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一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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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的记忆

在故乡的山野里,长满了一种落叶灌木,叫荆。它的叶子有长柄,呈掌状,绿莹莹的。到了秋里,开放着蓝紫色的荆花,散发着一股清苦的淡淡的芳香。

荆对于故乡人来说,最有益的是那清秀颀长的荆条枝儿,柔韧,滑润,是编织筐子、篮子一类物件的极好材料。

我的老祖父是个很实在的庄稼人,他除了精通庄稼行里的十八般武艺外,还能编织很精美耐用的筐子篮子什么的。我小的时候,他已上了年岁,不参加社里的劳动了,却喜欢编些荆器,寻觅着在家里干些零碎活儿。他常挎着荆条筐子,在小路上拾牛粪羊粪,倒到自个儿种的二分旱烟地里去。有时,他捡些柴火回来,灶火里、炕洞里都用得上。

到了深秋,老祖父带领我到山野里去。临走时,他总要搬出磨石,舀一碗凉水,磨利他那把月牙似的弯镰。我在一边用手撩着水,他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霍霍地磨着,磨着,然后用大拇指试试刃子,直到满意为止。

山野里的荆,一丛一丛的,绿莹莹的叶子已透出几分淡黄了。荆的花儿很小,却也开得繁茂,把个山野闹成了蓝紫色的世界。那清苦的淡淡的芳香,像要把人熏醉似的。

老祖父驼着背,吃力地割着一根根颀长的荆条,刀口处都削成马蹄形的。我帮忙捋荆条的叶子,往一起拢着。我爱怜这凋零欲残的蓝紫色的小野花儿,一把一把捋着。割够了,老祖父便寻来根藤蔓,把荆条捆好,蹲下来抽一锅旱烟,然后他一大捆我一小捆地背着回家去。我的小手上沾着浓郁的荆花的清苦味儿,洗也洗不掉,直到梦里还似乎漫游在荆花丛中。

一有闲空儿,老祖父就蹲在窑院里编织起来。荆条最好趁着湿润时动手,等到放干了,须在水里泡一泡,就又柔韧了。冬闲时,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摆弄几下。荆条到了老祖父的手里,变得像姑姑绣花的绿丝线,像母亲织布机上的棉线,纵横交错,经纬相依,得心应手得很。荆条沙沙地响着,篮子的雏形在旋转着,绿影婆娑,令人眼花缭乱。这对于辛苦了一生的老祖父来说,似乎是一种很好的享受。

老祖父不仅能编各种样式和花纹的筐儿、篮儿的,还能编储粮的大囤。有年雨水好,荆条长得茂盛,他费了好大劲,编了一人多高的几个大扁囤,说要等来年丰收了,总不能让粮食把人箍住了。他说,一辈子给人家财东家里编过不少大囤,自己能有个大囤多好,但哪有那么多粮食放呢?也说过亩产万斤粮,只不过是纸上谈兵,一年打的粮食,只要够一年吃,庄稼人就满意了。

我考上了离家十多里的镇上完小,得背一星期的馍,在校住宿。上学不久,我舍不得离开清贫却温暖的家,便逃起学来。一次,正在编筐的老祖父一反平常温和的脾性,竟拿起一把荆条抽打起我来。一边打,一边骂我没出息,直用荆条把我赶出了家门。过了几天,镇上逢集,老祖父给我捎来些馍。他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着旱烟,然后摸着我的头说,庄稼人苦啊,供养你念点书不容易,你可要争气把书念成。我抓住老祖父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大手,扑倒在他的怀里。

回乡那两年,老祖父看我念书无望了,便把他的编织手艺手把手传给了我。可又有什么用场呢?家里的窑院打了土围墙,却装不起门,我闲了编了扇柴扉,全用荆条网织的,倒也美观实用。再则,修水库,造梯田,我家里和亲戚邻家也从没有使过烂筐子的。

年少时的功课没有白学,在穷乡僻壤里写写画画的倒用上了,也有幸上了大学。因求知心切,好长时间我也没顾上回故乡看一次年过古稀的老祖父。

就在我回到故乡时,老祖父已经不在了,是我离开故乡不些天去世的。病重那阵,家里人要捎话让我回去,老祖父却怕耽搁了我的学业,硬不让告诉我。临终的人了,总把希望寄予后辈,却把自己看得很淡很淡。

我默默地来到山野的墓地里,去看望老祖父的土坟。远远的,一股清苦的淡淡的芳香飘了过来。墓地里,长满了一丛丛茂密的荆条,开放着一片片蓝紫色的小花儿。

老祖父的坟和许多庄稼人的坟一样,很平常。坟前没立碑,更谈不上记载什么生平经历了。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儿时老祖父讲给我的故事。说过去有个秀才,回到久别的故乡,看见山野的路旁有一丛荆,便触景生情,想到小时候一位严师用荆条抽打过他,曾使他苦心学起功课来。荆条就是他的教师啊!他不由得跪下双膝,拜谢荆条。想到这里,我落泪了。

我摘下一朵老祖父坟前的荆花,带走了。我想,这荆儿,也许是从他的心上萌芽而起根发苗,开出这花儿来的。这小小的质朴的花儿,也许是他的灵魂儿呢!

妻子生孩子时,家里打老远捎来了一筐鸡蛋。我一看,这筐子正是荆条编的。看那富有乡土味的花纹和样式,我认得出它,一定是出自老祖父那双树皮般粗糙的手。老人家已下世近十个年头了,可这荆条筐子却耐到了今天。

我把这荆条筐子收起来,放菜什么的还可以用。就是用它倒垃圾,还可以用上几年,末了,还可以拆了当柴火烧炉子,它的生命也会发出最后一缕火光的。

《延河》198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