪說。

紫柔不是隨便下決定，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可是若要說出箇中原因，恐怕會令千晴太難受。紫柔垂下眼睛，不知道怎樣解釋才好。

「因為我家沒有媽媽，少了容易牽動情緒的顧慮。」千晴說。

「真的嗎？」小藍問。

紫柔默然點頭。

千晴在這方面很敏感，十分明白紫柔的心情。

「我和爸爸都不介意。現在說清楚，你住下來就不會尷尬了。」

「謝謝！」

「許校長怎麼樣？」可可問小藍。

「媽媽心情不好喔，她做菜比以前難吃得多了。爸爸要為畫展趕工，很少回家做飯。你們不覺得我瘦了嗎？」

所有人一致地連連搖頭。

「就算許校長做菜多難吃，你都會全部吃掉，這樣是不會變瘦的。」瑞雪戳了戳小藍的小肚子。

「紫柔，你有什麼打算？」可可問。

「我暫時還不想回家。」

「你不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嗎？」瑞雪接着問。

「姑勿論是我誤會了，或是背後另有苦衷，都不會改變她拋棄我的事實。」

「你不能原諒媽媽嗎？」小藍問。

「對不起！我不像你寬宏大量。」

小藍瞇細眼睛，摸着下巴，喃喃地說：「究竟有什麼方法可以令你回家呢？」腦筋一轉，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呀！」

「你休想以許校長生病做藉口騙紫柔回家。」阿匠說。

「天啊！你是幽靈嗎？怎會突然現身？」弘司怪叫。

小藍的想法被看穿了。她扁一扁嘴，摸着下巴，喃喃地說：「還有什麼方法呢？」腦筋再轉，她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呀！」

「就算將主角換成Sam，紫柔也不會上當的。」

小藍的想法再次被看穿了。她挑戰阿匠：「男班長，你有什麼好方法？」

「女班長，不是由你想出來的都是好方法。」

弘司交替互望小藍和阿匠，他從沒接通過小藍的思路，搞不懂兩人的獨特溝通方式。

「如果你和姚爸不方便，我再找爸爸商量一下。」紫柔對千晴說。

「睡公主常常來我家過夜，沒有不方便。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Sam去了巴黎旅行，工作進度落後了很多。六月要舉辦畫展，他還有很多油畫沒畫好。你不要再為那些小事妨礙他畫畫。」阿匠說。

「咦，你怎會知道爸爸的工作進度？」小藍好奇地問。

「嘿，你以為我是誰，哪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下個月考畢業試，你知道考什麼題目嗎？」

「溫習啦，懶惰鬼！」阿匠敲了敲小藍的頭。

即使紫柔多麼不想見許媛，還有半年才中學畢業，她不能一直在外面生活，遲早都要回家。可惜，歸家的路太遙遠，腳步太沉重。

兩年前，紫柔由外國回到這個城市，再次在舊居生活時，也有相同的感覺。

終於明白了，這種猶疑的感覺叫害怕，害怕踏出腳步後，要面對比現狀更不堪的境況。

但是，什麼都不做，是不是就會比現在幸福呢？

還是，什麼都不做，失去的反而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