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5年夏
萨里 奥特兰宫
只有上帝才知道为什么都铎家的一切都不顺。玛丽女王没有生下她一直期待的儿子。她挺着状态良好的大肚子进了预产日,我们这些受邀陪同的女士坐在她身边,缝制婴儿的衣服看起来也很迷人。当我们出来时都在摇头,谈论着自己不能和英俊的西班牙朝臣们提起的女性之间的私密问题。许多人对我说,像我这样的女士不宜就女王今天的表现有多优秀发表言论,这些事情对于我这样未经人事的姑娘(我不是被人抛弃的妻子,只是因为这场婚姻几个月内就作废了而已)来说仍是未知的。从怀胎七月到整整第九个月,随后步入第十个月(这点吃不太准)实在是件令人喜悦的事,我们都是这么认为的。但如今这对我们来说成了个谜,女仆和助产士也一头雾水。我们竭力隐藏自己的焦虑,嘴上说着她可能弄错了自己的预产日,随时都可能生下孩子,可就连我也觉得这种说法有点牵强了。
在等待女王分娩的日子里,伊丽莎白简直就像酒吧招待一样讨所有女士欢喜,她对那些领主们既体贴又关心,对自己深爱的姐姐的健康又无微不至,不过对姐姐的丈夫而言,她又像个被逐的修女一样:倘若自己年长的妻子因为妊娠过世,那他显然得将她认作自己的担保人。
我问母亲,女王怎么了,为什么她不分娩,而是像普通的女人一样怀着孕,她斥责我说:“世上有那么多比你笨的姑娘,怎么就你问了这么个蠢问题?你就不该问王位的继承者在哪里,只要孩子一天没出生,我就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你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我悄悄说道:“那伊丽莎白呢?”母亲呵斥我:“就是那个被自己的生父说成是私生女的家伙?”再用她的马鞭抽了我的指关节。我领会了其中的意思,知道自己不能再从她那里得到更多来自一个母亲的建议,于是便闭口不问。
又过去了一个月,女王的肚子反倒小了下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不过是像只年迈的绵羊在放牧时闯进了一片长满苜蓿的草地,一度敞开肚子吃到肚皮滚圆。
这对她来说一定很苦恼吧,因为她疯狂地爱着菲利普国王,他又有礼貌又有耐心,可如今比自己年长的妻子假装自己怀了孕,让他们两个看起来活像两个傻子;事实上这对我们来说都很尴尬:所有英格兰的大臣为此忙上忙下,我们这些姑娘在一边闹哄哄地跑来跑去,竭力让我们看起来显得很重要。最过分的要数伊丽莎白了,她进餐时仍紧跟在女王后面,还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好像菲利普国王对她的关注就能说明她才是王位的继承人,大家似乎都忘了我母亲和我才是先王认定的王位继承者。
这个荒谬的情况如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又和每个人犯过的愚蠢行为相似,现在的我发现自己不幸地继承了母亲的野心。只消看看这份野心将我们置于怎样的困境,可说真的,我本以为自己会鄙视它的,但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我恨那些说我不是继承人的人,每天晚上都在克制着自己思考继承优先权的问题,努力不与他人争吵。
这并不是说我想成为女王。我无意取代玛丽女王,但却想成为她的继承人。我只是不觉得有谁能配得上这顶王冠,我对伊丽莎白能坐上王位这个念头并不高兴,也无法想象她占着简的位置;谁都不应该占着,至少她不配!从任何方面而言都是如此,她的黄头发看着可怕,根本不是和我一样的金色,还有她的皮肤,肤色和那群西班牙人一样难看,她根本不配当大英帝国的女王。我宁可许愿玛丽女王能生个王子出来,作为两位统治者的子嗣,继承西班牙和英格兰。但我永远不会容忍自己舅公的私生女继承王位,现在大家甚至都不知道这一点:她母亲曾和五个男人通奸!那么伊丽莎白完全可能是宫廷中鲁特琴演奏家的女儿,谁知道呢?
玛丽女王的摇篮里没有小威尔士亲王,她自己也没有再次怀孕的迹象,在这令人尴尬又无聊的遗憾时刻,我也和别人一样思考起了自己的权力。另外,我似乎成了两位其他人士,确切地说是男人感兴趣的对象。其中一位是我的前夫亨利·赫伯特勋爵,因为每当我们这群姑娘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总是会扭头给我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但我却没有回以同样的礼数,只是瞥了他一眼,和简读到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时的表情有点相似:有点类似挑起眉毛,或者垂眼看自己鼻子时的样子。我倒是觉得这么做魅力十足,玛丽说我对着亨利·赫伯特扮俏皮相,好像我希望自己和他仍是夫妻似的,我气得打了她一下。
我告诉她,她的身高才刚刚够到我的紧身上衣那儿,根本没资格说我。“你比女王养的矮子高不了多少,”我这句话说得还挺过分,“才没资格这么说我。”
“我不是矮子,”她坚决地说,“我只是生下来的时候矮了点,但还是有着王室血统的。我和托马西娜一点也不像,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不能挑战她那弱小的尊严,只能说道:“噢,你倒是说说看都有谁这么说?”
“我啊,”她带着满满的尊严说,“而且我在乎。”
她一直为自己身材矮小却又不能继续长高而感到十分困扰。有一回简告诉她,在一些异教国家,矮子会被人奉为神,这让她很是骄傲。她个子矮,对自己的评价却很高。我有个轻视尘世的姐姐,也有个渴望它的妹妹,而我却在她们俩中间出生,个子又高又漂亮,是整个宫里最期待俗世欢乐的姑娘,这倒让我觉得很奇怪。
“我猜你肯定想再嫁给他一次。”玛丽像个圣人般说道。“我还觉得赫伯特曾经对你的苛待会让你永远离开他呢。”
我告诉她这一切根本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我们从来没有结过婚,从来没有!就好像她也从来没订过婚,婚礼不再被人承认,如今也落得个被人遗忘的下场,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着我笑得那么充满魅力。如果他那么喜欢我,如果他想过要违抗家族的命令,遵从自己的内心,那一开始就应该继续让我当他的妻子。可他犯了错,让我离开了他,如今他又发现我成了宫廷中的焦点,想到他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倒还是挺高兴的。
但另一个对我感兴趣的绅士却让我更加吃惊,他实际上是名贵族,西班牙大使费里亚伯爵[1]。
我不是傻子,才不会觉得他会因为我的美丽而坠入情网,尽管他说我宛如一尊迷你的石膏塑像,皮肤纯净无瑕,有着如同天使般的金发。他告诉我,若是在西班牙,世人定会为我的美貌跪倒于石榴裙下,我就像画在教堂彩色玻璃上的天使般美丽,熠熠发光。我当然享受这些赞美之言,但心中却很清楚:虽然我的相貌在整个宫廷里数一数二,但引起他们兴趣的并不是我的长相,肯定是我的王家血统和我的王位优先继承权。如果西班牙大使对我感兴趣,那是不是说明西班牙国王[2],也就是英格兰女王的配偶本人自己也对我有兴趣?他用空洞的奉承取悦伊丽莎白是不是在掩饰对我的喜爱?简是被新教徒推上王位的,那我会不会被天主教徒推上王位?那些西班牙人是不是希望如果有一天女王驾崩了,就能宣称我是王位的继承人,然后菲利普会娶我为妻,并通过我来统治这个国家?
我并没有直接问西班牙大使这个问题,在这方面自己还是很聪明的。我当然也理解这些权术的游戏是怎么玩的。除了菲利普国王也爱慕我之外,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西班牙那边真的对我有善意吗?我是会和自己那可怜的姐姐一样成为坚定的改革派,还是会向真正的教堂低头呢?
我谦逊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微笑着对自己说,除了仰慕菲利普国王之外,没人能帮得上我。自己说的话一点也和异教沾不上边,也绝无引起歧义的可能,但我暗自发誓,自己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傀儡。没人能再对我指手画脚了。如果有人想着自己能像把我的姐姐推上王位那样让我也坐上那个位置,那他们终究会发现,我对于自己的权利就如女王般有着绝对的掌控权;他们也会明白,一旦世人将王冠戴在我的头上,那我会死死地保护好它,也会保护自己肩上的脑袋。谁也不能怂恿我参加毫无长久之计的篡位行为,也没人能诱惑我坚持自己的继承权。此后我将一心遵从自我利益,不会为了信仰冒任何风险。如果上帝想让我坐上英格兰的王位,那他就得自己先去费点劲了。
不过我也在仔细聆听西班牙大使那些奉承话的弦外之音,如果西班牙说服玛丽王后任命我为她的继承人,他们随后又支持我的话,那我肯定能登上王位。
“另外,不考虑你姐姐的情况,你是否本身就倾向于支持旧的信仰呢?”费里亚伯爵问我,那话中的语气比他舀进我碟子里的柑橘酱还甜。
我透过睫毛看着他,他那样子似乎是要让我否认我死去的姐姐,以及她所信仰的一切。“我的信仰自然是与女王的一致。”我毫不费力地回答道,“我得从头学起,还要学拉丁文的弥撒,因为我从小家中的人都是新教徒,他们都用英语祈祷。不过我很高兴自己能学习真理。”我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我不是异教徒。”
我当然不是了。表姨登上王位时甚是仁慈,她向我们保证,所有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找寻上帝,可她反手就因为我姐姐的信仰问题处死了她,如今又引入了宗教裁判所,为的就是折磨所有人,并将有着和简相同信仰的人处以火刑。但那些人中绝不会有我!我才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被押进大牢,也不愿因为自己不肯向典礼官行屈膝礼,或者忘记把手指浸到圣水钵[3]里,又或者因为那些昨天还无关紧要今天却变得生死攸关的事掉脑袋。如今祭坛藏在了圣坛屏[4]后面,所以牧师的所作所为成了一个谜。如今每座壁龛里都有一个雕像,在它们面前势必会有一根蜡烛。在众人都休憩的日子里有了圣人的纪念日,还有除了鱼之外什么都不能吃的斋日。我要学一大堆东西,这样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个改革派,也不像一个危险的改革派殉教者的妹妹。我欠身,心怀最敬畏的信念闻着熏香的味道。谁都不会说我是异教徒,因为我背对着隐藏在圣坛屏后的祭坛,不再在正确的时间里站起或者坐下。
我决意如此。只要别人要求我,那我就遂他们的意。我会从这位最为虔诚的王后那里获得一笔财富,之后她会为我选一个英俊的男人嫁了,我会生几个漂亮的孩子,随后会成为信仰天主教的王位继承人,襁褓中的孩子也对天主教笃信不疑。她肯定会任命我当下一任女王,我命该如此。我会助其走上正轨,但不会承担任何风险。我对菲利普国王的外交官微笑了一下,他就差问我想不想成为英格兰的女王了,我确保他知道:除了我之外,整个英格兰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玛格丽特·道格拉斯自然不会这么想,她觉得这王位应该是属于她的;还有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她在法国的宫中思忖着是否应该统领着一支法国军队来攫取属于自己的位置。最后才是伊丽莎白,她最不可能从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那里继承王位,不论是从法律上、宗教上、性情上以及出身来看都不可能。
闷闷不乐的伊丽莎白进了宫,在角落里唉声叹气,装出一副为被拘禁的教士和在史密斯菲尔德被焚烧而死的殉教者们感到悲伤的样子。她穿得很是朴素,这个骗子,装出一副不爱华服和珠宝的样子。她就是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在做弥撒的时候,她在身体一侧握紧了手,好像她很痛苦,都不能向典礼官鞠躬,有些时候她还假装晕倒让自己被人抬出去,在外等待的众人都能看见她是如此渴望自己所信奉的改革派信仰,心中就会觉得女王对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多么残忍。那个工于心计的伊丽莎白恢复的速度可真是快得惊人,很快人们就能看见她和菲利普国王在花园里并肩行走,他的目光落在伊丽莎白低垂的面颊上,俯身听她说的话。
我认为伊丽莎白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她觉得女王每日愈加病重,而且越来越寡言少语,去世只是早晚的问题,随后菲利普国王会娶自己为妻,让她取代玛丽的位置,当上英格兰女王。西班牙大使奉承我,正如他的主人菲利普国王奉承伊丽莎白一般,她那少女似的保守态度与我如出一辙,我们的目光都落在那王位上。
每天我都要在觐见女王时和她见面,我们非常有礼貌地互相鞠躬,像姐妹一样亲吻对方,我发誓自己和她都在想: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你距离王位可比我远得多!他们又在对你保证什么?如果我当了王后,那你总会知道的!
[1]这里指戈麦斯·苏亚雷斯·德·菲格罗亚,约生于1520年。
[2]按照常理,英格兰女王的丈夫除非已经明确表示能继承别国的王位,否则是不会让女方的头衔降低的,与玛丽女王结婚的腓力二世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尔斯五世的大儿子,此时英格兰国力远不及西班牙强盛,所以英格兰议会封他为国王,而不是封以亲王头衔。
[3]圣水钵一般位于天主教的安立甘宗和路德宗教堂门口,常被置于十字架或者其他宗教象征物之上,提醒教徒勿忘受洗时的誓言。
[4]圣坛屏位于教堂中殿和教堂底部高起的区域之间,通常是木质或石质的雕花窗格,源于承载着巨大的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圣坛,主要起到烛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