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霍布斯

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1679）是17世紀的英國哲學家，他生於英國的動盪時期，當時英王查理一世堅持君權神授說，並且加強宗教的控制，觸發了1648年的清教徒革命，導致內戰，清教徒領袖克林威爾打敗了查理一世，實施了10年名為共和的獨裁統治。克林威爾死後，國會迎接流亡的查理二世回國復辟，霍布斯曾是查理二世的數學老師，跟保皇派人仕關係密切，雖然他致力建立強勢的君主制，可是他的契約論跟官方的君權神授對立；也由於他主張君主專制，所以亦不受改革派的歡迎，可謂兩面不討好。

雖然霍布斯的思想不為時代所接納，但他卻是英國第一個有系統的政治思想家，具有不可忽視的地位。霍布斯代表作有《利維坦》，這本書主要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討論人性，第二部分是討論國家的本性。雖然17世紀的英國陷於內戰，但從更廣闊的時代背景看，這是一個理性的時代，近代的自然科學興起，自然科學家人才輩出，例如哥白尼、開普勒、伽利略及稍後的牛頓，由於自然科學的巨大成就，就連哲學界和文化界都受到它的影響，形成了自然主義的思潮，很多哲學家都想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來探究人性，霍布斯就是其中的表表者。

1　人性論

霍布斯以科學實證的進路來研究人性，即從現實對人的觀察中建立自己的理論，他發現人的所有行為都是受情慾所驅使，善惡（非道德意義）也就是由情慾來定義。傳統哲學家認為人有意志，可以控制自己的慾望；但霍布斯反對這種說法，他認為意志不過是人用理性考慮行為的各種後果之後所出現的愛惡。

在慾望的驅使下，加上資源有限，人不免會你爭我奪。霍布斯這種對人性的看法可以稱為性惡論，在他之前，意大利的馬基維利，及中國的荀子和韓非都有類似的看法。馬基維利對人性惡的描述更是十分露骨，自私、貪婪、無恥、卑鄙、虛偽、反覆、忘恩負義等等，唯有強權才能維持社會秩序。

但霍布斯跟之前諸位有兩點不同，第一，霍布斯是從唯物論的角度去解釋人的行為，他受當時伽利略的科學思想影響。根據伽利略的「物質恆動定律」，物體是恆常運動，我們需要說明的是為什麼物體會停下來，這是一種跟亞里士多德完全不同的新觀點；霍布斯認為，慾望正是心中朝向某一目的的運動。第二，他對人類爭鬥的原因有更深刻的探討。霍布斯指出，除了爭奪利益之外，懼怕別人傷害自己，及要令人欽佩自己，也會引起人與人之間的爭鬥。換言之，爭利、猜疑和虛榮都是爭鬥的原因。霍布斯更指出，為了保存自己的利益不受傷害，人需要不斷追求權勢，至死方休。

在自然狀態中，資源相對稀少，而人這種自私自利的本性就更加表露無遺，所謂「自然狀態」就是指未有國家和社會之前的人類境況。霍布斯認為，在自然狀態中，人的所有行為都是為了自我保存，他稱之為自然權利，這時候尚未有道德和法律，人的行為不受任何約束，這就是霍布斯所講的自由。在自然狀態中，人不但是自由，也是平等。平等指的是人在智能和體能上都是差不多，即使是弱者，也有能力殺掉強者，例如趁他睡覺時下手，或者合謀殺掉他，所以在自然狀態中，誰也不會佔便宜。由此可見，自然狀態是一種人人處於各自為敵的戰爭狀態，充斥着欺詐和暴力。在這種狀態下，固然沒有所謂道德或不道德，也沒有法律，人只是根據自己的慾望行事。人既然不能和平共處或互相合作，文明自然也沒法出現；而人則只有活在恐懼、孤獨、貧困的原始狀態中。

2　自然法

幸好，人除了自然慾望之外，還有理性，所以人會思考，找出滿足慾望的最好方法，為了脫離這種對所有人都不利的原始狀態，為了實現更多的慾望，為了長遠的利益，人必須互相合作，建立社會，遵守某些規則，這就是道德的來源。

霍布斯認為，人的理性會發現一些普遍的規律，即自然法，總共有19條，那就是道德和法律的基礎，其中最重要是頭三條。第一條自然法的要點是人應該努力達致和平，因為只有在和平的環境下，人才可免於暴力的傷害，這樣就有合作的條件。第二條自然法說明為了達致和平，人會協議放棄為所欲為的自由權利。第三條自然法說明人必須遵守訂定的契約，換言之，道德的根據就是契約。我們可以將第三條自然法看成是最終的道德原則，至於第三條之後的自然法，則是一些具體的道德規則。無論是自然權利和自然法，都是為了自我保存；不過，自然權利是我們的自由，而自然法則是限制我們的自由，亦只有限制人的自由，人才可以過更好的生活。

國家成立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使契約生效，因為沒有制裁違反道德或法律的人，契約就沒有實質意義。換言之，國家的權力是來自人民的同意。所以霍布斯反對亞里士多德說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因為人是透過契約來建立社會。人不像蜜蜂和螞蟻，天生就會合群，因為人會為了榮譽和尊嚴而不斷相爭，只有刀劍的盟約人才會遵守。

3　君主專制

我們放棄在自然狀態中為所欲為的權利，將權力轉讓給國家，這就是國家的主權，由國家根據自然法制定法律，無論主權者是誰，都擁有絕對、永久和至高無上的權力。要注意的是，訂立契約的是人民相互之間的事，主權者不是立約的一方，所以主權者不受契約的約束，也不受法律的限制。何以國家必須擁有絕對的權力呢？霍布斯認為，由於人的自私本性，所以必須有絕對的權力，人民出於恐懼才會服從。霍布斯將國家比喻為利維坦，利維坦是聖經記載中的巨獸，人根本不能對抗這樣的巨獸，只有臣服，利維坦的意象正是絕對的恐懼。人放棄自由，服從國家，得到的是安全的保障。

雖然霍布斯主張國家擁有絕對的權力，但不一定是君主制，因為主權也可以屬於議會。當然，事實上霍布斯是主張君主制，他認為君主制最能保障安全，因為第一，主權者利益跟公益一致，君主的富強榮譽是由人民的富強榮譽而來；第二，政策能夠有效執行，政策由君主一人決定，既省時有效又一致，不像議會，議員常因利益衝突而致意見不一。

霍布斯主張君主專制，但反對君權神授，除了契約這個理由之外，另一個理由就是君權神授的說法會導致一國之內有兩種權力：政權和教權，某個意義下講，英國內戰就是這兩種權力的衝突，而整個中世紀其實也是政權與教權之爭的歷史，《利維坦》有很大的篇幅是討論政權與教權的問題。雖然霍布斯是唯物論者，但並不反對宗教，他反而認為宗教信仰有維持統治的工具價值。

既然國家的權力是來自人民之間的契約，如果有人不同意的話，那又如何呢？霍布斯認為，應該少數服從多數，不服從的人要被放逐，契約一旦達成，也會延續到後代。主權既然是永久，也即是不容推翻，這裏霍布斯似乎是在譴責當時的革命。但霍布斯又說，如果國家不能保障人民安全的話，人民可以選擇不服從，改投另一個主權，究竟他是指人民有權離開，投奔另一個國家，還是指人民有權推翻政府呢？如果是後者的話，似乎又跟主權是絕對和永久之說有衝突。

4　對霍布斯的批評

對霍布斯的批評有很多，以下主要涉及他對道德和人性的看法，及其君主專制的問題。

對霍布斯來說，道德有着重要的功能，就是維持社會秩序。沒有道德的規範，人就會在自然狀態中互相爭奪和殺害，這對誰都沒有好處，於是人會運用理性，訂下一些協議（即道德規範），讓大家在安全的環境下互相合作，實現個人的更大利益，道德的根據就是契約。

但問題是，如果道德只是一種協議，真正的目的是自利的話；那麼當我們違反道德可以獲得更大的利益，又確保沒有被人發現的話，我們為什麼還要遵守道德呢？就像柏拉圖《共和國》一書中牧羊人的故事，牧羊人無意中得到一隻可以令人隱形的指環，於是就起了惡念，利用指環的力量，引誘皇后，謀害國王，奪取其王位。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但由於有外在的制裁，才不敢妄動；然而，一旦有方法避開制裁的話，人的慾望就會爆發。

雖然很多人會認同霍布斯對道德的解釋，而事實上道德也有維持社會秩序的功能；但如果道德只是一種實現個人利益的工具，就不能解釋那些捨己為人的行為，我們也不會贊賞這些行為。由此可見，道德除了維持社會秩序之外，還有更積極的意義。霍布斯只看到道德的工具價值，這是受其人性論的局限，不明白道德的自強意義。即使人的行為是受情感和慾望所推動，但人的情感也不完全是卑劣的，也有高尚的一面，霍布斯以為人性是自私自利這個結論不過是以偏概全罷。

既然霍布斯認為人性是自私自利，但君主不一樣是人嗎？君主擁有絕大的權力，又不受道德和法律的限制，那不是很容易產生暴君嗎？但霍布斯認為，即使被暴君統治，也好過生活在人人為敵的自然狀態。霍布斯的問題跟韓非一樣，是受到當時現實環境所局限。韓非生活於戰爭頻繁的戰國時代，所以他認為只有建立君主集權，才能夠維持社會秩序；而霍布斯則經歷英國內戰，對國家滅亡之危深感恐懼，太過重視現實令他們只看到君主專制這條出路。然而，以為只可以在君主專制和自然狀態兩者選擇其一，在思方學上正犯了假兩難的謬誤。

也許在戰亂的時代，我們的確需要一個強權的國家才能夠生存，但權力高度集中又必然會出現濫權和腐化，權力制衡才是更加重要的問題。霍布斯提出國家權力來自人民的同意，這是他的貢獻；但權力制衡和政權轉移的問題，則要交給更偉大的洛克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