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吴老开篇说缘起 玄纶落第计长行
入话,《水龙吟》词云:
青春莫到江南,槐杨荫下思停步。
夜闻潮起,朝看潮落,都如旧物。
凹齿繁霜,多情应笑,汉阳枯树。
任小舟自适,吟哦从我,声声起,行行住。
恨把流光轻负,钓归来、一蓑烟雨。
何由下笔,漫图一醉,龙蛇呓语。
儿女姻缘,是非成败,动谁心绪?
次南柯梦下,邻翁求饮,断灵台路。
这首词单道江南烟雨,频勾旧日情思。今日天朗气清,诸君闲暇无事,不妨听小子评说一段故事,聊助酒兴如何?诸君欲问今日这段话从何说起,且听小子慢慢道来。话说金陵之地,乃是孙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六代次第建都之所,即古称建康府,今又名石头城,唐诗中所谓“六代都”者是也。自南朝以来,市井商贸繁荣,文人雅士众多,至于胭脂粉黛,更是不可盛举。虽则六代已亡,然而皇族脉裔多集于此,故此王气未消,圣化犹在,大有古都之貌。金陵以东百里之地,古名润州,即今之镇江府是也。其山水清新俊逸,古朴超拔,真乃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且一纵大江浩气荡涤,是故润州虽与金陵地理相近,却并未沾染些须金粉气,更孑然有高古之态。三国时刘备娶亲至此,尽览江边景致,赞叹不已,当即称之为“天下第一江山也”。后人则于玄德驻马处更立一石碑,至今江畔古迹仍在。
小子昔日云游天下,途径此地,见其气清形胜,民风淳朴,心中欣喜,乃卜居江畔,自号为吴江老人。屈指计之,迄今已是二十载有余。噫,可悲也矣!想昔日青春年少之时,每爱登高远望,但见风起云涌,日落霞飞,辄望风起吟,感慨系之,意气何等雄壮!而今门前松柏犹青,帘外江山未老,古渡形影如旧,北固风景依然,而某已鬓发星星然也,追思旧日音容,徒使人怅惋。诗云:
吴宫花草发残壁,东晋衣冠成古丘。
宁可江山今亦老,好夸旧事唱风流。
某今虽欲再作长行,只可惜脚力不济,囊箧久罄,故惟有向梦中求神游而已。噫嘻!此二十年之间,每日左图右史,朝夕自娱,虽则食无兼味,亦足怡然自乐。但只愧二十年间竟无一字之作,长引为憾事。转而思之,当世之世,诗文之趣,只可自娱,哪堪享诸他人,至于以文会友之论,更是从何说起?强为著述,纵某深凝其重,而观者皆浅见浊识之属,岂不更为可悲?每思及此,心便释然矣。
小子有旧友了了道人于枕石山修行,近日来蔽庐相访,与某谈玄论道,共乐旬日之久。时日既多,道人便欲辞归,某又强留数日,道人则为吾言:“贫道来此数日之前,曾有两位少年公子到观中求道,我观其风骨,皆有仙班之分,便欲渡之。奈何此二人尘缘未了,不可强求,须再过一段时日。不过其生平所历,听来倒颇为奇特。既然兄镇日无事,不妨于读书闲暇之时,敷衍出一段故事,他日市井之中劳一劳口舌,也好赚得些许买酒钱。”小子问道:“既然如此有趣,道人何不自行著述,偏要假手于人呢?”了了道人笑道:“贫道出家人,岂能作此尘缘文字?且钱财于我方外之人乃无用之物,取之何益?所以便将这一担好买卖送于足下了。”小子便道:“既然如此,在下唯有洗耳恭听了。”道人初作二百许言,某以为尽是儿女之情,颇不属意,后数千言,渐转惊奇,末数百言,又起新意,听罢某亦叹惋难抑。了了道人道:“小道略言经纬,其中交错之处,高才请自斟酌之。”说罢与某作别,飘然而去。
小子思之:如今世上之小说,庸俗猥亵者众多,盖世人多欲纵情声色,故其文得以招摇过市,相引成风。然而小说之属者,虽是编篡情节,冒名姓字,而意在发人心智,劝人德行,弘人笔墨,传人事迹,非专供耳目之娱者。今我既有奇事,何不虚辞朝代,幻化地理,括继情节,点缀经脉,假拟姓名,杜撰人物,寓意诗词,托笔文章,增减出一段故事,他日于歌楼酒肆之前,快心一吐,亦能动有缘者之心哉?如此,也不枉了今日对此四壁虫声,一灯如豆,于此茫茫黑夜之中,奋此汲汲将枯之笔。嗟夫,有意者其听我言乎!诗云:
飘蓬万里客囊倾,历尽艰辛叹不成。
士必无争终得意,文须有气始能行。
胸中落拓少年事,檐下唏嘘细雨声。
莫怪行诗多拗句,何将一字废清名?
书成之后,某无由以名之,即问信于了了道人,并将书稿随信一同寄去。道兄言:“此事为二公子述贫道于枕石山中,今则以《枕石旧梦》名之可也。”道人又言:“所以诉此事于兄者,是贫道既有感于心,便欲缘笔著述,奈何身在世外,不能着墨,遂欲借重贵笔。今可为君坦言:昔日小道亦为一放荡书生,久耽于俗世之沉浮,迷途难返,幸遇高人指点,顿开机窍,了悟玄法,遂遁入道门,皈依老庄。事成后,吾重欲酬谢之,其人语云‘你今日且不必谢我,他日我乡中子弟当来寻你,你渡他便如我今日渡你一般。’贫道当日问询二位公子,果有其一是恩师同乡,此时方晓先师之远见。今兄作此书成,贫道深有所感,因作百字《少年行》一首,乞列序言,并请斧正。”诗云:
天地一旋踵,青春忽远辞。
拈须犹笑许,当日少髯髭。
走马击长剑,挥衿落玉赀。
笙歌干上苑,燕舞照华池。
月洞烧红烛,胡姬滑雪肌。
功名不足道,玉漏一何希!
岁序无重序,佳期难再期。
故乡多子弟,俊健使余悲。
少年如流矢,少年莫轻持。
少年未可恃,少年能几时?
小子不曾想到道兄年少之时,也曾放荡不羁,渔猎声色,今观其诗,方才明了。又揣度道兄先师之意,竟豁然开朗此事前因后果,于是重理经脉,增删问答,去繁拨冗,添精补要,以期自圆其说,并搏诸君一笑。三年之间,草本已具,而某终可释然:固不负道人一番美意矣!旋而扪心自问,则又转生感慨,扼腕不能自禁。今日诸君茶甘酒饱,饭后余闲,何不放下心头烦恼,抛开手中琐事,听小子闲话一回,共赏奇文故事,倘若听之有趣,或嬉笑,或怒骂,或解颐,或喷饭,随意帮扶一二文,亦可疗小子炊爨无米之疾。未审诸君意下如何?
诸君便要问,你上文所说,于道观中求道的二位公子是谁?诸君莫急,且听小子慢慢道来。此二人一名玄纶,一名寒筠。《新仕林》载:“玄纶者,镇江府人也。重辞章,美资质,少有令名。祖居江南,代以丝织为业,家道丰足,子孙繁衍。累世书香不绝,族人多有佩簪缨者。”玄纶虽然天性聪颖,少有才名。然而为人倨傲,处世凌然有高古之态,故不为仕林所容。年方十五时,欲举科考入仕未果,懊丧抑郁,即辞别父母,离家远行,发愿畅游山水,以壮胸臆。如今小子的话头,便要从这里讲起。至于另一位公子寒筠之事,容待后文再表。
话说玄纶生得形容清俊,器宇轩昂,且自幼博览群书,兼收并蓄,加之天资聪颖,故每常恃才傲物,自喻名流,所以同窗的一班朋友多不喜欢他。目下秋闱将开,文案中一个同窗名叫好古的便对他说:“令子高才,想必此次定能中个举人回来。”玄纶素性淡泊名利,视功名利禄如浮云,本不愿多争,便道:“吾志在山水之间,而案牍之劳,确非我所愿也。”旁边一群帮腔的却都起哄道:“玄纶原是个假把式,只会耍嘴,却不敢下场。”玄纶少年意气,不堪其辱,愤然答道:“此次我就去作一卷出来,料一举人而已,何难之有?若是未能得中,便不在馆中再与诸君相见。”数日之后,秋闱铺开,诸生都下场考试不题。玄纶将胸中文墨尽情挥洒开去,文不加点,不消两个时辰,便交卷离场。三场试罢,场场得意。正是:
千言倚马不须待,何用场中一炷香?
玄纶自谓下笔得意,取功名如拾草芥。旬日桂榜开放,便差自幼相伴的书童潇潇去看榜。你道玄纶为何给他取名叫潇潇?原来玄纶甚爱柳七“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之句,故而就叫他作潇潇。潇潇本是市井弃婴,早年被人丢在玄纶家门前,此时玄纶亦尚未满月。玄纶父母见而怜之,便拾来抚养他长大,待之与自家子女无二。玄纶与潇潇自幼玩耍投机,虽则分属主仆,然而玄纶待他却如自家兄弟一般,加之二人年岁相当,更是情谊极好。老爷夫人只有玄纶一子,见有潇潇相伴,也甚欢喜。
闲话少叙,此次潇潇听得公子去赶考功名,自然是兴奋不已,巴不得早到放榜这一天。若是公子得中,夫人也能赏些利钱。此日早饭也没吃,未到卯时,便跑去衙门口了。玄纶虽然自谓得意,却也心中焦躁。到了辰时,还未见潇潇回来,更是如织机上的梭子一样,在庭中踅来踅去。看看已到日中,才见潇潇垂头丧气地回来。玄纶连忙上去,还未开口问,潇潇便道:“从头至尾看了三遍,却不见公子姓名。可惜公子未能得中,却叫我被你那班朋友好生奚落。”玄纶强颜欢笑道:“不中也不打紧,此次不中,下次也要中的。”玄纶虽然口中不言,但心中思忖道:今日小人得志,我也无话可说,然而他日我定要把失去的颜面挣回来,切不可让别人小觑了我。我虽久有林泉之志,然而辅国安民,亦是君子所重。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山、向通达之人,亦可思齐。然而今日颜面扫地,唯有外出游历以避其辱,来日却再做理会。玄纶当下思至此处,便动了长行之念。
那边有位先生说了,说话的,你自道玄纶才高,为何连个小小举人都考不来呢?这其中却另有一个缘故:原来玄纶胸中文墨虽多,然而尽是玄远超拔之辞,只可于月下清谈,哪可于场中答卷?如许之材,把来争锋句读,如何能得主考青睐?此理自古皆然,是故以太白之奇崛,徵明之俊秀,开甫之高古,耆卿之婉约,亦终未能逾科场半步,真是可悲可叹。而应举之人,左不过写些什么歌功颂德的文章,陈词滥调,毫无新意。真有远见卓识者,言及时弊,刺疾朝政,莫不名落孙山,怅归空谷。其文一出,士林哗然,以为胜三甲之人多矣。至于判卷主考之笔,天下笑齿已经冷绝。诗云:
开科制艺擢青俊,天下英雄入彀中。
偏有文章奇崛者,矮乔何处识高风?
当晚玄纶与父母在厅中用饭,便备述远游之志,夫人惊讶道:“我的儿,你莫不是疯了?你才多大年纪,便要离家远行,叫父母如何放心得下?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你抛下家中父母,岂不又违了圣人教训?”玄纶道:“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孩儿自幼读书,颇有所学,但却从未外出见过世面。读书人非为游戏于句读之间,乃为养浩然之气。太史公访遍名山大川,方能有如椽巨笔,为后人表率。今者孩儿有志效仿,母亲应该高兴才是,如何却做这般阻挠。”夫人又道:“可是你年纪尚幼,恐怕应付不得许多江湖中事。我们家就你这一点血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难道不是犯了大不孝之罪?”玄纶道:“甘罗九岁拜相,秦舞阳十二岁刺秦,曹娥十四岁救父,徐霞客十五岁云游天下,今我之年纪比其都长,又如何不可外出远行?”夫人见玄纶这般说,登时默然无语,只是暗自微微地感叹。
玄纶自幼便认情死性,言出必行,老爷见玄纶心意已决,知此事难以回转,便说道:“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拦你,出去游历本也不是坏事。那就拣个好日子,让潇潇陪你一同上路,互相也好有个照应。”夫人见老爷言下默许,便垂下泪来。玄纶道:“母亲不必难过,孩儿此去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定会回来的。”玄纶自幼便待在父母身边,从未离开膝下,夫人今日见玄纶开口便是一两年,更是伤心不已。倒是老爷豁达了意,在一旁劝道:“孩儿大了,总有一朝要离开身边的,你直管哭哭啼啼得做甚,难不成要等你进了棺材,才许他出门么?”夫人虽觉老爷所说有理,却只是心中难过,流泪难止。正是:
怜子莫如母,知子莫如父。
当下老爷、夫人、玄纶、潇潇四人在席上,都默默无言,随便扒了两口饭,就叫撤下去了。老爷每日饭后都要到后园中散步消食,此时便唤玄纶道:“纶儿,陪为父到后园中走走。”玄纶应道:“是,父亲。”且不说那边玄纶陪父亲到园中散步,这边潇潇刚要起身回房去,夫人叫住潇潇道:“潇潇,你且坐一坐,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老实说,玄纶为何突然之间便动了出门游历之念?”潇潇心想,我若是告诉夫人玄纶是因躲避学中朋友才要出门的,岂不是让他颜面扫地,为着他,此次须对不住夫人了。潇潇便道:“许是看了《徐霞客游记》,所以才动此念头。”夫人又道:“罢了,我也不管他看的什么书了,既然木已成舟,我也不问是因何而起的了。我知你自幼便与他极好,能否为我劝一劝他,然他好好待在家中侍奉父母,过几载再出去呢?”潇潇在家中待了十数年,也是久静思动,巴不得要出门玩耍,便故作难色道:“夫人应该知道公子的脾气,他说出口的事情,便是覆水难收了。”夫人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不愿去劝他,我也不便相强,但路上你须要好好照顾公子,你可知道?”潇潇道:“这个何消夫人吩咐,潇潇自然尽心尽力。”夫人便道:“我乏了,你去罢。”潇潇这才转身回房去了。
正是一张口难说两家话儿,那边老爷于玄纶到后园当中,就在假山边的石桌边坐下。八月之中,秋高气爽,月朗风清,银汉皎洁,略无纤翳。园中水榭楼台,亭柱栏杆,如缭轻雾,似有若无。墙角一带修竹,寂寥无声,时有凉风吹来,枝叶纷动,落影姗姗可爱。假山下流水潺湲,溪中草荇交横,卵石疏落,于青苔未遮盖之处隐隐有光。老爷抬头望月,吟太白诗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慨然久之。玄纶道:“父亲之意我已了然,然而孩儿去意已决,父亲大可不必再劝。”老爷笑道:“为父非是为了劝你,实是为自己叹息。自祖上传下这份家业,子孙便只会守着祖荫度日,反而把少年时光都耽误了。想来要此钱财何用,倒把一生光阴拘束其中,几世为其所累而浑然不觉。今我儿跳出桎梏,真乃是可喜可贺之事。”便唤家仆取过酒来,斟满两杯,随即拿起一杯道:“来,为父敬你一杯。”玄纶慌忙起座,道:“不敢不敢,父亲却是要折杀孩儿了,还是由孩儿敬父亲大人吧。”老爷笑道:“如此也好。”玄纶便起身一饮而尽,老爷随之将酒饮尽。诗云:
关山遥望万千重,举酒婵娟映觯铜。
谁谓离乡无旧物,当年明月在胸中。
喝了三五杯许,家仆来报说:“老爷,我已命人查过了,七日之后便是个出行的大吉之日。”老爷道:“知道了,你去吧。”说罢摆了摆手,仆人退下,老爷说道:“你既要出行,也要稍作准备,明日去街上做几件衣服和几双鞋子,再预备点常用药品和其他散碎东西。”玄纶应了一声“是”,老爷便挥手叫玄纶下去了,玄纶自回房中不题。回到房中,潇潇正在收拾东西,玄纶一仰身倒在床上,问道:“母亲找你说了什么没有?”潇潇答道:“也没几句话说,就问了问你是如何想要出门的,再就是让我劝劝你罢了。”玄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你是怎么说的?”潇潇故意拉长了声道:“我……我……”玄纶急着说道:“你实话说了?”潇潇见玄纶急得脸上通红,才慢慢笑道:“瞧把你给急得!我自然是不会说的。我就随便编了个瞎话儿,说你看书上这般说,才要去的。”玄纶这才出了一口气,复又躺下,懒懒地笑道:“你这个伶俐的小猴子。”潇潇笑道:“还不是跟公子学的。”玄纶道:“油嘴滑舌,懒得理你。”便翻了个身睡下不理他。潇潇笑道:“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且不说玄纶与潇潇在房中嬉闹,夫人听了潇潇的话后还是不肯罢休,立意一定要留住玄纶才好。然而当下老爷已经应允了,潇潇又不肯相劝,心里也万分无奈。忽然想到玄纶与隔壁人家的女儿是从小玩到大的,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几日之中少不得也要去辞行的,何不让她帮忙劝一劝呢?兴许这女孩子家会说话,保不齐就能劝下来了。况且这姑娘我又喜欢,将来也想让她过门作儿媳,若是玄纶此去真有两三年不归,难不成也叫人家等上两三年么?夫人想到此处,也等不及明日了,登时就叫丫头香兰打起灯笼,去西家拜访。正是:
决然不顾春晖意,唯有试君儿女情。
今日夕阳已斜,话说至此散场,毕竟夫人此去结果如何,且听小子明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