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对“口耳之学”的批判
从上节对《中庸章句序》的分析可以看出,“因其语而得其心”是朱熹对道统之传的核心论断,但在这寥寥七个字中,“心”与“语”仍构成了不容忽视的张力,在实践中滋生了企图抛弃语言文字而直接建立“此心”与“彼心”联系的流弊。朱熹深鉴程门不能传道的历史教训,深入批判了“口耳之学”的弊端,建立了自己的师徒授受关系论述,从而完善了道统之传模式中“师统”与“学统”的互补关系。
一 程门不能传道的历史教训
从师徒授受关系上说,朱熹是程颐之四传,接续了杨时发端的“道南一脉”,但通过深入的学术探索和思考,朱熹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二程门人实际上对二程思想,尤其是对程颐“涵养需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的思想并不理解。
诚然,朱熹早年曾经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编纂《伊洛渊源录》的工作中,但时过境迁,他经过多年思考,感到这种工作价值不大。他在绍熙二年(1191)写道:“裒集程门诸公行事,顷年亦尝为之而未就……比来深考程先生之言,其门人恐未有承当得此衣钵者。”[102]经过多年思考研究,朱熹认为二程门人中“恐未有承当得此衣钵者”。朱熹还批评了社会上流行的程门宗派图之类的宣传品,认为这是“轻议此道之传”。[103]
朱熹还多次否认程学门人中出现过可以全面继承二程的传道者。譬如有弟子问:“程门谁真得其传?”朱熹答:“也不尽见得。如刘质夫、朱公掞、张思叔辈,又不见他文字。看程门诸公力量见识,比之康节、横渠皆赶不上。”[104]邵雍、张载是具有传道者地位的学者,二程门人赶不上他们,自然就不可能是传道者。朱熹还反对刘子澄编写记载二程门人言行的《续近思录》:“程门诸先生亲从二程子,何故看他不透?子澄编《续近思录》,某劝他不必作,盖接续二程意思不得。”[105]他还引用尹焞的话:“见伊川不曾许一人。”[106]淳熙七年(1180),朱熹在《又祭张敬夫殿撰文》中论及程颐去世后的情形:“然微言之辍响,今未及乎百岁,士各私其所闻,已不胜其乖异。”[107]在绍熙四年(1193),朱熹又写道:“自尧舜以至于孔孟,上下二千余年之间,(道)盖亦屡明而屡晦。自孟氏以至于周、程,则其晦者千五百年,而其明者不能以百岁也。程氏既没,诵说满门,而传之不能无失,其不流而为老子、释氏者几希矣,然世亦莫之悟也。”[108]这些言论都是明白表示,程颐之后,道又一次在师统中失传了。
朱熹对程门弟子不能传道最正面、最完整的表述见于《大学或问下》。当有人问自程颐发明格物穷理思想之后,“而其学者传之,见于文字多矣,是亦有以发起师说而有助于后学者耶?”[109]朱熹在回答中断然指出:“若其门人,虽曰祖其师说,然以愚考之,则恐皆未足以及此也。”[110]所谓“此”即程颐思想的核心要义。接着朱熹对吕大临、谢显道、杨时、尹焞、胡安国、胡宏六家进行了点评[111],最后指出:“呜呼,程子之言其答问反复之详且明也如彼,而其门人之所以为说者乃如此。虽或仅有一二之合焉,而不免于犹有所未尽也,是亦不待七十子丧而大义已乖矣,尚何望其能有所发而有助于后学哉!”[112]朱熹将程门弟子比作孔子门人中的“七十子”,批判其不能传道,本书下文将指出,黄榦也曾以同样的比喻担忧朱子学内部背叛师说的乱象。
总体而言,朱熹否认了二程门人中出现过传道者,那么朱熹的哲学体系之所以能够自成一家,根本上是直接向周敦颐、二程、张载学习,从而“深造自得”的结果,以李侗为代表的“道南一脉”至多发挥了引导入门的作用,且这一师承统绪痕迹随着其思想体系的成熟和完备也日益暗淡了。绍熙五年(1194)沧洲精舍释菜仪中只有李侗一人从祀,而杨时、罗从彦不与,便证明了这一点。
二 “心传道统”与“因其语而得其心”的张力
本章上文已经论述,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指出,三代以来圣贤相传的道之本体,正是《尚书·大禹谟》和《论语·尧曰》所指之“道心”,而人之所以能突破时间、空间的限制觉悟道体,则是因为“人心”,人心与道心只是一个心的不同状态而已。由此,朱熹提出了“传道即传心”的主旨。在《读余隐之尊孟辨》中,他集中阐释了这一观点。
夫孟子之所传者何哉?曰:仁义而已矣。孟子之所谓仁义者何哉?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以其尽此心之体而已。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传之,以至于孟子,其间相望有或数百年者,非得口传耳授、密相付属也。特此心之体,隐乎百姓日用之间,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体其全且尽,则为得其传耳。虽穷天地、亘万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节。[113]
三代圣人至于孔孟,所传只是“心”,今人之心与古人之心是可以超越时间空间而“所同然”的。今之人发明自己的本心,然后“体其全且尽”,道便得到跳跃式的传承,这就是孟子所谓的“深造自得”。朱熹曾反思程门弟子不能继承二程思想的历史教训,认为弟子们“不能得诸先生之心”:“当时亦各各亲近师承,今看来各人自是一说。本来诸先生之意初不体认得,只各人挑载得些去,自做一家说话,本不曾得诸先生之心。某今惟要诸公看得道理分明透彻,无些小蔽塞,某之心即诸公之心,诸公之心即某之心,都只是这个心,如何有人说到这地头?又如何有人说不得这地头?这是因甚恁地?这须是自家大段欠处。”[114]“心”毕竟是个体的,而“道”是公共的,但学习的最终目的是发现“道心”,即所谓“都只是这个心”,达到“某之心即诸公之心,诸公之心即某之心”的境界。
可是,如此强调师徒授受关系是“以心传心”,必然会轻视公开的语言文字,而执着于个体的认知,以个体之心明天下之道,对道的体认有可能会陷入个体的独断论,把天下公理当成是私相授受的私有之物。淳熙三年(1176),朱熹发现社会上流行的“杂书一编”:“不知何人所记,意其或出于吾党,而于鄙意不能无所疑也。”朱熹断定此书是曾经向他请教的学者所编,而所记录的朱熹言论荒诞不经,出于伪造,故他不得不专文逐条驳斥澄清,此即《记疑》一文:“惧其流传久远,上累师门,因窃识之,以俟君子考焉。”《记疑》所驳斥的第一条伪朱熹语录是这样的:
先生言于上曰:先圣后圣,若合符节,非传圣人之道,传圣人之心也;非传圣人之心也,传己之心也。己之心无异圣人之心,广大无垠,万善皆备,欲传圣人之道,扩充此心焉耳。
“先生”即朱熹。“传道即传圣人之心”,诚然不谬,但“传圣人之心即传己之心”则乖谬特甚,朱熹驳斥道:“夫学圣人之道,乃能知圣人之心。知圣人之心以治其心,而至于与圣人之心无以异焉,是乃所谓传心者也。岂曰不传其道而传其心,不传其心而传己之心哉?且既曰己之心矣,则又何传之有?况不本于讲明存养之渐,而直以扩充为言,则亦将以何者为心之正而扩充之耶?”“己之心”具有成为圣人之心的功能,这并不是说常人状态的人心便已经等同于圣人之心,这种说法忽视了“人心”转化为“道心”需要长年累月艰苦的修养功夫。把“传己之心”等同于“传圣人之心”,实际上是“深造自得”论和“传道即传心”论的片面化,流弊之大,朱熹批评其为:“适所以启其谈空自圣之弊。”[115]
为了强调对“不传之学”的“深造自得”和批判汉唐儒学的需要,程颐对语言文字传道的作用比较轻视,这一点被门人片面放大了。据尹焞的一份手稿记载,程颐曾说:“某在,何必看此书?若不得某之心,只是记得它意,岂不有差?”“此书”即弟子所编程颐语录。朱熹认为这一记载甚为可疑:
既云某在不必看,则先生不在之时,语录固不可废矣。不得先生之心而徒记己意,此亦学者所当博学审问精思而明辨之,不可以一词之失而尽废其余也。但先生在,则可以式瞻仪刑,亲受音旨,自是不必看耳。然读焉而质其疑于先生,岂不益有助于发明哉?[116]
朱熹指出,如果程颐在世,学生完整记录师说,还可以随时向程颐本人质疑、订正,尽量减少由于记录者主观因素造成的记录偏差,这样的语录会更加准确可靠。在朱熹看来,这段尹焞所转述的程颐的话最大的谬误是:“若不得某之心,只是记得它意,岂不有差?”这一说法实际上倒果为因,只有通过语录记载的语言文字而“得某之意”,才能最终“得某之心”;而不是说抛弃语言文字,先“得某之心”,然后才能理解二程思想的“某之意”。所谓“先得某之心,后得某之意”的逻辑,就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禅宗传灯方法。总之,尽管语录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朱熹仍认为记录老师的语录是非常重要的传道途径,不可轻言抛弃。不仅是语录,朱熹投入极大精力从事北宋五子,尤其是周敦颐、二程著作(文集、语录、单行著作)的整理编辑、注释工作,其最出色的工作就是对《通书》《西铭》的解释和《河南程氏遗书》的编辑刊刻。通过文本建设,不但廓清了被二程门人所传录失真的二程思想,树立了朱熹在程学传授系统中的权威地位,更深远的影响则是以文本建设丰富和加强了学统——一旦二程思想在今后的历史岁月中受到后人的歪曲,那么二程本人的著作就有可能纠正这些偏差,这种纠错效应正是学统传道的基本功能。
不仅如此,朱熹对杨时代表的道南一脉也有针对性的批评。淳熙十二年(1185),他在杨时门人李郁的墓志铭中转述了杨时对李郁的教诲:
而龟山每告之曰:“唐虞以前,载籍未具,而当是之时,圣贤若彼其多也。晚周以来,下历秦汉,以迄于今,文字之多,至不可以数计,然旷千百年,欲求一人如颜、曾者而不可得。则是道之所以传,固不在于文字,而古之圣贤所以为圣贤者,其用心必有在矣。”及李公请见于余杭,则其告之亦曰:“学者当知古人之学何所用心,学之将以何用。若曰‘孔门之学,仁而已’,则何为而谓之仁?若曰‘仁,人心也’,则何者而谓之人心耶?”[117]
杨时强调了语言文字传道是不确定和不可靠的,而应该略去文字直求圣人之心。根据朱熹记载,李郁受此教言之后,感到不能理解,“退求其说以进,愈投而愈不合,于是独取《论语》《孟子》之书而伏读之,蚤夜不懈,十有八年,然后涣然若有得也,龟山盖深许之”[118]。朱熹在这篇墓志铭的末尾写道:
呜呼,圣贤远矣!然其所以立言垂训,开示后学,其亦可谓至哉。顾自秦汉以来,道学不传,儒者不知反己潜心,而一以记览诵说为事,是以有道君子深以为忧,然亦未尝遂以束书不读、坐谈空妙为可以徼幸于有闻也。若龟山之所以教,与西山之所以学,其亦足以观矣。[119]
明明杨时的教导是“道之所以传,固不在于文字”,而李郁最终还是通过研读《论语》《孟子》而获得了对于“圣人之心”的理解,且得到“龟山深许”。朱熹指出,杨时基于对汉唐儒学“记览诵说”、不知明道之弊的批判,而强调追寻“古之圣贤之所以用心”,这并无问题,但是强调“传心”并不意味着就要抛弃语言文字这一中介,更不是否定“读书穷理”的工夫。相反,语言文字是宋代学者探索“道”的唯一桥梁,像杨时那样过分贬低语言文字传道的功用,会引发好高骛远之弊,甚至流入释老。李郁之所以能够“涣然若有得”,恰恰是因为他没有盲从杨时,而注重了读书研索,此所谓“若龟山之所以教,与西山之所以学”的意义所在。朱熹在此批判了与自己同时代主张束书不观的陆九渊之学,并通过揭示杨时对李郁的教导,而李郁反其意用之这一事实,暗示杨时已流于“不立文字”的逃禅倾向。
三 批判“口传耳授”与朱子学师徒授受关系原则的确立
为了完善和深化“传道即传心”说,朱熹在《读余隐之尊孟辨》中特别强调孟子与二程之间并非“口传耳授、密相付属”的方式传授。在朱熹那里,“口传耳授”具有多重含义,通过批评“口传耳授”的弊端,他建立了理想师徒授受关系的原则。以下分五点略加论述。
(一)“口传耳授”是单向的传递模式,学生单纯地接受老师的灌输、株守师说不敢创新,师徒之间缺乏辩难质疑
朱熹肯定汉儒尊重先儒经说,保存先秦文献有功,但汉儒的这种师徒授受模式是导致圣人之道失传的重要原因。
古之学者,潜心乎六艺之文,退而考诸日用,有疑焉则问,问之弗得,弗措也。古之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者,如此而已。后世设师弟子员,立学校以群之,师之所讲,有不待弟子之问;而弟子之听于师,又非其心之所疑也。泛然相与,以具一时之文耳。学问之道,岂止于此哉?自秦汉以迄今,盖千有余年,所谓师弟子者,皆不过如此。此圣人之绪言余旨所以不白于后世,而后世之风流习尚所以不及于古人也。然则学者欲求古人之所至,其可以不务古人之所为乎?[120]
朱熹比较了“有疑则问”的“古之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者”和秦汉以来的师徒授受模式,指出汉儒株守师说不敢稍有质疑,不敢“反求诸于心而正其谬”,成为一种门户之见,这正是“口传耳授、密相付属”的弊端所在。在绍熙五年(1194)《沧洲精舍告先圣文》中,朱熹说:“维颜曾氏,传得其宗。逮思及舆,益以光大。自时厥后,口耳失真。千有余年,乃曰有继。周程授受,万理一原。”[121]这里的“口耳失真”,成了汉唐儒学的代名词。
为了避免门人弟子株守师说、无所问难、单纯记诵的弊端,朱熹要求门人弟子在学习过程中始终处于自主和自发的位置,老师则针对其资质和积累进行有的放矢的引导。
朱熹反复强调学生要“用心”,师友只是外部条件,起决定作用的是求学者的主观努力:“《学而篇》皆是先言自修,而后亲师友。……今人都不去自修,只是专靠师友说话。”[122]《孟子·告子下》载,曹交欲留而受业于孟子之门,孟子回答:“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123]朱熹就此解释道:“予谓孟子之言,正为不知反求诸身,而专务求师于外者设耳。夫道虽若大路,然非上智生知之质,亦岂能不藉师友而独得之哉?要当有以发其端倪,然后有余师者可得而求耳。”[124]所谓“归而求之”,就是反省自己的本心,师友确实必不可少,但在求师之前,必须“要当有以发其端倪”,相对于“反求诸身”,老师反而是次要的,故称“余师”。
很多人将自己学习进步缓慢归因于没有老师可以追随,或缺乏书籍可以阅读,朱熹认为这都是借口:“若即今全不下手,必待他日远求师友然后用力,则目下蹉过却合做底亲切功夫,虚度了难得底少壮时节。正使他日得圣贤而师之,亦无积累凭藉之资可受钳锤,未必能真有益也。”[125]读书穷理是学者的使命,无论有无师资讲友、有无书籍,都要进行:“此事全在当人自家着力,虽日亲师友,亦须自做功夫,不令间断,方有入处。得个入处,却随时游心,自不相妨。”[126]
朱熹晚年老病侵寻,当他发现弟子们虽在沧州精舍朝夕承教,但是读书不精,学道不能用力时,就做了这样的宣示:“如此求师,徒费脚力,不如归家杜门。”朱熹说,可以回家自学,花两三年时间,把“四书”《五经》、二程著作认真研读。[127]
在进入师门之后,朱熹对学生自修的要求毫不松懈。他要求学生在向他提问前,必须已经具备一定的基础:“大凡人欲要去从师,然未及从师之时,也须先自着力做工夫,及六七分,到得闻紧切说话,易得长进。若是平时不曾用力,终是也难一顿下手。”[128]朱熹通常要求学生在提问前先读《四书集注》,但《四书集注》是依经解注,而不是开门见山地提出立场观点,故朱子门人方伯谟、蔡元定都认为仅令学者读《四书集注》,恐不得其门而入,应先由朱熹给予一定的指示。朱熹认为,《四书集注》博采百家之说,完成了最艰苦、最烦琐的去芜存菁、去伪存真的工作,对学者而言:“极是简要,省了多少工夫。”那些没有耐心研读《四书集注》,而希望得到某种事半功倍的捷径的指示的学者,是永远不可能入门的:“学者又自轻看了,依旧不得力。”[129]
为了鼓励学生独立思考、自主学习,朱熹还拒绝应弟子之请求撰写讲义。前来问学的后辈学人胡长孺与朱熹讲论后,表示不能完整记录他的观点,请求其赐下讲义,朱熹答:“某不立文字,寻常只是讲论,适来所说尽之矣。若吾友得之于心,推而行之,一向用工,尽有无限,何消某写出?若于心未契,纵使写在纸上,看来是甚么物事?吾友只在纸上寻讨,又济甚事?”[130]朱熹表示自己只是因问而答,不会为某一问题专门撰写讲义,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不立文字”,而是因为像《四书集注》这样的“文字”已经提供了所有问题的答案:“见或人所作讲义,不知如何如此。圣人见成言语明明白白,人尚晓不得,如何须要立一文字,令深于圣贤之言,如何教人晓得?”[131]“四书”记录了“圣人见成言语”,《四书集注》对这些言语都进行了解释注释,根本不需要专题撰写讲义。
(二)“口传耳授”意味着个体与个体的秘密传授,即“密相付属”“单传密付”
“以心传心”“心心相印”的要害在于抛弃语言文字这一中介,以前其他方式传道,禅宗历史上常见以顿悟、棒喝、竖拂子等非语言文字的传道。朱熹一直十分警惕儒学内部出现这种倾向,故特别加以批评。
朱熹说:“呜呼!圣人之意,其可以言传者,具于是(宇按:指《论语》)矣。不可以言传者,亦岂外乎是哉?深造而自得之,特在夫学者加之意而已矣。”[132]有学者认为周敦颐《太极图说》“有单传密付之三昧”,即一些玄妙的奥秘并未在《太极图说》之中写出,而秘密传授给了二程。朱熹反驳:“夫道在目前,初无隐蔽,而众人沉溺胶扰,不自知觉,是以圣人因其所见道体之实,发之言语文字之间,以开悟天下与来世。其言丁宁反复,明白切至,惟恐人之不解了也,岂有故为不尽之言以愚学者之耳目,必俟其单传密付而后可以得之哉?”语言文字足以传道,妨碍学者明道的并非语言文字,而是缺乏进一步对语言文字的钻研玩味和道德修养工夫:“但患学者未尝虚心静虑,优柔反复,以味其立言之意,而妄以己意轻为之说,是以不知其味而妄意乎言外之别传耳。”[133]
“单传密付”又指隐蔽、不公开的语言传授。在历史上特别容易引起误解的是曾子。曾子成为传道者的证据之一,就是《论语》中孔子告诉他“吾道一以贯之”,这被很多人理解为孔子与曾子之间的单传密授,其他门人并不在场:“又谓仲尼曾子所以授受,门人有不得闻者。”朱熹否定了这种说法:“夫师弟子相与处于一堂之上,其可为呫嗫耳语以私于一人哉?特学至者闻之而有得,其未至者虽闻而若弗闻耳。故门人之问以何谓为辞,则固闻其言而不晓其所谓者也。若初不闻,则又岂得而笔之于书耶?”[134]孔子是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宣称“吾道一以贯之”的,并非曾子一人在场,只不过其他弟子当时难以理解,而曾子有所领悟而已。这段话的重点是:“夫师弟子相与处于一堂之上,其可为呫嗫耳语以私于一人哉?”程颐也有类似的话:“佛家有印证之说,极好笑。岂有我晓得这个道理后,因他人道是了方是,他人道不是便不是?又五祖令六祖三更时来传法,如期去便传得,安有此理!”[135]曾子传道者的地位,并非孔子所属意并指定的,而是他在日常教学场景中与其他孔门弟子集体学习,通过自己的深造自得领悟而获得的。相比之下,禅宗衣钵的传授却是“密相付属”,五祖向六祖慧能传授衣钵就是在半夜三更,二人秘密会面的情况下完成的。
(三)“口传耳授”意味着贪多好高,追求躐等顿悟
朱熹特别强调,老师不可能将“道之本体”通过语言交流完整地交给学生,学生也不应该有此不切实际的想法。朱熹说:“为学之初,尤当深以贪多躐等、好高尚异为戒耳。然此犹是知见边事,若但入耳出口,以资谈说,则亦何所用之?既已知得,便当谨守力行,乃为学问之实耳。”[136]老师的指导之功并非灌输知识,而是随时指示方向,也可以阶段性地验证弟子所获得的进步:“师友之功,但能示之于始而正之于终尔。若中间三十分工夫,自用吃力去做。既有以喻之于始,又自勉之于中,又其后得人商量是正之,则所益厚矣。不尔,则亦何补于事。”[137]朱熹又打了一个比方,老师只是指示宝藏所在的位置,不能亲手把宝藏挖出来送给学生:“某与人说学问止是说得大概,要人自去下工。譬如宝藏一般,其中至宝之物,何所不有?某止能指与人说,此处有宝。若不下工夫自去讨,终是不济事。”[138]当有后学表示以前博求师友但无所得时,朱熹指出:“此殆师友之间所以相告者未必尽循圣门学者入德之序,使贤者未有亲切用力之处而然耳。”[139]以孔子为例,他教导弟子们的工夫的下手处都在“日用细微切近之间”,“孝弟忠信、持守诵习之间”,“而于所谓学问之全体,初不察察言之也。若其高弟弟子,多亦仅得其一体”。孔子为何不将道的全体大用向弟子们举而告知,从而维系文武之道的延续呢?“夫以夫子之圣、诸子之贤,其于道之全体岂不能一言尽之以相授纳,而顾为是拘拘者以狭道之传、画人之志,何哉?”[140]朱熹解释道:
盖所谓道之全体虽高且大,而其实未尝不贯乎日用细微切近之间,苟悦其高而忽于近,慕于大而略于细,则无渐次经由之实,而徒有悬想跂望之劳,亦终不能以自达矣。故圣人之教,循循有序,不过使人反而求之至近至小之中。博之以文,以开其讲学之端;约之以礼,以严其践履之实,使之得寸则守其寸,得尺则守其尺。如是久之,日滋月益,然后道之全体乃有所乡望而渐可识,有所循习而渐可能。自是而往,俛焉孶孳,毙而后已。而其所造之浅深、所就之广狭,亦非可以必诣而预期也。[141]
所谓“道之全体”,并非师徒授受所能达到的目标,孔子不可能将“道之全体”向弟子“以相授纳”,学者对道之全体的把握是一个终身学习修养的过程。朱熹还表示,即使经过长年累月的修养学习,最终能够达到多高的造诣,谁也无法保证:“其所造之浅深、所就之广狭,亦非可以必诣而预期也。”
但是在朱熹弟子中存在一种认识,相信道是“日用之间别有一物光辉闪烁、动荡流转,是即所谓‘无极之真’、所谓‘谷神不死’”,学者的工夫重点就是要把握这个“别有一物”,他们认为:“学者合下便要识得此物,而后将心想象照管,要得常在目前,乃为根本功夫。至于学问践履零碎凑合,则自是下一截事,与此粗细迥然不同。”[142]朱熹弟子中的佼佼者陈淳、廖德明都迫切希望老师能够指示这个“光辉闪烁、动荡流转”的“别有一物”,供弟子们终身服习。朱熹的回答是,不仅是弟子们,连他本人也乐见真的存在这个“别有一物”,因为理学的工夫可由此大大简化:“若果是如此,则圣人设教,首先便合痛下言语,直指此物,教人着紧体察,要令实见;着紧把捉,要常在目前,以为直截根原之计。”可是自孔孟以来历代圣贤都没有提到过这个“别有一物”:“而却都无此说,但只教人格物致知、克己复礼,一向就枝叶上零碎处做工夫,岂不误人枉费日力耶?”原因是本体只存在于工夫之中,对本体的把握只能通过长年艰苦的日用工夫:“盖原此理之所自来,虽极微妙,然其实只是人心之中许多合当做底道理而已。但推其本,则见其出于人心,而非人力之所能为,故曰天命。虽万事万化皆自此中流出,而实无形象之可指,故曰无极耳。若论功夫,则只择善固执、中正仁义便是理会此事处,非是别有一段根原功夫又在讲学应事之外也。”[143]讲学应事代表下达工夫是唯一的工夫路径。
总之,没有一种理学工夫是直接面对“道之本体”的,它们面对的都是“道之用”,故理学工夫是渐悟而非顿悟;是渐进的而非飞跃的;是自下学而上达的,而非由上贯彻于下。“道”本身不是一个可以传授的内容或对象,所谓道统的延续也不是把“道”本身转相传递,被传承的只是把握道的工夫而已。本书下文将指出,朱熹这一剖判对黄震(第六章)、史伯璿(第十一章)乃至明初的薛瑄都有着直接深刻的影响。
(四)“口传耳授”意味着有知无行,缺乏躬行践履
有佛学学者认为孔子专言“人事生理”,而佛教“兼人鬼生死而言之”,说明孔子对“人鬼生死”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有所秘而不言”,孔子这些没有明言的道理都可以在佛教义理中找到:“贤士大夫因佛学见性,然后知夫子果有不传之妙,《论语》之书,非口耳可传授。”朱熹的回答是:“熹谓《论语》固非口耳所可传授,然其间自有下工夫处,不待学佛而后知也。”[144]只有“口耳”传授,而缺乏践履躬行,自然无法领悟《论语》。可见,语言文字又仅仅是媒介,而非道之本体:“熹窃谓圣人道在六经,若日星之明,程氏之说,见于其书者亦详矣。然若只将印行册子从头揭过,略晓文义,便为得之,则当时门人弟子亦非全然钝根无转智之人,岂不能如此领会?”[145]实际上绝大多数孔子门人和二程门人终身师从而不敢离去,就是因为语言文字仅仅起到了中介和引导的作用,真正领会义理需要践履躬行。
朱熹要求弟子不但要读书穷理,讲论道理,而且要检点身心、躬行实践。在朱熹与陆九渊的论战中,陆九渊偏重尊德性,而轻视讲学穷理;朱熹则重视讲学穷理,认为践履工夫必须在讲学穷理的前提下进行,否则就是盲目的践履。因为“古人之学虽不传于天下,而道未尝不在于人心”,但后世异端之学对学者蛊惑很大:“使其心不复自知道之在是。是以虽欲慕其名而勉为之,然其所安终在彼而不在此也。及其求之,而茫然如捕风系影之不可得,则曰此亦口耳之习耳,吾将求其躬行力践之实而为之。”[146]躬行践履如果不以讲学穷理为前提,则道理不明,躬行实践也会走入歧途:“殊不知学虽以躬行力践为极,然未有不由讲学穷理而后至。”更不能轻视读书,轻视研究术语和义理:“今恶人言仁、言恕、言《西铭》、言太极者之纷纷,而吾乃不能一出其思虑以致察焉,是恶人说河而甘自渴死也,岂不误哉!”[147]这里所说的“口耳之习”指只知读书、缺乏践履的现象。
躬行践履与读书穷理本来应该交相并进,不可偏废。但朱熹发现,由于在教学实践中过分强调了读书穷理在讲论中的重要性,很多弟子忽视学以致用,未能把书本上的道理运用于躬行践履之中,染上了新的“口耳之习”。他对此有所反省:“近来自觉向时工夫止是讲论文义,以为积集义理,久当自有得力处,却于日用功夫全少点检。诸朋友往往亦只如此做工夫,所以多不得力。今方深省而痛惩之,亦愿与诸同志勉焉,幸老兄遍以告之也。”[148]他决心在讲明文义的同时,加强对学生道德践履的考察和提点:“因思日前讲论只是口说,不曾实体于身,故在己在人都不得力。今方欲与朋友说日用之间常切点检气习偏处、意欲萌处与平日所讲相似与不相似,就此痛着工夫,庶几有益。”[149]
(五)“口传耳授”意味着在传道过程中口头语言交流(“言语”)的重要性高于文字记载
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肯定了“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150]但具体到“言语传道”和“文字传道”二者的关系,朱熹认为“文字传道”更可靠、更准确、更公开,但“言语传道”便于答疑解惑,互动性更强,二者不可偏废。
首先,朱熹肯定师徒之间群居讲学,当面质疑辩论的重要性。朱熹经常通过书信与弟子讨论学问,但主张复杂的问题需要当面讨论:“此事须款曲讲论,方见意味,非文字言语可寄也。”[151]又:“别纸所论甚悉,但如此讲论,愈觉支离,势须异时面见,口讲指画,乃可究见底蕴。”[152]弟子周谟来书院后,因担心外间难觅朱熹著述,便主要用功抄录朱熹的《诗集传》,与朱熹本人当面讲论的机会就少了,“颇疏侍教”,朱熹批评道:“朋友来此,多被册子困倒,反不曾做得工夫。何不且过此说话?彼皆纸上语尔,有所面言,资益为多。”弟子周宰声称:“先生著书立言,义理精密。既得之,熟读深思,从此力行,不解有差。”意思是只要认真钻研学习朱熹的著作便可以把握朱熹的思想。朱熹对此并不同意:“载之简牍,纵说得甚分明,那似当面议论,一言半句便有通达处。所谓‘共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若说到透彻处,何止十年之功也。”[153]对这些已经在认真读书自修的弟子,朱熹就强调当面讨论质问的重要性。当朱熹发现弟子在讲论中所提问题都很肤浅,便指出这是同学之间讨论学业太少之故。他指出:“群居最有益”,因为群居讲习之中:“若是切己做工夫底,或有所疑,便当质之朋友,同其商量。”针对某一个问题,一个弟子已经识得破,“已是讲得七八分”,只要弟子们之间充分讨论,开诚布公,虚心学习,那么其他学生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也能达到七八分。这样一来,朱熹与弟子讨论这个问题就更加顺利、更加深入:“却到某面前商量,便易为力。”如果弟子之间羞于互相学习,会导致各自水准参差不齐,这对于教学安排是一个很大的障碍。[154]
第二,如果只是口头交流,而没有文字记录乃至文本建设,也容易滋生弊端。朱熹对“口耳”(语言)传道与文字传道作了这样的区别:“盖佛之所生去中国绝远,其书来者,文字音读皆累数译而后通。而其所谓禅者,则又出于口耳之传,而无文字之可据,以故人人得窜其说以附益之,而不复有所考验。今其所以或可见者,独赖其割裂装缀之迹犹有隐然于文字之间而不可掩者耳。”[155]佛教义理虽有文字载体——藏经,但累经翻译,本旨失真,佛教的一支禅宗根本就“不立文字”,而仅仅依赖“口耳之传”,其学说错综庞杂,莫可究诘。朱熹还指出,学者欲通过二程得圣人之心,就必须研究二程解释《论语》《孟子》的著作:“故其所以发明二书之说,言虽近而索之无穷,指虽远而操之有要,使夫读者非徒可以得其言,而又可以得其意;非徒可以得其意,而又可以并其所以进于此者而得之。”[156]学者是通过书籍(语言文字)领会意义,通过意义进而领会“进于此者”,也就是圣人之心。
总之,朱熹批评“口耳之学”,主要针对的是汉唐经学和佛教禅宗,目的是深化和完善他在《中庸章句序》中提出的“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进一步明确“因其语而得其心”,由此确立了自己对师徒关系的论述。朱熹认为,他的教学授徒活动是为了维系道的传承,只要他本人在世,那么师统传道是最可靠、最有效的传道方式。他说:“闲中时有朋友远来讲学,其间亦有一二可告语者,此道之传,庶几未至断绝。独恨相望之远,不得聚首尽情极论,以求真是之归,尚此悢悢耳。”[157]这说明“此道之传”全由这种师徒讲论所维系。朱熹的师道观可以总结为:“故古人之学虽莫急于自修,而读书讲学之功有所不废,盖不如是无以见夫道体之全而审其是非邪正之端也。”[158]所谓“自修”,即自我修养和学习,“读书讲学”则是在师门中与老师、学友讲论,二者不可偏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