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一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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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秋阳

陕北塞上的秋色,是明快而爽朗的。蔚蓝色的天幕,高远、辽阔,牵挂着丝丝缕缕的白云。山洼里淡淡的雾岚,轻抚着成熟了的庄稼。谷子黄了,高粱红了,荞麦紫了。萦绕在沟壑山峁上的一条条黄土小路,像塞上人捆着背庄稼的绳索,甩撒开来,在艳艳秋阳下闪着光,想要拴住一个如期而至的收获的秋天。

我匆匆地跋涉在这沟壑间的小路上,去寻访一位老人。可这缤纷多彩的秋色,微妙动听的秋声,和空气里渗透了的秋的馨香,使我有些沉醉了。可惜我不会作画,假若能把眼前这佳丽景色描摹下来带走,该有多好啊!而此刻,撩拨着我的幽幽情思的,却是那挂在山坡上黄灿灿的南瓜。

远远看去,三点五点的南瓜,疏密相间地缀在沟坡里,闪在埝畔上,宛若塞上美人儿彩衣上的铜纽扣儿。只有在这个时节里,互不相连的漠漠的黄土山包,才似乎浓妆艳抹,呈现出了她俏丽的风姿。

这个秋天,是经过寒冷的冬天,从苏醒的春天和葱茏的夏天走来的。塞上之春,固然总是姗姗来迟,但只要春姑娘在柳枝上睁开惺忪的眼睛,整个山川沟壑就都活了。冰雪曾封锁了脚下的土地,却也滋润了土地。清明前后,庄稼人便翻出了储藏好久的南瓜子的小包,仔细地解开来,一颗颗地抚摸着,以喜悦的心情憧憬一个收获的秋天。人们在山坡上扬着那笨重的老䦆,南瓜子儿,从一双双老茧手上,滑落到了松软湿润的泥土里。埝畔、院落、路边的每一寸土地,都可以种上几粒瓜籽。不多日,南瓜子儿便用嫩黄的小芽顶破了地皮,那绿瓣儿,俏皮得像小姑娘的嘴唇,亲吻着雨珠,亲吻着塞上的阳光。夏日里,南瓜的绿蔓扯了开来,朝山坡上,朝埝畔下,朝农家的院墙头,勃然扯撒前去,像铺着一条生活之春的绿色路径。继而,开出黄亮亮的花儿,呈喇叭状,向人们宣告它的开花时代。蜜蜂围来了,嗡嗡地为它唱着颂歌,采撷芬芳,去酿造生活之蜜。

南瓜并不只是献出能够酿蜜的花粉,重要的是它还要结出果实来。当喇叭状的花儿枯萎时,它不会悲伤的,而早已在花蒂上露出了果实的雏形,圆圆的,也已有了成熟时所具有的那种粗犷中透着精巧的纹饰。但要走向成熟,道路还长呢!风雨中,酷暑里,或旱,或涝,果实都有未熟而蒂落的可能。调皮的孩子,无意去掐它一指甲,或是羊儿的蹄子踩了它,或是冰雹无情地砸了它,它会流泪,而泪痕会永远留下。总的来说,南瓜还不是娇贵的,它抗旱、耐涝,不多计较环境的优劣,不叹息命运,总是在默默地充实着自己生命的果子,满怀信念地期待一个收获的秋天的如期到来。

我望着满山满谷的南瓜,这么想着,这么感叹着,对这富有塞上特点和情趣的普通菜蔬,油然而生敬慕之意。就在这时候,沟里迎面闪出一队挑担的人来。有后生、女子,有老汉、婆姨,颤悠悠的,伴着声声开朗、豪爽的笑语。走近了,看得清挑的全是一色的南瓜。后面,又过来几辆毛驴拉的车子,铜铃叮当,红缨鞭儿轻扬,也满当当地载着南瓜。一打听,知道他们是赶集去的。而我要前往的五里湾村,正是塞上盛产南瓜的宝地。眼下,也正是摘南瓜的好时候。

绕过一个山峁,村庄便在面前了。靠山坡上,层层叠叠地住着几十户人家。坡下流一湾溪水,在石板河床上清幽幽地淌着。河边,是一畦畦果实累累的菜地。村子炊烟袅袅,恬静而有生机,似乎正沉醉在一派秋色之中。

踏着石板小径,我寻到了老人的家。还没进门,院子里的大黄狗便朝我汪汪地咬起来。我缩回两步,心里惶惶然了。忽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喝住了大黄狗,呼唤我进院子。只见老人正攀在石墙头上摘南瓜,看有客来,忙下了梯子领我进了窑。

话题,还是从窑里窑外堆满的南瓜谈起了。老人告诉我,早年“闹红”,满梢林子里跑着打游击,常是饱一顿饥一顿的。有回,被民团困在山梁上,几天没吃上东西。捡柴火时,突然在一个住过人家的院子里,发现了几颗南瓜,便烧起火,烤着吃了顿南瓜宴。南瓜救了他们,他们便永远记住了南瓜的可贵。同时,也学会了每年种南瓜。这二年,实行了责任制,地种活了,粮食打得多了,南瓜更是大丰收。老人说今年他仅南瓜就能收千余斤,这下日子变得好过多了。

到了吃饭时间,老人依我的心意,让孙女蒸了南瓜饭请我的客。一盆南瓜端上炕来,黄亮亮得惹眼,热腾腾得烫手,用筷子夹一瓣儿咬上一口,真香啊!它不像我印象中的南瓜,水气大,寡而无味。这确是头回吃这么好的南瓜,有洋芋的风味,有红薯的甜香,很少水分,吃几口还噎人呢!老人说,这五里湾的南瓜方圆数十里有名声,个儿虽不大,却有斤两,肉很厚,空心又小,吃起来一干、二面、三甜、四实在;样子也奇,圆中有棱有渠,棱又高,渠又深,倒像一串香蕉。这南瓜也好储藏,不易腐烂。南瓜子儿,饱满、硕大、光滑、味道很香,也算塞上一大土特产。我同老人的话拉得很热火,饭也吃得蛮香,等老人的孙女再端上炒肉时,我的肚子已吃得很饱了。

老人很有兴致地带我观赏他挂满窑脑畔、爬满石板篱笆的南瓜,又领我走出小石巷子,来到他包干经营的地里。玉米高出人头,每株大都两个棒子。谷穗长而圆满,低着头似乎在笑。荞麦紫霞一片,高粱火红一团。瓜蔓从地畔垂向崖底,沉甸甸地坠着一颗颗南瓜。看来,庄稼人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真诚地珍爱自己的土地,每一寸都精心地规划过,竟打扮得如此丰采。每一寸土地,也都洒满了能够开花结果的汗水,再也不种无果的花了。而生活,不也正是这样吗?

秋阳,暖暖地照着,艳艳地闪在每一块田垄里,每一片叶子上,每一颗果实上。老人弯腰提起埝畔一条瓜藤,摘下一颗南瓜,递到我手里,说送给我,带回去做个纪念。我没有推让,郑重地收下了老人的礼物,也是塞上秋天赠给我的礼物。

我把这颗南瓜搂在怀里,低下头,久久地端详着它。黄灿灿的,这不是黄土高原的色调的结晶吗?它的纹饰有沟有梁,宛若陕北高原地形的脉络,也像塞上人脸上深深的皱纹,也像眼前这位饱经风霜、在秋阳里忙碌劳作的老人的形象。要说它普通,确也普通而且廉价,每斤能值几分钱?而它的造型,它的纹饰,更有它的内含,却也是画家画它不出、雕塑家塑它不了的特等工艺美术品。因为它是真实的,实在的,活生生的,尽管朴素得有点儿使人不屑一顾。而正因此,它是美丽的!

我告别老人,匆匆地走上了黄土小路。带走了这颗南瓜,我觉得犹如带走了塞上的一片秋色,带走了塞上美好的艳艳秋阳。

1981年8月于大理河边

《新港》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