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修罗地狱在人间(三)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出,擦着胜三郎的鬓角,钉入他身后一名饥民的肩膀。与此同时,胜三郎手中未出鞘的武士刀划出一道弧线,打在了一个向他攻击的饥民的颧骨上。
“靠!”
赵新的后背唰的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实在太悬了!他扣动扳机的时候,胜三郎和中箭的饥民还差一米多远,完全没料到前者会突然向后退。
另一边的胜三郎也是惊出一脑门冷汗,不过他却以为赵新的箭术相当了得。于是将面前的一个饥民打倒后,高声道:“多谢相助!”
赵新正要答话,身边的久藏却抬手指向山坡,急声道:“殿様,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之前被打跑的饥民又回来了,而且人数更多了,就像雨后疯长的蘑菇。终究,他们对“食物”的渴望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毕竟,死于刀箭之下只是顷刻,撑死了拖个半天一天;可死于饥饿却要拖上十天半月甚至更久,其痛苦堪比凌迟。
赵新迅速给狩猎弩上好弦,装好箭,对先前救出来的那个年轻男子道:“能走吗?”
年轻人虚弱的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来,但双腿明显还在发抖。志乃见状,不得不架起他的一只胳膊。那人瘦得几乎只剩骨头了,轻飘飘的就像一根树枝。
“我走前面,利吉你们紧跟着我。久藏,你负责断后!”赵新说罢,他又朝山坡上的胜三郎大喊了一句:“武士!跟我们去番所!”
久藏闻言不由一怔。他之前就是被那个添嶋源八郎带着番所里的足轻抓回来的。
赵新看出了他的担忧,解释道:“天色太晚了,往回走,咱们肯定要在山里过夜。到时候这帮家伙偷袭怎么办?放心吧,一切有我,这回谁也抓不走你。”
其实自从遇上这群食人者,他心里就有个隐约的猜测,只是没有证据,说出来也没人信。
久藏摇头苦笑道:“俺的命是殿様救的,去哪俺都跟着。”
说话间,胜三郎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别看他和饥民游斗时游刃有余,实则极耗体力。那帮家伙知道赵新不好惹,就转而围攻他。再这么打下去,非得累死。是以就算赵新不招呼,他也要跑过来汇合的。
直到这时,赵新才看清胜三郎的模样。颌下无须,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看上去也就20岁左右。至于身高,也就刚到自己的肩膀,差不多就是一米五,低头俯视的那种。
反观胜三郎,赵新的身高太有压迫感了,以至于他都忽略了对方那身奇怪的穿着。
他从没见过这么高的人,即便是在人口百万的江户,也从未遇到过。只听说在长崎那边的红毛人比较高大。
事实上,别看另一时空的现代荷兰人个个人高马大的,可在十八世纪末,荷兰男性的平均身高仅为165厘米,跟带清那边的男性平均身高差不多。
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靠着几百年的殖民掠夺积累的财富,荷兰建立了完善的医疗保健体系,再加上政治改革促进贫富差距缩小,普通家庭也可以享受丰富的奶制品,使得身高蹭蹭猛长。
震惊归震惊,可身为武士不能失礼,呼哧带喘的胜三郎微躬致意:“在下胜三郎,多谢相助。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先离开这里再说。“赵新没时间客套,他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食人者慑于他的凶猛,暂时不敢围上来,但那些血红的眼睛仍在树丛间闪烁,像黑夜中的狼群。
一行人沿着驿道快速向南行进,很快就来到了矢立峠的番所。因为附近的温泉有好几处,所以此地又被称为“汤之泽口”。
赵新其实来过这里,只不过是另一个时空残留的遗迹。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完全体。
整座关卡的主体是一道由青色条石垒砌的城墙,差不多有两丈高、六尺厚,横亘在狭窄的山口间。在墙体靠西的位置有一个圆拱形的门洞,供行人车马通行,门洞另一边就是佐竹家的秋田藩。
弘前藩的番所位于门洞东侧的一处空地上,占地差不多有四百多平米样子,背靠石墙,三面是近两米高的木制栅墙,大门开在西侧,正对着驿道。紧闭的门扇上,绘着津轻家的家纹--杏叶牡丹。
“阁下稍候,我来叫门。”胜三郎举步上前,高声道:“吾乃幕府旗本胜曹淓之子,胜元良!里面可有人在?”
门内无人答话。他又喊了一遍,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木栅墙上挂着几片破烂的布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就像招魂的幡。
胜三郎有些恼火,正要上前捶门,里面却传来响动。应该是有人正在搬门闩。
“吱呀”一声,厚重的松木门开了。问题是门后露出的那张脸,却令胜三郎如同见了鬼一样,整个人都毛了。
他不自觉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除了那个被救的人,其他两男一女的脸上都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等他再转回头,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你,你怎么进去的?”
赵新瞟了他一眼,对众人低声道:“快进来!都别说话!”
等所有人都进了门,他轻手轻脚的将门闩好,又从门边拿了根手臂粗的木棒,当做了顶门棍。
胜三郎正要说话,就见赵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示意众人凑上前。随后轻声道:“这里有人。”
众人都是一惊,随后立即醒悟,番所里要是没人,大门是怎么闩上的?
等四下再一打量,发现番所内一片狼藉,显然经历过一场骚乱。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和衣物碎片,左右几间屋舍的障门破破烂烂,被推倒了好几处,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空空荡荡,根本藏不住人。
“武士,这院子里有地窖吗?”
胜三郎茫然的摇了摇头。他又不是弘前藩的藩士,哪会知道这个。
“你们知道吗?”赵新又将目光转向利吉和久藏。
久藏也是摇头,反倒是利吉轻声道:“殿様,西北角库房的左侧有个存放腌菜的地窖。”
他之前给藩里服差役的时候,曾往这里运过粮食。
赵新点点头,随即示意利吉和志乃守着被救的男子,让胜三郎和久藏跟着自己。三人蹑手蹑脚的七绕八绕,终于来到了西北角的库房前,看到原本紧闭的库房门大敞着,里面空空荡荡。
地窖的盖子很快就找到了,两尺见方的木板,上面还有个铁环把手。然而当久藏拉动铁环时,居然纹丝不动,显然是从里面锁上了。
赵新更加确定人就藏在下面,于是摆了摆手,示意久藏不要再拉。
就在他打算找个背人的地方,把大斧子取出来,打算劈开地窖盖子的时候,胜三郎突然大声道:“里面的人听着!本官乃津轻藩藩士山口彦兵卫,奉家老森冈主膳之命,专程来此。番所外的贼人已被尽数斩杀,尔等速速打开地窖门!”
地窖里没人答话,可趴在门板上的久藏却听到了女人的隐隐哭声。过不多时,就听地窖里面有个男子大声道:“求大人饶命!我等皆是良民!藏身于此实在是不得已!”
十几分钟后,一群从地窖里爬上来的饥民慑于赵新和久藏的刀锋,全都蹲在了库房前的空地上,双手抱头,瑟瑟发抖。他们一共是六个人,三男二女,还有个六岁的男孩。
赵新让久藏进地窖检查,他担心这些人也是食人者。好在后者很快就检查完了,地窖里没有尸体,只有半坛子腌萝卜。
当盖子打开的时候,一股烂萝卜味熏的赵新直翻白眼。再定睛一看,都长白毛了。他没好气的道:“扔了扔了。”
此言一出,地上蹲着的一个男子连忙跪地哀求:“不能扔,扔不得!小人们就是靠着它,才活过这些天!”
从爬出地窖的那一刻起,五个成年人就知道被骗了。奈何赵新三人都有武器,而他们拢共就一把斧子。虽然胜三郎一再解释自己真是江户来的武士,可看他们的表情,显然是不信的。
还是因为方言不通,审问的事只能交给久藏。面对明晃晃的长刀,几个人交代他们来自黑石藩,在这里已经躲了两天了。
黑石藩是弘前藩的支藩,位于青森城西南,弘前城往东偏北的位置。石高四千,现任藩主叫津轻宁亲。因为藩城的外墙是黑色的,又被称为“乌鸦城”。
之前哀求赵新的那个男人名叫万造,是个木匠,斧子就是他的,男孩则是他儿子。另外两个男人一个叫茂助,一个叫虎吉,他们之前都是跟着万造盖房子的杂工。两个女人里,一个是万造的老婆,叫阿咲;另一个是茂助的老婆,叫阿穗。
他们六个人是前天抵达番所的,最开始有九个人。原想着是去秋田藩,结果还没到关口,就被劫道的食人者杀死了三个。其余人慌不择路,跟着万造一家跑进了番所避难。没成想番所里驻防的足轻和藩士全都没在,屋舍又破烂不堪,只好躲进了地窖,晚上才敢出来。
那坛腌萝卜是他们在厨房发现的。可能是因为坏了,驻守在此的藩士和差役撤退的时候便没有带走,反倒成了他们的救命之物。
赵新不敢轻易相信五个成年人的言辞。他趁人不注意,取出一把塑料捆扎带,和久藏一起,把他们的双手都捆上了。这才押着他们去往前院。万造六岁的儿子虽然吓得哇哇大哭,却也不敢乱跑,只是扯着母亲的衣袖紧跟着。
胜三郎见状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本想开口劝说一二,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驿道上的凄惨和惊悚场面他是亲眼见过的。谁知道这五个家伙是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光吃腌萝卜?万一跟那些食人者一样呢?
把人都带到前院的一间空屋内,赵新让久藏看着,自己来到大门边,顺着缝隙警惕的观察外面的动静。天色渐暗,外面的树林中隐约可见晃动的黑影--那些饥民并没有放弃,只是暂时退却了。
“把那些破门破家具都拿过来,用斧子劈了,把火生起来。“赵新吩咐着,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明天一早再想办法离开。“
久藏和利吉立刻行动起来,很快就将一些破柜子破障门拿了过来,用万造的那把斧子将其劈成了一堆破木头。志乃和那个虚弱的被救者也来帮忙,重活干不了,帮着搬柴火还是没问题的。
很快,一堆篝火就升了起来。
直到这时,赵新的精神才松弛下来,疲劳感如潮水涌来,眼皮直打架。好在很有眼力见儿的志乃找了个木桶,在番所内的水井打了水;冰冷的井水扑在脸上,瞬间驱散了倦意。
该吃晚饭了。久藏和利吉夫妻都将目光落在了赵新身上。
至于胜三郎嘛,他怀里其实有两个饭团。关键是两个饭团根本不够这么多人分的,分了也填不饱肚子,填不饱肚子就没力气和外面的食人者厮杀。
正当他低着头陷入天人交战之时,火光下人影晃动,转头一看,发现斜对面坐着的那个奇怪的家伙从背包里取出了几个亮闪闪的东西,以及几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一分给了三名手下。
“每人一个罐头,饼干每人一包,吃完不够再跟我要。今天要轮流守夜,大家放开肚皮吃。”赵新说完,又拿出了两份食物,吩咐道:“志乃,这份给武士,这份给那个人。”
志乃接过东西,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殿様,那些人要不要也分些?”
赵新迟疑了片刻,说道:“咱们先吃。呆会儿再给他们。”
“是。”
胜三郎好奇的从志乃手中接过两样东西,刚一入手就觉得非同一般。左手是一个亮闪闪的扁方金属盒子,仅有巴掌大小,四周圆润光滑,沉甸甸的,不知做什么用的;右手里是一包不知是用什么“纸袋”装着的浅褐色小圆饼,约莫有数十枚,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好像是某种食物。
令他感到无比惊诧的是,“纸袋”居然是透明的!
胜三郎一脸困惑的问道:“这......这是什么?”
“这个是罐头,这个是麦饼。面饼的袋子这里有个缺口,您从这里撕开就好。抱歉,您应该没吃过罐头,我来帮您打开。”
志乃说罢,便拿起了胜三郎手中的罐头。后者这时才注意到金属盒子的一面有一个奇怪的拉环。而当志乃抠起拉环,非常轻松的就打开了罐头时,胜三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这是什么肉?!”胜三郎震惊的差点一头栽倒。
金属盒子里居然是红彤彤的肉块,泡在油脂里,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闻一下,香气充斥鼻腔。
志乃抿嘴一笑,说出了一个令胜三郎感到非常陌生的词--マグロ。
“マグロ?是什么?”
志乃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赵新见状走了过来,想了想,用手里的弩箭,在地上写了个“鲔”字。
哦,胜三郎原本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心道原来是鱼肉!
“慢着!这个字应该读作‘shibi’嘛,‘maguro’是什么?再说这种鱼也太不吉利了,他怎么吃这个啊?”
别觉得胜三郎大惊小怪,要知道在十八世纪的江户时代,金枪鱼在日语里的发音还是读作“shibi”,而且因为和“死日”谐音,被认为是一种不吉利的下等鱼,卖价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几乎白送。比如在另一时空售价昂贵的大腹和中腹,直到二十世纪初期都是下等货,寿司店都不爱要。
而要说江户时代什么海鱼最贵,鲷鱼才是当仁不让。
好奇之余,胜三郎接过罐头,用手指小心翼翼的捏了一块肉放进嘴里,随即眼睛一亮:“味道......居然很不错!”
他将罐头放在地上,撕开了饼干袋子,拿出一块塞进嘴里:“唔......这可比饭团好吃多了!我在江户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点心!”
他这边慢悠悠的品尝,而其他几人都是狼吞虎咽的吞食。之前被救的那个年轻人更是风卷残云,转眼一袋饼干和一盒鱼肉罐头就下了肚,连罐头里的油脂都舔得干干净净。火光映照之下,他那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非常感谢!要不是大人的慈悲,小人活不过今天。”年轻人跪伏在地,冲着赵新不住的磕头。很快脑门上就渗出了血痕。
赵新没有直接跟他说话,而是和旁边的利吉耳语了几句。随后利吉就操着一口津轻方言,问道:“殿様让我问你,叫什么?哪的人?怎么会成那个样子的?”
“小人名叫平太,乃是五所川原村人氏......”
平太,农民出身,自幼父母双亡,被叔父收养,原本是青森一家杂货店的伙计。
之前在七月十九日的时候,青森和鲹泽町等地不是发生了“停止廻米”的暴动么?平太就是参与者,这货动手将一个囤积大米的商人打了个头破血流,还伙同他人抢了几俵米。到了八月间藩厅算总账,他被点名缉拿。
町里没法呆了,平太就扛着分得的半俵米,偷偷逃回了乡下老家,躲进了叔父家里。
八月间,青森地区迎来了秋收,但是情况非常糟糕,包括平太老家在内的各村庄颗粒无收。其他地区的收成仅有往年的十分之一,个别收成最好的村庄也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而且不光是大米,连瓜果蔬菜都歉收的厉害。
不过奇怪的是,苹果树倒是结了不少果子。
多亏平太带了米回来,他和叔父一家就靠着这点主粮,再兑点苹果和野菜,撑了一个多月。
九月中旬,藩厅传出消息,从十月开始,所有藩士的俸禄减半发放。消息一出,藩士们都慌了,全家老小齐出动,想尽一切办法搜集野菜。要知道藩士的俸禄是要养活一家人的,减半无异于天塌了。
这时候,已经没人关心平太的下落了。
抢来的米吃完了,村里苹果树上的苹果也都被吃光了。平太和叔父一家也跟其他农民一样,踏上了前往秋田藩的逃亡之路。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差点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