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万遂百无聊赖地翻弄综艺演艺人员名单。
这是一档大火的明星“下基层“综艺，名叫“我们的农家乐”。
邀请几个美貌的男男女女在风景秀丽的乡村干点农活，打几架，玩点游戏，聊聊人生，最后再来一出互相忏悔的大团圆戏码。
本来是无聊且常见的剧情，奈何综艺的导演特别会整活，每一期都矛盾不断，反转重重，比电视剧还精彩。所以这档节目引起了相当大的关注度与讨论量。
万遂作为一个十八线小明星，推到人群里，遇见粉丝的概率比遇见高中同学的概率都低。
之所以把她拉出来，完全是为了充当丑角，不断作妖以衬托大牌们的清新可爱，为节目制作看点。
这种人往往被观众厌恶，从而影响风评。
万遂倒是不在意自己的演艺前途，毕竟她不缺钱，只是个娱乐圈混子。
之所以焦虑不安，是因为节目名单上一个熟悉的名字。
项群青。
简历页照片中是一个青年男子，西装革履的精英打扮，半长不短的头发扎在脑后，嘴角若隐若现一丝笑意，目光很有针对性地直视镜头，颇有几分倨傲，仿佛正在审判对面的人。
31岁，P大最年轻的教授之一，A市材料科学实验室研究部主任，主攻导电高聚物的光、电、磁物理性能与结构关系，有机铁磁体的探索及电、磁功能材料在隐身技术上的应用基础研究……
后面又是发表多少多少篇SCI，带领团队作出什么成果……万遂没继续看，也看不懂。
她真的想不通项群青这种大佬，大忙人干嘛非要来参加个破撕逼综艺？
总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那年万遂大一，十八岁，项群青博一，二十二岁。
她只是跟人谈个恋爱，又把人甩了而已。
这难道算什么大事吗？
事情都过去六七年，他应该把自己忘了吧？
节目组是没活了吗？没活就咬个打火机啊！
干嘛要请学术界的人来综艺？
收视率是上去了，但节目里一群文盲，说错句话就有可能惹得群情激愤，还有可能被观众骂九漏鱼……这是何苦呢？
车速减缓，停在一个乡村土道上。
春日的下午，道路两侧齐腰高的玉米田沐浴在暖柔的阳光里，微风拂过，草木清甜扑鼻。
万遂缓步迈下大巴车，入目是广阔的绿浪连接着蔚蓝的天。
摄制组扛着长枪短炮候在路边，或蹲或站或抽烟。
导演侯亮戴着墨镜，穿着花裤衩，披件灰色外套，正跟副导演陈平交代什么。
他转头看见万遂，皱眉打个招呼，吩咐道：“记住你的人设，矫情绿茶，不懂别人眼色，经常喊苦喊累。”
万遂哪有不答应，制作组内人声嘈杂，她摆摆手，大声喊了句OK。
导演侯亮听到她的回应，带人准备摄制。
各色摄像头立刻在路边铺开，收音话筒高高举起来，飘在万遂头顶上。
一声“开始“，一辆破旧敞篷三轮车被搬到土路上。
主要演员们也各就各位。
陶夭夭——新晋小花，20岁。靠仙侠剧《十生十世桃花开》爆火，目前的人设是清纯甜妹。
张艺馨——老牌女演员，虽已是天命之年，只能演妈妈姥姥外婆的年龄，但凭其多年积累的口碑和知名度，仍是业内不可触犯的大牌。人设：和气唠叨的阿姨。
林子凌——演艺专业小生，童星出道，虽然手上并无爆剧，却因稳定的资源，出色的演技获得一众好评，勉强算是二线顶流，一线待爆。人设:温和，科班出身，情绪稳定。
陶夭夭扎着低马尾，浅绿色针织外套拉开一半，露出白色T恤，下身穿着牛仔裤，白色运动鞋。
略带婴儿肥的脸颊上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眼睛清亮。俨然一个心思单纯，精力充沛的青春女大学生。
她骑在电动三轮车上，边骑边哼歌。
镜头随着车辆的前进匀速挪动。
张艺馨一身黑色运动服，一只手扶着扶手，无视吊在脸前的垂臂摄影机，宠溺笑道：“夭夭啊，骑累了吗？让林子凌骑，他一个大男人。”
镜头识趣地转到林子凌。
林子凌笑笑没说话。
陶夭夭笑道：“哎呀，我会骑，我可会骑了，让我骑一会儿。”
“好！”
“万遂入镜！”
导演在边上喊道。
三轮车缓缓靠近，万遂与三轮车进入同一个镜头。
万遂虽然没名气，但也是演过数部电视剧的老演员了，当即皱眉叉腰，摆出不耐烦的姿态。
陶夭夭笑着从车上跳下来，甜甜道：“遂姐，我们来接你啦！”
万遂将头发从后背揽到胸前，微微侧头没说话。
这种时候，如果是呈现在电视上的效果，那必然是陶夭夭不知所措的表情大特写。
镜头再咔往万遂身上一打，显出明晃晃几个字“突发情况——万遂耍脾气？？”
看点这不就有了嘛！
侯亮对这一部分还算满意，正打算喊咔，意外就出现了。
陶夭夭下车的时候太急，把张艺馨林子凌忘车上了。
田间土路本来就有坡度，骑手前脚下车，三轮车后脚就开滚了。
陶夭夭抿抿嘴，正要作出委屈的表情，忽听后方杀猪一样地“啊啊啊啊啊——“
这下万遂也绷不住了，两人小跑两步跟过去看。
只见三轮车越退越快，速度甚至超越了全速奔跑的野猪，车把狂甩，隐隐有翻车的趋势。
万遂撒腿就朝三轮车狂奔而去，开玩笑，她的热辣小情人正在车上呢！
娱乐圈封闭得很，所有演员演过几部电视剧，来几场换乘恋爱，基本都认识了。
林子凌跟万遂相识于《花谢花飞花满天》。
这部剧里，林子凌是男二，万遂是恶毒小妈，两人剧里针锋相对，剧外花前月下，竟好似做了夫妻一般。
剧组夫妻——圈里常见。
戏外两人已经很少见面。
参加同一档综艺的消息传来，两人都很激动，发誓背着所有人重温甜蜜岁月。
还没怎么见面呢，林子凌就坐在三轮车上直冲地府了吗？
张艺馨害怕，只是一味的“啊啊啊啊啊啊——”
林子凌顾忌形象，硬是咬着牙没出声。
万遂不语，只是一味地追三轮车。
她狂奔跟三轮车并行，试图抓住车把。
笑死，根本拉不住。
在万遂跟车把斗争的时候，林子凌翻身跃下，手扶车斗助跑几步，推开万遂跳到车座上，开出十几米后，在段平缓的路上稳稳停住车。
危机解除，万遂跑回了拍摄点。
她颇具敬业精神，导演没喊停，就沉默不说话，哪怕气喘吁吁，也垮着个臭脸。
陶夭夭正跟导演交涉，要求删掉这一段。
导演怎么可能听她的话，这是多好的素材啊！
虽说节目原计划是捧红陶夭夭，但是综艺对人物风评的影响本就多变，收视率才是第一位，剪不剪要看后期制片方向……
侯亮方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敷衍着点头，心里暗骂陶浅事精——陶浅是陶夭夭本名。
陶夭夭觉得沟通的差不多了，随口嫌弃道：“万遂，你跟张艺馨老师撞衫了，好土啊。”
张艺馨当时脸色就变了——说谁土呢？
万遂只是在心里默默感慨。
陶浅才是绿茶事精人设的天赋型选手。
万遂的黑色运动衣是公司特意交代的，原话是，“万遂，别家女艺人都A4腰，你腰围都65了。服装那边建议你穿深色衣服，显瘦。”
万遂谨遵懿旨，套上自己常穿的廉价深色运动服就出门了，哪想过会跟人撞衫。
她仔细观察了下，虽然都是黑色，但张艺馨的衣服明显更修身，布料似乎也更丝滑一些。
万遂打圆场道：“好像不一样啊，张老师衣服更贵吧？”
张艺馨没搭腔，她瞧不上这档节目跟这群流量，奈何节目组给的太多了，这才勉勉强强参加。
她只是淡淡道：“人也接着了，回吧。”
陶夭夭这才想起自己的人设，热情笑道：“对不起啊遂姐，我们搞错车次表了，你是不是等了很久啊，快跟我们回去休息吧。”
经她一提醒，万遂才猛然想起自己板着脸的原因。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追三轮车的时候太惊险，把生气的原因忘了，还以为自己的人设是“没头脑跟不高兴”呢。
只是经过刚才勇猛的追逐战，这时候再假装矫揉造作多少有点接不上戏了，跟人格分裂似的。
但不接戏是导演该考虑的问题，只要导演没喊咔，她就要一直尬演。
万遂冷冷撇陶夭夭一眼，委屈道：“等你们的功夫，我走着都能到基地了。”
你跑吧，跑得这么快，说不定比三轮车早到。
陶夭夭也是个好演员，心里吐槽着，脸上却立刻表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态，眼里浮现点点泪光。
张艺馨终于上线，觉得自己多少要贡献一点综艺效果，也拎着人设上阵了。
她重重嗨了一声，灿烂地笑起来，劝道：“你看你们这群孩子，为了芝麻大小的事扯来扯去。”
她故意一板脸，“万遂，你这个当姐姐的太计较了，再说了，那不叫基地，那就是咱们的家！”
“家”之暴论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张艺馨意识到自己家庭伦理剧演多了，用力过猛，远远朝导演打个手势，意思是这段删掉。
收到导演比的OK，她再次进入状态，率先朝三轮车走去，还不忘回头招呼众人快点跟上。
陶夭夭蹦蹦跳跳握住三轮车把。
林子凌浑身一寒，出手迅猛如闪电，牢牢握住车把另一端。
双方僵持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陶夭夭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林子凌，三轮车好好玩，你让让我呗。”
林子凌心道，那哪行？为了全车人的生命安全也不能让啊，陶夭夭这破技术开沟里怎么办？
他受制于“温和邻家哥哥”人设，又不能邦邦给陶夭夭两拳——事实上早就想这么干了。
于是拇指捂住夹在衣领上的麦，低声威胁道：“差不多得了，你非得抢这两三个镜头？”
按照节目惯例，开车的人镜头会多一些。
陶夭夭新晋二线，群狼环伺，必须想尽办法出镜，以求保持热度，抢占更好的资源。
他林子凌童星出道，认识的导演制片人多如牛毛，从来不缺资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陶夭夭面对头顶的摄影机，依旧春风般微笑着。
在摄像头拍不到的角度，飞起一脚，坚硬的鞋顶重重踢在林子凌的小腿骨上。
只听“嗷啊——”一声，林子凌松开车把，面目狰狞地原地转圈。
泪光模糊中，黑色镜头影影绰绰，想起来还在拍戏，于是竭力隐瞒自己被女人暴击的事实。
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林子凌面对玉米地，展开双臂，双目含泪，大喊道：“啊——大自然！”。
林子凌高大俊美，搭配蓝白条纹衬衫，浅色牛仔裤。
微风拂过，牵动蓝色衣摆，苍穹之下，苞米地绿浪翻滚，确实颇有点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味道。
不明所以的摄制组多机位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一番运镜。
导演比了个OK的手势。
林子凌这才抹一把辛酸泪，回头一看，在他感慨大自然的功夫，陶夭夭早就稳坐车头，撕都撕不下来。
他于是强作镇定，长腿一跨，迈上电动三轮车。
186的身高加上常年健身，虽然外表看上去清瘦，实则脱衣有肉，体重也颇为可观。
他踏上来的那一刻，整辆车都往后一仰。
万遂的面部肌肉还记得自己的冷脸人设，但她的灵魂刚刚被林子凌的壮举震慑，稍稍走神了一下。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她面无表情跟着往后仰，嘴里却疯狂碎碎念，“嘚嘚嘚嘚嘚，要歪了，要歪了！”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一紧张就胡言乱语。
万遂头顶的收音麦克风都懵了。
更可恶的是，林子凌明明知道真相，还来雪上加霜，故意调侃道：“谁家烧水壶开了？”
万遂冷冷瞥他一眼，心里疯狂吐槽。
刚才那破动静明显就是被人揍了，给你留面子没说就真把人当傻子了？
呦呦呦，还谁家烧水壶开了。
看把你能耐的。
咱俩谁更像烧水壶，你说啊！说话啊！
侯亮远远地看着这糟心的一切，抹一把汗。
三人坐在歪歪扭扭的电动三轮上。
林子凌，万遂坐在同一侧。
张艺馨坐在另一侧。
无人说话，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
万遂正深情凝望翠绿的苞米地，腰际突然被拐了一下。
她隐晦地撇了眼身侧的人。
那人坐得板正，双眼平视前方，一脸正气凛然。
呵，死装。
万遂心中暗笑，嘴上却娇弱道：“啊，风好大，我有点冷。”
林子凌赞同地点点头，“刚开春，天气还凉呢，小心感冒。”
他从车底取出毛毯，例行公事般盖在每个人的腿上，把车底风光牢牢遮住。
张艺馨看着腿上厚厚的毯子，一脸震惊。
不是，我不冷啊，没有人在乎我的意见吗？
两人不约而同回避了张艺馨质询的目光。
一双手在毯子底下美滋滋牵在一起。
万遂摸索对面修长的手指，轻轻摇晃。
林子凌不甘示弱，偷偷脱了鞋，脚后跟在万遂的鞋面上碾压摩挲。
张艺馨正闭目养神，忽觉一只无情的脚后跟在她昂贵的意大利小羊皮鞋面料上来回碾动。
她猛地睁开眼，震惊而怀疑地审视对面两人。
奈何两人看起来很正经，面上四平八稳，眼神坚定得像两个老兵。
张艺馨深感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干不过对面的年轻人了，无奈扶额苦笑道：“对面能把脚从我鞋面上拿开吗？踩了一路了。”
手上传来一股巨力，万遂忍了忍，终究没绷住，颇有节奏感地嚎叫起来，在对面疑惑的目光中强行挽尊。
“嗷嗷嗷——那根玉米好怪啊，哈哈。”
万遂努力甩出一串爽朗的笑，然而场面终究是一点点冷下来，最终气氛凝结到冰点。
张艺馨开始怀念自己胖嘟嘟讲礼貌的外孙。
万遂开始怀念自己的床，开始想家，想坐着火箭逃离地球。
林子凌把脚缩回来，努力地穿鞋。
该死，穿不上！
天色渐晚，群鸟归林。
夕阳西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炊烟味。
天空上划过一群小黑点，渐渐放大，又扑棱棱整齐地飞向远处。
电动三轮车早没电了，却依然磕磕哒哒行驶在乡村土路上。
所有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万遂与爱人十指交扣。
张艺馨闭目养神。
林子凌还在穿鞋。
电动车没电了。
陶夭夭气喘如牛，周身大汗淋漓，站起来卖力蹬。
开玩笑，她载着三个死沉死沉的垃圾人蹬了一个多小时！
基地呢？
陶夭夭眼冒金星，恰逢路面不平，车身摇晃。
她本来就站着，一不留神顺着惯性从车上跳了下来。
万遂偏偏跟林子凌坐在同一侧，巨沉。
三轮车理所当然地自由了，歪倒了。
张艺馨几乎是被弹飞。
她飞起来的时候眼里没光，仿佛在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历尽沧桑。
面无表情地降落到了苞米地里，无声无息。
林子凌反应极快，翻车的一瞬间，长腿往地上一刹，牢牢攥住车沿，下意识护住万遂，防止她被压在车底下。
可惜万遂不中用，被颠簸着滚了出来，滚向张老师的归途——苞米地。
当时路上只剩了林子凌，一拐一拐地往苞米地追去，因为一只脚光着没穿鞋。
侯亮眼睛一眯，下意识追着路上翻滚的小白点看去。
识眼色的摄影师立刻操纵无人机追上小白点。
镜头拉近，一只大码男款白色运动鞋最后弹跳几下，无力地侧躺在土坡上。
脚后跟已经踩塌了，看得出鞋主人曾经很用力想穿上它。
侯亮一声大吼，“救人啊！”
不用他说，安保人员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早就齐齐跑到事发地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