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寒筠听琴说轶事 玄纶开社祭花神
昨日说到寒筠与诗瑶猫在允明窗下听房，不妨被筱霏发现，教他借着一首字谜诗点破，两人落荒而逃，好不狼狈。至于允明婚事，暂且按下话头，小子先来说二位公子之事。正是时光转瞬而逝，转眼已是二月中天气，后山风景宜人，一众公子小姐便动了踏春的兴致。婉如、清扬两姐妹是最喜欢玩的，便做主约下了灵兰、碧月、咏荷、采薇、长风、神秀、寒筠、玄纶、诗瑶、殉香等人，约定二月十二日去后山中玩耍。计较已定，辰时在如斯亭中会面。如若不来，下次开社，就不邀了。
诸君道为何不早不晚，单单要约定二月十二日这一天？这其中还有个缘故，小子说出来诸君便了然了。话说这二月十二乃是民俗中百花的生日，大凡爱花之人都要在这一日欢聚一堂，说些弄花莳草的手法，并斟酒焚香，祭拜花神。一年十二月，每月都有各自的花魁与花神，看官可知各是何花何人？诸君请听：正月梅花仙子寿阳公主，二月杏花仙子杨玉环，三月桃花仙子息妫，四月牡丹花神李白，五月石榴花神江淹，六月莲花花神周敦颐，七月蜀葵仙子李夫人，八月桂花仙子绿珠，九月菊花花神陶潜，十月兰花花神屈原，十一月山茶仙子王昭君，十二月水仙仙子甄宓。诸君听小子这般说辞，便要问小子如此言之凿凿，到底有何凭据？诸君莫急，且耐性听小子向下说来。
二月之中，东风煦煦，轻雾蔼蔼，草凝嫩绿，柳吐新枝，燕衔香泥，波生水草。十二日这一天，寒筠卯时二刻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后山中，而此时玄纶已然在亭中静坐了。寒筠笑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早？”玄纶道：“凡约定了时刻的，我都要早到两刻钟，宁教我等别人，不教别人等我。”寒筠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和我一样，耐不住踏春游玩的兴致，才来得这样早哩。”玄纶与寒筠四顾周围景色，果然清妙脱俗，使人神清气爽。《庆春泽》词云：
二月踏春山麓，惊葛角揉平，柳枝垂绿。
看蛱蝶流莺，花团飞蹴。
点缀波纹，溪声漫空谷。
青梅落尽谁促，犹眷恋枝头，凝香幽郁。
风露染微寒，沾衣如玉。
倚背苍松，悠然忘荣辱。
玄纶指着亭柱上一副对联说道：“你看这副对子‘薄纱虚见月，远水不知年’，立境幽远，取义深邃，竟是何人所题？”寒筠道：“此亭乃前任族长崇尧先生所立，这对子、匾额都是他题的。”玄纶向上一看，见“如斯亭”三字笔法苍劲，不禁点头赞道：“好字，好字。”寒筠叹了一口气道：“常言道‘字如其人’，当年崇尧先生励精图治，庄中才有了如此气象，只是……哎，可惜可惜……”玄纶问道：“可惜什么？”寒筠道：“三十年前，庄主正当不惑之年。某日，庄主忽然离乡而去，只留下一封书信，信中说昔日曾与朋友相约，于某月某日于武当之巅手谈论道，共叙往事。若是三月之后未回，就由继维先生接任庄主之位。后崇尧先生果然一去杳无音讯，如此便遵照他的意愿，由继维先生接任了庄主。”玄纶叹道：“想不到竟有如此异事，那先生究竟因何不归？”寒筠道：“个中因由，我也不甚知晓。崇尧先生酷爱对弈，你看这亭中的石桌上，就刻着棋盘。月明之夜，先生常约人于亭中对弈，相顾言笑，不知岁月流逝，取‘逝者如斯夫’之意，便取名为‘如斯亭’。”玄纶道：“原来如此”。寒筠又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先生一走，苦了他青鬓之妻。当年先生由此乘舟而去，之后夫人便日日在这亭中守候。夏夜，夫人深夜捣衣，感了风寒，又加之心中苦闷，不到一载，便郁郁而终了。如今，只有一首《捣衣歌》流传下来。”诗云：
游子言归竟未归，空闺镇日弄梭机。
陈香冷袖欹寒枕，杂雨秋风入旧帷。
白水青山重落落，相思怅恨两依依。
小楼四壁虫声起，乘月轻歌夜捣衣。
玄纶听罢，长叹不已，自忖不知闺中青禾，而今可还挂念我否？虽然离别时已经言明，卿勿以为念，然而心中终是不能释然。寒筠见玄纶哀叹良久，便笑道：“玄纶也不必太过哀叹，世事无常，悲欢离合，一切随缘，何必过于执着？”玄纶心知寒筠以为自己是为庄主夫人叹息，然而寒筠所说“悲欢离合，一切随缘”八字，正应在自己身上，所以心事反而又加重了一层。寒筠见玄纶眉头紧锁，便有心为其解闷，因拉着玄纶到亭中坐下，从石桌下摸出两盒棋子，笑道：“不如我二人也来个纹枰论道，充一回伐柯名士。兄台到这里许久，还没有领教手谈之技。”玄纶也是个喜欢下棋的，此时便抛开杂念，抖擞精神，专心与寒筠下棋。
两人才布了四角，其余人也到了，单只剩诗瑶和殉香没来。长风道：“这两个束脚鬼，每次都叫别人等他。”婉如笑道：“等个一时半刻的又何妨，这不是正有人下棋呢，先观棋消遣一会儿也好。”于是八个人围着看玄纶与寒筠落子，开局寒筠下的是双飞燕，玄纶对的是三连星，守角掠边，场面波澜不惊。势转中盘，寒筠盘起一条大龙，玄纶一路围追堵截，咏荷笑道：“我看这盘龙游浅水，恐怕不能翻云覆雨了。”碧月道：“非也非也，不到投子，难定输赢，且耐心看下去。”
寒筠与玄纶战到酣处，正是打劫一目定胜负的时候，溪上一叶小舟顺水飘来，舟中隐隐有歌声，细细听之，哀婉凄绝。待小舟驶近一些，众人看见手执竹篙在后面撑船的便是诗瑶，边上坐着的是殉香。寒筠向船上招手叫道：“诗瑶，你几时当了船娘？”诗瑶答道：“人家正在这里演悲伤故事哩，你们兀自取笑什么？”少顷，只听诗瑶抚琴，殉香开口唱《捣衣歌》，其歌曰：
桃花砧，桃花砧，岁岁相思付怨筝。春至春归去，谁怜金玉盟？
荷花砧，荷花砧，钟漏频烦又几更？游子折肱枕，虫儿隔草鸣。
菊花砧，菊花砧，点点离愁惧月盈。山中桂子落，河上晚风清。
梅花砧，梅花砧，宁死枝头保晚贞。风吹空谷响，化作梵铃声。
歌声缠绵悱恻，催人泪下。寒筠听得如痴如醉，哪还复有心思下棋，急急找遍全盘都找不到一个好劫，便索性投子作负了。玄纶笑道：“此是君心不在焉，而非技不如我，这盘不算，改日再战。”寒筠道：“玄纶兄既然如此大量，那就改日再行请教。”此时船上二人已经来到亭中，诗瑶看了看棋局，道：“两位真是好兴致，起得恁早在这里下棋。”寒筠笑道：“都是妹妹琴声害我输了。”诗瑶笑道：“真是挨打的狗儿去咬鸡，输了反要赖在我身上。”正是：
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诸君知道，围棋之道最在心神清净，才能予取予求。是以《棋经》中将对弈的境界分为九等：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入神”、“坐照”不过越槛入门之属，至于“若愚”、“守拙”才是登堂入室之功。若是方寸大乱，六神无主，随你多高的造诣，也敌不过信手拈来之人。所以弈棋必先养气，气胜才能棋胜，此国手御棋之道，故好弈者不可不知也。
古人下棋还有一句棋谚流传甚广，语云“金角银边草包肚”，而世人常常曲解其意，以为三三守角是为国流上品，实则大谬也。《新论》曰：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上者，远其疏张，置以会围，因而成得道之胜；中者，则务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故胜负狐疑，须计数以定；下者，则守边隅，趍作罫以自生于小地。可见古人论及对弈之道，必须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并非一味割地成国，自守自穷，贪小利而疏大惠，取边鄙而弃中国。今世之司棋者，多不谙其法，仅断章取义，以口诀授徒，诸君切莫受其蒙混。
寒筠被诗瑶抢白了一阵，脸上红红的窘在那里，还是玄纶在一边打圆场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不可辜负了大好春光，且去后山中游赏春色罢。”众人都跟着说好，一路并肩携手地去了。沿着溪水走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便来到了后山脚下。山上花草掩映，岩木相盘，蓊蓊郁郁，煞是好看。爬到半山，诸人多已乏了，就在山腰间的一块草地上围坐下来说话。清扬道：“今日是百花的生日，我等正好开社作诗，以飨花神。”采薇笑道：“怎么个作法？”清扬道：“这里一共是十二人，按十二月每人分一月，兼咏当月花魁并花神。”婉如笑道：“这个题目出得有意思，赶快作起来。”玉璋撇了几段柳叶做阄，少顷分题已定，各自踱步冥思，先后完卷。按着十二月的顺序，每人先要说一说本月花神的来历，再把自己作的诗念一遍。
一月梅花是采薇占得的，采薇道：“《太平御览》中说，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拂之不去。后人争相仿效，即今日之梅花妆是也，所以寿阳公主便受封为一月梅花花神。”诗云：
正月风中飘素雪，含章殿下落梅花。
寿阳点额成时语，从此人间有落霞。
二月杏花是灵兰占得的，灵兰道：“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不得已杀了杨贵妃，尸体就悬挂在佛堂前的杏树上。平乱后，玄宗派人取回尸骨移葬，却只见一片雪白的杏花迎风而舞，贵妃已身在仙山，化为司职二月的杏花花神了。”诗云：
六宫粉黛妒红妆，金雀玉钗搔断肠。
宁得仙山埋艳骨，春风拂过杏花香。
三月桃花是碧月占得的，碧月道：“息夫人容华绝代，因面若桃花而称为‘桃花夫人’。楚王假息灭蔡之后，闻息夫人美貌便武力取之，息夫人矢志终身不作一语。息侯千里寻妻，与桃花夫人双双投入桃花涧而死。天神怜之，因封其为三月桃花花神。”诗云：
桃花人面两倾朝，惆怅深宫瘦楚腰。
不与千枝作一语，东风独掌曼妖娆。
四月牡丹是殉香占得的，殉香道：“却说唐玄宗与杨玉环玩赏牡丹亭，忽想起太白诗作，便招进宫中赋。诗仙才思敏捷，见满院牡丹披霞流丹，光彩照人，于是大笔一挥，立成《清平乐》三章，文采烂然，后人便尊为牡丹花神。”诗云：
李白桃红不见真，姚黄魏紫报千春。
萧条未必真名士，富贵当然笑汝贫。
五月石榴是神秀占得的，神秀道：“江淹作《石榴颂》，赞之曰‘照烈泉石，芳披山海。奇丽不移，霜雪空改。千房同膜，十子如一。’赋成后人尽传抄，石榴花一时名重当世，故便将其奉为石榴花神。”诗云：
万点深红绿上枝，石榴裙下为谁痴。
妙辞举作斯花颂，恰是江郎才尽时。
六月莲花是咏荷占得的，咏荷道：“周敦颐作《爱莲说》，赞之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历来‘花之君子’有荷花、兰花之争，至此始有分定。”诗云：
濂溪东去说阴阳，吾道南来过水乡。
两袖清风消月影，一枝菡萏点湖凉。
七月蜀葵是清扬占得的，清扬道：“蜀葵花神乃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后谥为孝武皇后，其兄李延年曾为之作诗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可惜天妒红颜，恰如蜀葵花期短暂，就假作了七月花神。”诗云：
绝世容华说蜀葵，风神见妒入边陲。
锦城夜色悲孝武，剑阁红妆愁子规。
八月桂花是婉如占得的，婉如道：“石崇以珍珠十斛换得美人在抱，不料因此见妒于孙秀，继而获罪入狱。石崇怪之，绿珠涕下道‘愿效死于君前’，便纵身一跃，坠楼而死，如桂花落地，花蕊分崩，后人便以绿珠为桂花仙子。”诗云：
容颜妒世意难申，崇绮楼前恨陨身。
自是蟾宫丹桂树，岂堪零落在红尘。
九月菊花是寒筠占得的，寒筠道：“陶渊明弃官归隐南山，百花之中独爱菊花，每常采菊吟诗，以为人生最快意之事。后人每常提前菊花便要想到陶渊明，提前陶渊明又要想到菊花，两者已是合二为一的了，菊花花神之位更无异议。”诗云：
日采东篱懒意生，十年修道入颠行。
一从桃李争春后，独坐中秋扫落英。
十月兰花是玄纶占得的，玄纶道：“兰花乃花中真君子也，常有‘君子兰’之称。花神乃是三闾大夫屈原，屈子平生唯爱香草与美人，其香草所指便是兰花。屈子行游江畔，常吟‘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之句，后人感其德行，便奉为兰花花神。”诗云：
旷麓稀疏空谷冷，红尘尽处野云覃。
幽芳淡蕊真君子，佳佩美人偕隐堪。
十一月山茶是长风占得的，长风道：“山茶的花神是白乐天，然而旧典中并未指出为何以白乐天为山茶花神。依我之见，恐怕乐天咏花倒不如咏草出名，恐怕是后世有人张冠李戴，随随便便就找了个高士来冒名。”诗云：
霜叶凋零月色残，山茶能忍几回看。
乐天当日遗红泪，尽倩琵琶客里弹。
十二月水仙是诗瑶占得的，诗瑶道：“袁氏败，甄宓为曹丕所纳，曹植有感而作《洛神赋》，中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句。水仙素有凌波仙子之称，正合此妖娆妩媚之态。甄姬死，时人为葬落水边，后人哀之，奉为司花仙子，掌管世间水仙。”诗云：
金盏银台不染尘，幽香独具意难甄。
花开正合吟飞雪，花落犹将舞洛神。
众人献诗罢，都互相称美，只有玄纶默然不语。你道是玄纶嫉妒人家作的比自己作的好？非也非也，实是因玄纶方才听诗瑶吟诗，忽然想起水仙与潇潇分别两处，又想起水月与漪纹死后上天做了侍花仙子，天人两隔永无相见之期，因而心中不快。还是殉香细心，看到玄纶不语，因上前安慰道：“莫不是没人夸你作的诗，所以抑抑不快？”玄纶笑道：“姐姐见笑了，我只是忽然思及往事，心中略略有些感慨。”诗瑶笑道：“有什么感慨不妨大方说出来，正好给大家解闷。”玄纶笑道：“这又是不好对人说的。”诗瑶见玄纶不肯说，也不敢勉强。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晚上回到房中，玄纶便一直呆呆地坐在案前，两手撑着头一言不发。潇潇以往曾见玄纶时不时这样犯痴，看得惯了也就不时时放在心上。玄纶两眼盯着桌上的灯花，恍惚中忽然看到了水月与漪纹的影子，刚欲说话，哪知呵出的热气却把灯心一晃，连影子也看不见了。玄纶因而心中有感，挥笔作《祭花神诔》一篇，其文曰：
岁在武陵隔溪之年，江南迁客玄纶谨于此百花寿诞之日，见闻二月红英艳蕊之香，而乃有感于女儿平生罹苦，殁而招为侍花仙子，特作薄文以祭之，冀以达诚申信，聊诉衷肠云尔。
伊二女之初降，及家道之中衰。旋草木之零落，遽花叶之移栽。嗟并蒂之分离，各索居以尘埃。本含香而馥郁，奚疾难以招徕。忆**之初见，慕兰蕙于婉颜。神矜矜而仿佛，形翩翩而采艳。问嘉宾而何往，具席笙以款宴。纷乎其既有此雅质，竟乃垢渣滓于清泉。惎间其玉殒而香销，惶恐夫吾罪之速怨。吾闻天不假高才以年，情不赋佳人以缘。览遗文而知耻，履薄冰而知寒。玉魄与芳魂皆散，华容并细语同绝。长夜影残梦不接，教我何以延日月。
呜呼！幸晤芳泽，庆居嘉时。生无可托，爰芷爰荑。追之念之，挽之无及。祭之祀之，慷慨流涕。纵有万古，横有八荒。何来一物，寄我哀思。怅然久驻，风吹襟开。古往今人，何我情痴。浮光明灭，潜水暗流。会尔有宜，百岁是期。
玄纶写罢，匆匆默念一遍，就用手揉起来在烛火上烧化了。那灰粉落在桌子上，玄纶却用手小心扫到一处，好好地用盒子盛起来收好。潇潇在一旁笑道：“看你这个呆样，人还以为是死了爷娘哩。”玄纶叹道：“我只不过是忽然想起了一星半点的旧事，无妨无妨。”正是：
八百洞庭销夙恨，而今江上有余波。
今日夕阳已斜，话说至此散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小子明日分解。